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还故意看了舒窈一眼,不想舒窈并不接招,反而直接对康熙跪下,道:“汗阿玛,女儿今日之言,绝无半分私心,全为了大清的火器研发考量,请汗阿玛听女儿一言。”
    康熙看她一眼,道:“你说。”
    眼眉都没抬一下,他淡淡看人的时候其实是颇有威慑力的——因为目光平淡,他看着的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好似只是一个不甚紧要的物件。
    哪怕眼下跪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为他创造了不少惊喜、算是拥有一点价值的女儿,也没有得到他目光中的半分慈和。
    舒窈一礼拜下,道:“女儿请皇父允准十哥长女弘晈跟随女儿学习火器制造之法——无论天资还是悟性,弘晈都远胜过近年工部选拔出的所有人才,甚至不亚于女儿,且想法颇为新奇。待弘晈精通此道,新式鸟铳的研发定能够如虎添翼。如十哥只因为偏见或者怜爱女儿不忍弘晈操劳之心,便限制弘晈与女儿接触,不许弘晈随女儿学习,定为火器制造上的一大损失。”
    康熙看了她半晌,舒窈毫不畏惧,亦不退怯。
    康熙又看了安儿一眼,见他显然是愣住了的模样,蹙眉半晌,道:“此事朕无法为你做主,你自己说服你十哥吧。”
    其实他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默认了的意思。
    与其说是让舒窈说服安儿,不如说是在告诉安儿,有了这个台阶赶紧顺着下。
    若安儿坚持不答应,他与舒窈其实脸上都不好看——但那就和康熙没有关系了。
    如果安儿咬死了不答应,康熙也不会说什么。
    芽芽的天资毕竟只存在于舒窈的口中,眼下康熙对新式火铳的研发也并不着急,故而他不会直接开口为舒窈做主,也不会强求。
    舒窈心里对此心知肚明,但没关系。
    因为今日这台戏,原本就是她与安儿通力合作演出的,本就是他们所求,安儿怎会不答应。
    戏码演到这,事已经成了。
    但论演戏的水平,这些孩子可都不差。
    敏若老神在在地坐着,看着舒窈面上似乎有几分为难,开口再求一求康熙,然后康熙却并不理她,最终只能无奈泄了气,深吸一口气,看了安儿一眼,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
    康熙收回目光,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碗,呷了口茶,不再言语。
    敏若看了好一会热闹,眼见宫里的戏码到头,而四阿哥看着安儿死命把芽芽往身后挡而舒窈抿唇扬头毫不退却的样子,已有些坐不住,眼见就要下场了,她才终于慢悠悠地开口打圆场:“好了,你们亲兄妹有什么话不能讲明白的?——要吵出去吵去,我可没耐心听你们在这吵嘴。”
    舒窈终于退了一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坐好,重新变为一位端庄高贵的娴雅公主。
    四阿哥稍微松了心,示意安儿也安稳坐下。
    安儿深深吸了口气,拉着芽芽坐下了。
    敏若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呢。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有什么事自己在外头协商处理,动不动闹到长辈跟前,弄得宫里也不得安宁,是什么道理?你,就仗着你汗阿玛待你们宽厚吧!若为这点事闹到我这,有你的好果子吃!”
    安儿讪讪一笑,又有些委屈的样子。
    舒窈刚要露出一点得意来,又被敏若横了一眼,“还有你也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偏要耍这种小手段,还闹到我跟前来了。我看你们一个个是都不老实,晚膳就专门给你炖一碗菊花苦瓜汤喝!”
    她各打八十大板,连打带消地把水端平了,也轻描淡写地抹掉了康熙会觉出不对的最后一点可能。
    舒窈脸上也露出委屈,敏若白她一眼,又传人进来道:“今儿人多,索性吃暖锅如何?这几日天儿也凉了,吃暖锅正事宜。庄子上送进来的菌子我吃着很好,做一个菌菇汤的暖锅,再让乌希哈看着备两样锅底吧。”
    染秀笑着应了声“是”,然后脚步轻轻地退下。
    敏若又问:“四福晋呢?”
