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苏梦枕这句话也就够了。
    以她所见,会将金风细雨楼建立在这样一个极易为人所误解,又格外重要俯瞰京城的位置就上,苏梦枕绝非偏安一隅的性格。
    所以有些话也就可以说了。
    “苏公子,我不仁也不智,我只是个赌徒。”
    戚寻这话说的就很怪。
    但或许是因为她本来的打扮就已经足够奇怪了,以至于苏梦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沉稳地回道:“若是姑娘只是个赌徒的话,大概并不应该来跨海飞天堂,而应该去黄楼。”
    黄楼是金风细雨楼中专职于享乐宴饮待客的地方,白愁飞成为金风细雨楼中的二把手后就很喜欢在这里看美人跳舞,要在此地找到一个赌桌并不太难。
    真要说起来,苏梦枕说的倒也没错。
    戚寻笑道:“我想不到苏公子也会说这种冷笑话,特殊的赌局自然应该设在特殊的地方,尤其是当对赌双方的身份都不一般,赌注也不一般的时候,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么戚姑娘不妨说说看是个什么赌局。”苏梦枕抚了抚袖口。
    这个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动作里,他凝定到让人觉得有点像是一把锋刀的目光,就这么看着戚寻的方向。
    若是心中有鬼之人,只怕是要在这种明利又沉重的目光中,暴露出端倪来的,更容易为这位苏楼主的气势所慑,而显出处在下风的状态。
    可戚寻连后面的重磅炸弹都还没抛出来,早已经做好了面对疾风骤雨的打算,又怎么会惧怕他在此时的气势迫压。
    算起来,苏梦枕的气势惊人是不错,但到底距离戚寻一度在水母阴姬面前感觉到的水波如怒的状态还差了一点。
    “就赌,如果我说出我的凭据,苏楼主会不会选择在明日就对着六分半堂出手。”
    “不会。”苏梦枕语气笃定。
    除非她说出的话是雷损遭了横祸暴毙,或者是狄飞惊的脖子彻底断了丧命,否则苏梦枕不觉得自己会做出这种昏聩的决定。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六成雷四成苏之间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会打破的。
    首先就是双方的体量都摆在这里,除非有一个真正的绝佳契机摆在面前,否则要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不是空口白牙的一句话就够了。
    就像时至今日,在京城之外的楚河镇,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之间也是以汉界为分界,相对而望。
    其次就是哪怕关七处在疯癫的状态,迷天七圣盟这个势力在京城中依然占据了一个格外重要的地位,比什么桃花社之流的可要重要太多了。
    若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贸然火并,迷天七圣盟不可能对此不闻不问,甚至会借机反咬一口。
    按照苏梦枕的计划,即便他要与雷损交手,在此之前他们两个都会默契地先把迷天七圣盟给清理出局。
    这就是京城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在想这个京城中的意外来客是不是有点过于天真了,便忽然看到在面对他近乎冰冷的语句之时,她甚至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有点可爱的笑容。
    她五官本就没有很强烈的侵略性,只不过是因为岭南独特的银饰以及不常见的彩绘才显出几分奇诡来,现在这么一笑,又让这张脸在年岁上的稚气感呈现了出来。
    但这个笑容在苏梦枕看来也不全然是亲和力的表现。
    那大约并不是他的错觉,在她这个微笑里藏着一点即将爆出意料之外的发言,肯定于他会收回先前所说之话的恶趣味,和一种微妙的野性不驯的味道。
    这让原本他觉得夺回了几分的主导权好像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苏公子担心的事情无非是两个,一个是这么做可不可行。”
    戚寻语调和缓地说道,“就这个问题我可以给出两个筹码。其一就是有诸葛神侯在此地做个见证,我确实是带着诚意而来,没有反悔的意思,一旦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开战,有桥集团会替苏公子拦住迷天七圣盟的反扑。”
    已经变成了个提线木偶的方应看没有发言权。
    “其二我想给苏公子送一个临时的得力干将。”
    戚寻说的当然不是温丝卷。
    她之前都不想让对方掺和到九幽神君的事情里来,又怎么会希望他对上雷损和狄飞惊。
    没有这么坑兄长的。
    她只是在之前和孙青霞谈了谈。
    作为她的手下败将,孙青霞显然还是比较听得进去戚寻说的话的,在听到她说起同样出自神枪会跑路一员的孙鱼也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孙青霞不由露出了点意外的神情。
    所以当戚寻提到或许可以联手孙鱼做出一点贡献,看看有没有这个一道捞出长孙飞虹的建议的时候,孙青霞还真有点心动。
    对他而言亦师亦友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温丝卷,一个便是长孙飞虹。
    所以现在在戚寻提到得力干将的时候,孙青霞没摆出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而是对着苏梦枕点了点头。
    “我担心的另一件事呢?”苏梦枕问道。
    戚寻确实是有备而来,孙青霞加入代表的并不只是一个剑客,还有他手中掌握的火器。
    在他和雷损的交手之中,谁这边的未知因素越多,也就越容易在对峙的局面中占到更多的优势。
    “另一件事便是苏楼主要这么做的缘由。”戚寻一边说一边伸出了两只手。
    在她的手腕上还缠绕着那两条毒蛇,看起来有种奇异的魔性。
    “假设这只手是六分半堂,这只手是金风细雨楼,那么当两边开打的时候——”
    戚寻以左右手互搏的方式比划出的有来有回的对招,还真让人觉得那大概确实是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交手的时候会呈现出的精彩局面。
    但这显然不是戚寻的目的,正在她左右手应招到最难分难解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斜对面的一根烛台忽然被削成了两半。
    饶是在场中的高手没一个是庸才,也愣是没看出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大约正是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才让她的另外一处攻击变得无声无踪。
    苏梦枕觉得自己知道她的用意了。
