但下一刻她便不必后悔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了。
    戚寻掀起的那片海浪将她和海阔天回归队列的船彻底从中间划开了一道界限。
    身在浪潮顶端,有若神灵降世的蓝衣少女,
    状似无意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便像是完全将她给无视了一般乘浪而去,却让她的脚下仿佛生出了数十道禁锢的枷锁,连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紧抿着唇,只能看着那片吞天灭地之势的海潮铺开让人心悸的威势。
    而在看到那海潮归向之处那七个相貌一样的人的时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正是与石田斋先生屡次敌对,又始终占据上风的史天王!
    可即便是与她同在船上的人,在提起史天王的时候从骨子里仿佛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敬畏情绪,也丝毫不影响她在眼见这白浪掠地,剑势化龙的一刻,几乎完全没考虑过史天王有可能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这种可能性。
    史天王再如何神秘莫测那也终究是人!
    人又如何能和此等神灵景象相抗衡!
    樱子姑娘但凡是个长了脑子的正常人,便不会看不出来。海阔天这个将她引来此地的行为必然带着目的性,简直就像是非要让她看到这个剿灭史天王的过程。
    但在此等实力面前,别说只是以迂回的方式让她来欣赏这何其壮阔的一幕,便是将她和石田斋先生一并擒获过来,按着他们的头非要他们记住这一幕,也实在不是一件能有反抗余地的事情。
    何况比起只是当一个观众,怀着惊惧的心情看到这样的场面,总也好过他们就被安置在这白浪之前,像是史天王和他的手下一样成为被吞没的牺牲品。
    一艘被绞碎的船只残存的木板飘到了她的船前,也让她的神思回拢了一瞬。
    “随时……随时准备撤离。”在开口的时候她方才意识到,她的嗓音比起平日实在是干涩太多。
    只不过她的这句话并没能传到她的下属耳中,就已经被更大的动静所覆压了过去。
    那是终究要抵达史天王面前的海潮发出的嘶鸣咆哮。
    在这一刻,水浪之间摩擦产生的轰鸣甚至比之海上龙卷还要可怕得多。
    史天王并不像是此前死在戚寻手下的无名岛小老头一样没回过神来,便迎来惊天一剑的制裁。
    在那种让鼓膜都在发出震颤的动静中,他还在尝试做出反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不易!
    那并不是一个只靠着唤动海潮的“术法”的敌人。
    在此时俯首,化入这浪潮最前端,仿佛足以撕毁一切敌人的游龙碎星剑气,比史天王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剑客发出的招式都要可怕得多,简直就像是一道从天飞落的剑气。
    此刻这道剑气在海面上纵意而行,逍遥万分的姿态里如何不是雷霆万钧!
    可史天王知道自己不能退!
    在对方对海潮自如的操纵中,他毫不怀疑自己倘若选择逃命而后跳入海中求生,除了让自己以一种更憋屈更不体面的方式送命之外,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意义。
    但他能做什么?
