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贵人僵了半晌,竟然笑了,一面苦笑一面摇头:“所以兜兜转转到头来,不过我这一个人被瞒在鼓里。……跟了我这么一个不晓圣心、不得圣眷的额娘,也是苦了甘棠了 。”
    “她并非是不愿与你说,只是彼时诸事未定,我的猜测也不过凭着直觉空穴来风,说出来也不过平添苦恼而已。她与你相依为命二十年,有事又怎会瞒你?”敏若声音柔和一些,轻声道。
    那拉贵人仍是苦笑,敏若指指桌上的匣子,道:“甘棠的东西,你不想看看吗?”
    那拉贵人迟疑一下,抿抿唇,到底还是伸出手去拿那盒子里的东西。
    她打开上面的小册子,三本册子,甫一翻开,其中赫然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瞧着都叫人眼晕,却更令人震惊于写这些东西之人所用的心思。
    那拉贵人也识些汉字,蹙着眉用力看下去,半晌道:“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微哑,敏若是受人之托来劝她,并不是要与她为难,自然颇为和善地将茶水往她跟前推了推,然后方道:“这些都是甘棠做的笔记心得,你再往下翻,那几本都是甘棠最新算的账目……我想告诉你的是,甘棠所求,并非是做一世富贵荣华与夫郎举案齐眉的锦衣公主,她有自己的志向、自己喜欢的事,一桩婚事,一个额驸,并不是她余生的全部。”
    “所以……”敏若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那拉贵人,“我并不是要劝你什么,也不是要教育你什么,只是想让你宽心些。这门婚事……至少甘棠没将它看做是坏事。”
    那拉贵人抿抿唇——她承认,方才看着敏若云淡风轻四平八稳,好似半分没将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样,她心中是有些恼的。
    但此刻被敏若这般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心中又忽然有些羞愧,好像无颜再坐在这里安心享受这样温和的目光。
    敏若看出那拉贵人深藏在眼底的羞愧,目光神情半分未动,漫不经心地垂眸轻轻抚袖子,眼中的温和之下,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平静与清冷。
    那拉贵人哑声道:“妾……多谢贵妃开解。”
    “我受甘棠之托,本当如此 。”敏若温声道。
    那拉贵人摇了摇头,又道:“可、可我还是盼着她能一生顺遂幸福……策凌曾有妻室,膝下也有子女,岂是甘棠的良配啊?”
    说这话时,她目中隐隐有几分凄苦之意。
    敏若道:“策凌是下选,但也是甘棠不得以的结果。若看不开,自然人人都觉着这门婚事不好。其实我也觉着策凌与甘棠并不堪配,但甘棠如能不以此自苦,策凌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跳板。至少成了婚、离了宫,从此天大地大,任她遨游。”
    那拉贵人呐呐半晌,眼圈泛红,嗫嚅道:“我儿命苦……”
    “我最厌烦听这一个命字。”敏若摇了摇头,口中说着厌烦,其实神情还是令人一看顿觉心安的温和平静。
    她拍了拍那拉贵人,意味深长地道:“人这一生,能把前程万物都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是本事,咱们应当相信甘棠有这个本事。若只沉溺在眼前一时的‘不如意’上,与其说是怜惜孩子,我倒觉着是看低了甘棠。”
    那拉贵人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她。敏若眉眼间温和依旧,那拉贵人无言半晌,终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 。”
    看她应得勉强,敏若心中无奈,转身从炉子里将烤着的红薯扒拉出来,夹在盘子里晾着,一边道:“我是否应直接对你说,甘棠并不在意她额驸是谁,有怎样的身份……无论是出身博尔济吉特氏还是什么姓氏,是不是鳏夫有没有子嗣,她都不在意。她只需要一个额驸而已,这个额驸哪怕明天就要死了,也能够帮助她达成目的,她只要达成目的,并不在意额驸这个人。”
    那拉贵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可、可女人这一辈子,哪有不需要夫君的啊?”
    看出她眼中真切的茫然,敏若忽然笑了一声,然后问:“那咱们的夫君,与咱们举案齐眉,相互扶持过吗?”
    这个问题属实将那拉贵人问住了。
    她好半晌无言,敏若只顾盯着那几个漆黑的红薯看,过了许久,听到那拉贵人低低的声音,“正因我未曾有过,才盼着甘棠能有,能有个人疼她爱她、珍惜她、呵护她。”
    “可甘棠所求并非如此。”敏若徐徐道:“她不想做依附于人的藤蔓,也不求有一个举案齐眉疼她护她的夫君。其实说到底,女子这一生,谁疼是疼?靠山山倒,靠树树摇,自己能护着自己,才能一生安稳幸福。”
    那拉贵人抿抿唇,想说这实在是荒唐谬论。
    她这些年在宫中,虽不算多风光荣华,无圣宠傍身也门庭冷落,但日子却也算过得去。
    但哪怕她年过四十膝下有女长成,在御前也还是不得不谨慎恭顺,处处小心——她与女儿的生死荣华,都掌控在那一人手中。
    ……可这天下间,谁的生死荣华不掌控在那个人手中呢?
    见她面露茫然之色,敏若猜出她心中所想,继续道:“甘棠的一生已被她的皇父掌控了,难道还要让她将后半生的安稳平静交托给另一个男人,把仅属于自己的那点也交出去令他人掌控吗?