    “戚姑娘的意思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交手决斗其实还只是个幌子,”说到自己只是个幌子的时候,苏梦枕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的怒意,而是在顿了顿后说道:“而用这个幌子盖住的另一件事,是一件我也不会拒绝的事情,这才是戚姑娘可以说动我出手的真正原因,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不错。”
    苏梦枕:“那么戚姑娘可以直言了。”
    从戚寻的嘴里吐出了两个绝对可以在当前称得上是惊悚的词。“弑君。”
    “放肆!”苏梦枕还没说话,其他人已经在船上听到过一次戚寻有此种意思的想法了,多少也有了点心理准备,倒是一并前来的诸葛神侯抢先开了口。
    戚寻朝着这位渊渟岳峙的老人看去。
    当年和懒残大师、天衣居士以及元十三限组成上一辈四大名捕时候的意气风发,在这张已经风霜过境的脸上,几乎是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种平和从容。
    但在听到戚寻爆出这么个大逆不道的说辞的时候,他脸上蓬勃的怒意又让这张原本神态如同孩童一样宁和的脸,骤然掀起了一种让人为之神慑的波澜。
    他的半段锦是受伤愈重就越是恢复力强悍,可并不代表诸葛神侯真是个好脾气的人,否则他传给冷血的就不会是无鞘之剑,他所用的武功也不会是浓颜枪这样一瞬惊艳又一瞬爆发的枪法。
    戚寻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捍卫领土的雄狮,在对着意图越境的敌人伸出利爪,在她面板的debuff栏里,也多出了一个威压的标记。
    这就是说英雄世界的顶尖战力。
    若非诸葛神侯行事向来稳健,她现在可没这么轻松地站在这里。
    但在戚寻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提出这种大逆不道想法,又遇到了官方执法者的慌乱。
    她只是镇定自若地说道:“能有资格说我放肆的人,只有我的父母和师长,神侯若是觉得我此话放肆且无度,要将我这个意图行刺的人拿下处斩,大可以动手。但——”
    “但我神水宫中上有阴姬师尊,有日后娘娘,我戚寻也不过是个出来历练的少宫主而已,等师尊出马会是何等场景在下也不敢保证。”
    易水江上她先行击杀了九幽神君这样的战绩,让她这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还真有那么几分警告的底气。
    戚寻也确实觉得水母阴姬和日后的武力值还在她之上,这话便当真是个实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诸葛神侯的气势收回去了几分。
    他不是怕了什么人,只是意识到倘若真如戚寻所说,那么这件事情确实应该找个更加恰当的处理方法。
    诸葛神侯的反应也让温丝卷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妹妹真是比父亲还要能够惹事,得亏之前几年或许都被拘束在神水宫内,才跑来江湖上搞风搞雨。
    但现在这个上来就丢炸雷,还是左脚试探完苏梦枕的底线,右脚又往诸葛神侯雷区蹦迪的行为,实在是让温丝卷有点头疼。
    神水宫真是个离谱又神奇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把她教成这个样子的……
    戚寻已经紧跟着说了下去:“再说此事到底算不算是放肆的行为!”
    “朝廷积弱,却只管夜夜笙歌,升官高进的理由一个比一个荒谬,上清宝箓宫这个神霄上院中竟然养人数千,怎么那位道君皇帝是觉得他的九霄真雷可以击退外敌不成?”
    “还是觉得只要他自己得道成仙了,他手底下的人也会跟着他一道高升,来上一出鸡犬升天?”
    “我看换条狗坐在那个龙椅上都要比赵佶合适得多,这弑君之行何来是个放肆,倒是救济苍生的大事。”
    诸葛神侯试图打断戚寻的话,她却好像猜到了他会说出什么一般说道:“我知道神侯想提醒我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贸然将龙椅上的那个人扯下来,扶持谁上位都等同于是一剂猛药,如今的大宋积重难返,到底受不受得住这样的猛药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不错,当年我就是这么与长孙飞虹说的。”诸葛神侯叹了口气。
    “所以他现在才在牢里当他的凄凉王!”戚寻冷声回道,“但他行事太过激进也属实活该,我没他那么蠢。杀赵佶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他如今成年的那些个儿子里要我看来也没有能够当得起重任的,只怕也就是第二个他而已,何必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么戚姑娘是什么意思。”
    “赵佶还是赵佶,只不过换了个内里,岂不是就不会引起骚动了?”戚寻这句话再次将诸葛神侯震得不轻。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这个姑娘了。
    她就完全不是跟其他人在一个环境下培养出的人,也完全不是一路想法。
    “这个想法确实很荒谬,可未必没有可行之处。若是这个顶替了赵佶的身份坐在龙椅上的人依然是赵氏皇室后裔,或者是个绝对忠于皇室
    之人,又在神侯的辅佐下从赵佶幼子之中挑选出一个可造之材,其间政令与军事调度都平稳交接,此法可不可行?”
    诸葛神侯原本想说的“不可”二字,不知道为何在听到依然是由赵氏皇族为帝,只是换掉那个德不配位的人的时候,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回答戚寻的时候,喉咙里有几分干涩。
    但他发觉自己已经在商量的是合理性,而不是可行性,他说的是,“谁去坐这个位置?赵佶得罪的同宗太多了,任何人上位都会想要完全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甚至要他的一条条罪状给记录下来。”
    “哪怕是皇室之中也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远见。”
    诸葛神侯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次:“谁去坐这个位置?”
    戚寻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她斩钉截铁地回道:“无情。”
    这个人选是无情。
    “他的腿……”诸葛神侯本能地回道。
    “神侯啊神侯,您可真是……”戚寻没忍住笑了出来。
    诸葛神侯您如果想否认这个情况,倒是大可不必来上一句“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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