    “雍亲王福晋还在永和宫呢。”兰杜正从外头进来,欠了欠身,回道。
    敏若微微皱了下眉,一瞬无言,康熙侧头看她一眼,正好看到她皱眉的动作。
    康熙眉心微动,还没说什么,四阿哥似乎已瞧出门道来,起身对康熙回道:“臣去向额娘请安。”
    康熙收回目光,点点头,“你且去吧。”
    四阿哥又对敏若施了一礼,道:“胤禛告退,稍后再带应婉过来。”
    敏若点点头,温声道:“千万不要放你媳妇先回府了,告诉她,我会叫小厨房预备她喜欢的菜式,她若不来,可就是辜负了我的用心了。”
    四阿哥笑着应了一声“是”,方轻轻退下了。
    四阿哥一走,敏若面色顿时沉了下去,康熙看她一眼,稍有不满又着实疑惑地道:“人都走了,你不快什么?到底是他亲额娘,你便是再怎么疼他,也没有这个道理。”
    他话里带着一些警告之意,若非是有多年情分与对敏若的信任打底,这会这句话他都不会说出口,反而不满应该积在心里了。
    “妾不是疼四阿哥,是对乌雅殊兰不满,是心疼应婉!”敏若轻哼一声,道:“心疼胤禛是他额娘该做的,人家自个都不心痛,妾省心日子过够了,越俎代那份庖?只是应婉,嫁进来这么多年,生养弘晖、教抚子女,对她这个婆母也处处恭顺孝敬,就是再挑剔的婆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了吧?
    十四媳妇这几年,等闲无事轻易不入宫,应婉三天两头地来给请安,她倒是一点不惦记着好,挑剔也就罢了,这天气连宫门都不让进,什么好人在冷风里一站就是一两刻钟还熬得住?就是欺负应婉和她家里没脾气,若是瑞初赶上这么个婆母……”
    她冷笑着,又轻嗤一声,不满浮于面上,肉眼可见。
    康熙不期她说这个,端着茶碗的手一顿。
    永和宫废妃不喜见雍亲王,无论什么时节,都叫在宫门外站着这点他知道,早年听过之后,心里也着实不喜过。
    但雍亲王福晋在永和宫待遇如何,他倒是未曾关注过。
    今日听敏若这般连珠火铳一般地抱怨,想来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康熙蹙眉道:“你与她置气做什么?”
    安儿也呐呐地唤敏若:“额娘……”
    敏若轻哼道:“她缘何不满应婉,您心里不是不知道。如今应婉常常过去请安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做得已很到位了,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应婉阿玛额娘都不在了,娘家也不得力,若我还看不到,这世上就没几个人心疼她的了。乌雅殊兰……我本也不惜得和她置气,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
    乌雅殊兰为什么对这个长媳不满?
    还不是因为应婉是先孝懿皇后临终时定下的儿媳?
    康熙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顿,眉心微蹙,安儿已有些着急了,又轻轻唤:“额娘——”
    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干脆起身端起零食盒子,“您不是说皇玛嬷赐下的这牛肉干味道好吗?您快用些。”
    敏若面上白了他一眼,口中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其实在座的都知道,她的不快并不是因为安儿,不满自然也不是冲着安儿去的。
    而敏若心里则在称赞:好儿子!搭戏越来越顺畅了。
    有些事情不适合一蹴而就,只能徐徐谋之。铺垫的路程也需要很长,其实虽然如今也差不多快到要开始铺垫的时候了,但若非乌雅殊兰最近还总想要挣扎挣扎,试图从各方面入手推十四阿哥一把,对水师伸手,敏若也不会眼下就开始动作。
    她本人懒得出奇,拖延症早入晚期,做事从来都将时间掐得很准,不会将办事的日子提前一日。
    此次算是破例了。
    今儿铺垫到这就算是到位了,若是贸然提起布尔和来,反而突兀。
    她心里算着年份,目光冷然。
    若非乌雅殊兰先是连出损招,如今又百折不挠不肯安静过日子,她绝不会将事情做得绝到这个份上。