    白浪已经近在数丈之外,将他让人登岛来见他的时候乘坐的船只也给拍了个粉碎。
    海浪倒卷,将一片片木板碎屑化作了朝着这方岛屿卷来的箭矢。
    也正是这些“箭矢”将那些朝着戚寻发出的暗器给打了回去。
    他唯独能做的好像只是在这一瞬间与另外六人一道拔地而起,踩踏着这些木板凌空掠出,合并着七人在此时因为同一个问题而有短暂压过海浪咆哮之声的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七人突进而来的围攻,这海浪复又攀升了一段高度。
    在这个纯然俯视的视角中,史天王清楚分明地看到,即便有日光从对方的身后投来,让她的脸因为逆光的状态显得有些模糊,她唇角凉薄而嘲讽的笑容依然足够清晰。
    一道让他头脑有一
    瞬空白,震荡进他的耳中的回答在海上响起,“神水宫戚寻,为平乱而来。”
    这个回答并不只是传入了史天王的耳朵里,也让整座海岛都听得分明。
    更是因为这股裹挟着声音的内劲足够浑厚,让那位樱子姑娘也一并听了个明白。
    神水宫并不是一个提起来让人陌生的名号,那毕竟是江湖第一人所创立的门派。
    可当戚寻驾驭海潮而来,发动了这样让人毕生难忘的攻势的时候,无论是史天王还是那些东瀛来客方才知道,何为神水之怒。
    史天王已经彻底被笼罩在了海浪的阴影之中。
    近看之时有如一道水晶幕墙的海潮,比起远观之时的样子,更有一种平静之中爆发的威慑力。
    在史天王七人几乎看得清她这件广袖仙衣上的暗纹的时候,随着她袖如流云的驭使,这道泼天的海潮终于从高处倒下,也在一瞬间将那七个身影都给尽数吞没了下去。
    当真正被淹没在海浪之中的时候,史天王方才真正清楚,这片由人所驱策的海浪到底有多可怕的实力。
    旁人做不到在一瞬间击杀七人,这才让他这种给自己寻找替身后混淆视线的法门,成为一种不可破解的保护。
    可在无差别又范围如此之广的海潮面前,他哪里有这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曾经从暴风雨里的海中漩涡里险死还生,但当被裹挟进水浪之下,一瞬间仿佛胸腔肺腑都被一种巨力挤压的时候,却好像有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捆缚在其中,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他仰头之间只能看到一片白沫与急流,又有一双短靴如履平地地踩在了水面之上,随着这彻底松开了控制的海浪一并前行。
    也正是随着这一脚落下,他本可以随着内力的运转和出众的凫水能力突破到水面上来的本事,都被一层透明的桎梏给封锁在了原地。
    他隐约觉得自己被冲上了岸,但事实上只是那道鸣雷之潮彻底将海岛给淹没在了其中。
    在半年前,戚寻只能做到在将大沙漠中的地下水引出的时候,在石观音那个种满了罂粟的山谷中,将这些植株在水波震荡里绞碎。
    现在却是大浪过后,这座海岛上的房屋与人,都被那种最温柔也最凶悍的水流给撕扯到粉碎。
    也包括史天王。
    他从未想到过,他这个一度觉得只要是水上,迟早便是他的天下的人,终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从奔涌转为平静的水流中死去。
    他找来的那些个与他只需要稍加修饰便看不出分别的替身,也自然随同他一道沉入了海中不复存在。
    被人死死按在水中,一点点窒息而后死去,又被狂肆的水流彻底摧毁掉他曾经存在痕迹,这便是他最后的结局。
    而不是如她曾经所展望的那样,让朝廷也拿他没辙,嫁个公主给他,让他彻底跻身上层人物,从而被载入史册。
    这种死法对他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嘲讽。
    但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这个结局了。
    戚寻被一团浪花轻柔地送到了地面上。
    奔涌过境的海潮本就是从海中生发而起的,现在自然也要重归大海。
    她站定在这方海岛的沙滩上,数丈高的水墙已经变成了翻越过海岛后便转入寻常波涛中的一层,再看不出一点先前足以摧城的惊涛模样。
    而在这海岛之上,不再存在什么人什么树什么房屋什么武器,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海岛岩层。
    也或许称不上是完全的光秃秃。
    比如说戚寻就在此时俯身,在海岛上捡起了一枚并没有被她摧毁的贝壳。
    这姑且也可以说是她的战利品了。
    当然,战利品实在不止这么点。
    史天王一死,豹姬便凭借着对对方手下势力的了解展开了对其他海寇的围剿。
    这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得知史天王的死讯,便已经迎来了狂风暴雨的打击。
    也正因为豹姬行动的速度足够快,史天王那些个劫掠得来的宝藏库存,还没被他深谙大难临头各自飞精髓的手下给带走。
    在对数个岛屿的收缴搜罗后,这些东西被豹姬尽数送到了戚寻的面前。
    戚寻倒是没打算将这部分收获全给据为己有。
    她顶多就是翻出了其中史天王劫掠东瀛商船的所得,本着反正已经请了石田斋的下属看了一场好戏,正好也让他们付个门票钱的强盗逻辑,让神水宫门下给运走了。
    剩下的大多钱财是史天王掠夺沿岸和过往商船所得,戚寻便委托武维扬和海阔天派人带着船队来将其送到了松江府的官衙,又请来了玉剑山庄的杜先生。
    杜先生起了这么个在外人面前遮掩身份的别名,却实际上是个女人。
    她在与剑客焦林分开后,凭借着自己的智谋本事得到了朝廷的支援,建起了玉剑山庄,也算是朝廷对抗史天王做出的一个借助武林的尝试。
    比起松江府官衙,显然还是杜先生出于对史天王的了解,更知道他造成了哪些地方的损失。
    “戚少宫主以神水宫为名,收服了豹姬将军,也击杀了史天王这个为祸一方的海寇,便是将这批珍宝尽数收归己用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何况我听闻神水宫收容了不少无处托身的女子,本身也需要一笔安身立命的钱财,为何如此果断地将我找来?”