    无论乌雅殊兰如何,她到底没做过什么真正针对四阿哥、对四阿哥十分不利的事情,在做母亲这件事上,可以说她不合格,可以说她不是个好母亲,可除了她的儿子,没有人有资格怪罪她,敏若是个局外人,她更没资格替四阿哥“伸张正义”。
    但乌雅殊兰威胁到了敏若,如果四阿哥登基,她如常被尊为太后,哪怕只能做半年太后,也绝对会在身份上针对敏若,针对书芳和十七。
    敏若有底气应对,不怕她的针对,书芳也有法子应对,但十七不一样。
    成为了太后,她就是所有康熙皇子女的“母亲”,她若要为难十七和成舟,简直是轻而易举、防不胜防。
    何况敏若还要为宫外的果毅公府上下考量。
    为了自保,敏若必须有所动作,断绝了乌雅殊兰的太后之路。
    ……虽然她想做的也未必是四阿哥的太后。
    敏若顶多算是个投机取巧,从母子矛盾入手达成目的的“卑劣之人”。
    她能够坦然承认自己的卑劣,也并不后悔。
    她针对乌雅殊兰,只为自保,是后宫之争、是权谋之战,她不是正义的使者,不是代表四阿哥谴责乌雅殊兰的“高贵路人”。
    四阿哥心里是怎么想的,和她也关系。
    敏若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套上冠冕堂皇的正义大旗,算计就是算计,她用算计立命安身,手段称不上正大光明,但使的时候心中亦十分坦然——因为过得了心里那一关。
    她的手段一不牵连无辜,二下手有分寸,自认也算得上坦荡。
    但同时,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
    都是算计中活出回来的,手段高低罢了。
    见敏若的不满都殃及安儿了,康熙终于开口,道:“你且静静气。”
    他四下看了一眼,指着芽芽道:“都吓到孙女了。”
    他看起来颇为无奈,敏若低声道:“妾知道了……芽芽过来,玛嬷瞧瞧。”
    芽芽笑着近前在敏若身边坐下,依偎着她,在她耳边悄声道:“芽芽不会怕玛嬷的。”
    敏若不禁眉开眼笑,轻轻为她理了理鬓发,小声道:“你不能吃牛肉,玛嬷叫人备羊骨汤底好不好?新送来的羊品质很好,半点都不膻,配好佐料,滋味就更好了。吃不了乌鱼,咱们吃鳜鱼,新送来的鳜鱼肉质极细嫩,鱼骨入高汤,鱼肉薄薄片起涮锅,滋味也好。”
    芽芽笑着答应着,道:“都听玛嬷的,玛嬷您宫里的姑姑们手艺最好,您赏什么吃孙女都喜欢。”
    敏若便更高兴了,康熙侧头看她一眼,完全看不出刚才那怒发冲冠冷嘲热讽的样子。
    他略感无奈,又见那边安儿瞥了舒窈一眼,道:“看清楚额娘最疼的是谁!你拉着芽芽做那种危险的事,回头芽芽若是受点伤,你能交代得了?”
    舒窈则镇定地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挺直腰板道:“在我身边,芽芽不会有危险。娘娘之开明远胜过许多凡夫俗子,自然会支持我的。”
    说到“凡夫俗子”四字时,她还特意看了安儿一眼,其中深意分明。
    见安儿冲她冷哼,舒窈又冲他冷哼,康熙眉心直跳,抬手轻轻一按,忽有几分好笑。
    第二百一十八章
    在舒窈的“死缠烂打”之下,安儿还是没能抗住,答应了让芽芽跟着舒窈学学习——主要是芽芽里通外敌,与舒窈“里通外合”,再加上洁芳意志不坚早早投敌,安儿一个人怎么也看不住三人的炮火。
    对洁芳和芽芽是有理没处讲,跟舒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看女儿是被人拐去了,安儿连续数日幽幽怨怨地往御前一待,叫康熙看得闹心。
    康熙将折子一撂,无甚好气地道:“你在这立着做柱子?有本事去舒窈那抢人去。”
    在这站着碍眼得很。
    安儿嘟囔道:“儿子那不是吵不过她吗?”
    康熙气笑了,“你打量着朕不会骂你?”
    安儿冲他讨好一笑,“皇父仁爱!”
    康熙忍住踹他一脚的冲动,摆摆手道:“木已成舟,你在朕这生磨也是无用,且去吧!”
    他看着安儿那副“怨父”的模样,半是无奈半是不忍,到底道:“先前你也说了,你家大格格身子不好,不打算为她谋婚配了。即使如此,叫她随着舒窈有些事情做,能有个立身的本领,也未必是件坏事。为人父者,纵有要庇佑女儿一世的责任,但你扪心自问,就真能庇佑她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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