    杜先生,不,应该说杜夫人光从外貌上来看显得并不太强势,但玉剑山庄近年来和史天王之间的争斗却也算得上是有来有回,着实不能将她当做一个弱女子看待。
    在见到戚寻的时候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若是我将这些据为己有,又拉扯出了一支在海上实力不小的队伍,纵然我说自己只是打算开辟海航商路,但在外人眼里我和史天王这样的人有什么区别?何况如今史天王既除,能让我从中获利的手段不知多少,何必贪图这点蝇头小利。”
    戚寻说到这里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我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这也实在不该叫做蝇头小利。”
    “但对戚少宫主来说,也或许真的是呢?”杜夫人笑容温婉,“我此番前来除了将临海各镇的损失统计带来,协助将史天王的财富送归,助力这些地方重建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与戚少宫主商量。”
    戚寻:“夫人但说无妨。”
    “我有一个女儿,我此前一直让她在山庄中甚少见到外人,但如今我瞧着戚少宫主的义举和你身边的这些朋友,有意将她送来神水宫拜师学艺。”
    杜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戚少宫主可以放心,我不是来将一个麻烦丢给你的,我也不妨做出我的承诺,我能建立起玉剑山庄便自然有我在朝堂中的门路,神水宫只要不做出什么为祸之事,在有些事情上我总归可以想法子开些方便之门的。”
    “你这话似乎不应该跟我说,应当跟我师父说。”
    戚寻说到这里,想到的正是从邀月那里说出的未来。
    杜夫人的女儿新月的确不是神水宫的负累,这也并不是奔着让神水宫帮忙管教女儿的目的才将她托付过来的情况,或许她还有着并不低的天分,否则也不会在后来成为神水宫的下一任宫主。
    但戚寻不太喜欢以所谓的既定未来定夺一个人的命运和对她的印象。
    新月能不能真做到这一步,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
    杜夫人闻言依然笑意温和,“经过了铲除史天王的一役,还有人会觉得戚少宫
    主有可能不是那个未来的神水宫宫主吗?我想阴姬前辈让你出来处置这些事情的后续,本身也已经有将这个位置交托的意思了。何况,虽然戚少宫主与小女的年龄相差不多,但我还是希望让她拜在你的门下学艺。”
    看戚寻并没直截了当地拒绝,杜夫人已经大致能判断出她的态度了,“若是少宫主有空的话,等处理完了此地的事情,不妨来我玉剑山庄一坐,我还有几门生意想与少宫主谈谈。”
    杜夫人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戚寻也实在是没有拒绝的必要。
    清剿海寇这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当叫做政治正确的行为,的确是戚寻想给神水宫继续补上的一层庇护,当然江湖事江湖了,其实并不一定能派上用场。
    但怎么说呢,万一以后神水宫的姑娘出来在江湖上走动,吵架都比别人能有底气得多嘛,至于吵不吵得赢打不打得过,那是另一回事。
    虽然在随后戚寻就面对了来自水母阴姬的灵魂质问——倘若以后有人提起神水宫,便想到了她这出海上生波的离谱操作该怎么办。
    戚寻想了想给出了个答案,那得看问这个问题的人拿不拿得出这个表演经费。
    被她找来的另一个观众,何止是不敢找上门来问询,能否低价赎回此前被史天王劫走的东西,甚至还又送来了一份“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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