    若甘棠有一日与额驸离心了呢?心已交出去了,和离不得、分家无门,难就要让甘棠苦苦煎熬着度过余生吗?幸福、平静、安稳,如此要紧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永远无忧。”
    虽然敏若因一来与她交情不深,二来到底受甘棠所托,不能太刺激那拉贵人,所以颇为收敛言辞,但这些话还是给那拉贵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那拉贵人干坐了半晌,敏若没给她继续犹豫迟疑的机会,直接问她:“你真觉着,让甘棠将后半生也交托出去,从此将一世喜怒哀乐都寄托于人,是一件好事吗?”
    那拉贵人面色一白,敏若就知道——说动了。
    她这其实算得上是偷换概念的诡辩,说来颇有些不讲武德。
    不过那有什么?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1。
    要快准狠地攻破那拉贵人的心房,不走诡辩路数减少口水的浪费,难道要她拉着那拉贵人的手推心置腹,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大谈女性自强的真理,用真情感化那拉贵人吗?
    不好意思,她懒。
    “好了,尝尝这甘薯。安儿昨儿送来的,各个捏开都是黄澄澄的颜色,也甜,听说还高产,这品种真是不错。”敏若和气地笑着,用小刀将在巾子上滚干净了的红薯切开,用帕子包着分给那拉贵人一半。
    那拉贵人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敏若笑了笑,道:“没吃过这个吧?”
    那拉贵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连忙致谢,小心尝了一口,然后眼睛微亮——方才瞧着那东西烧得黑黢黢的样子,她还以为味道会令人难以下咽,结果入口竟然软糯香甜,颇值一尝。
    敏若见此,微微一笑,目光透过她背后的窗看向殿外,轻声与那拉贵人道:“咱们已注定是活在四方天里的人了,孩子想飞、能飞,就叫她们飞一飞试一试吧,翟吉迈,一生喜乐皆系于他人的滋味,咱们尝够了,难道还要让孩子再尝一尝吗?”
    翟吉迈系那拉贵人闺名。
    忽听到敏若唤她的名字,那拉贵人不禁恍惚一下,然后眼神复杂地牵牵唇,低声道:“自僖嫔姐姐去后,已许多年未曾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旋即回过神来,细细品着敏若的话,她秀眉轻蹙起,目露迟疑之色,“可……无枝可依,步步难行……”
    敏若知道她是真情实意地觉着无枝可依会十分困难,而非推脱和胡乱找来的理由。
    她的内心深处就是这样觉着的,四十年日复一日积攒下的认知观念,没有那么容易被动摇。
    可越是如此,敏若心里才越悲哀、越想骂人。
    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握住那拉贵人的手,声音很柔和,又有不可动摇的坚定,“谁说,女子就一定要有枝可依,依附于男人才能活呢?”
    那拉贵人呐呐半晌,道:“自来如此……”
    “谁定下的自来如此?”敏若只恨自己张不开嘴说脏话,吸了口气平复情绪,定定望着那拉贵人,问她:“你可知你手中的甘薯多少钱能得一个?”
    那拉贵人没想到敏若的话题跳的这样快,在敏若看似温和却难掩强势的目光下下意识地配合,茫然道:“二、一钱银子?”
    敏若忽然笑了一声,那拉贵人便知自己说错了,抿唇道:“恕我孤陋寡闻。”
    “一钱银子足够买它一大筐了。”敏若摇摇头,道:“民间七钱银子能买一石米,二钱银子可买一匹寻常布……2,所以在民间生活饱腹本没有那么难,又有什么无枝可依便不能活的说法呢?”
    那拉贵人想想,道:“可甘棠是皇家公主……”
    “皇家公主一样也是活。”敏若指了指桌上的书册账本,“你可知甘棠在那些东西上花了多少心思?她能盘活那些东西,那些东西也能养活她。这世上本没有谁离了人扶持就活不下去,不过是有些人不想让女子知道靠自己就能活罢了。”
    她言辞略有些激烈,那拉贵人听在耳中,有些坐立难安。
    敏若继续道:“我有一个友人,她年轻时婆家容不得她,将她和襁褓幼儿赶出家门,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她自己摸爬滚打求生,现在是留玉龄的大掌柜。”
    纵然身处深宫,又有哪个女人不知留玉龄?
    那拉贵人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目露几分惊叹,可回到自己女儿身上,她又忍不住道:“可士农工商,与民争利未免不够体面。”
    “什么体面?什么是与民争利?甘棠瑞初她们做的生意,恰恰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与了不知多少你口中‘无枝可依’的女子生息!”敏若缓缓起身,道:“你难道就不愿意相信,甘棠真的很优秀吗?”
    不知不觉间,那拉贵人的担忧已经被敏若从甘棠的婚事上拉走,闻敏若此言,那拉贵人忙道:“甘棠自然优秀……”
    “那就信她一回吧。信她天大地大,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依靠。”敏若注视着她,道:“也信你自己一回,信你生出的女儿,总不会差。”
    那拉贵人抿抿唇,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敏若便笑道:“说通了你,甘棠的花我收着就不亏心了……和她聊聊吧,我再怎么说都是外人,你们母女好好地聊一场,才更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她知道你担心她,而你如今难道还不懂她吗?”
    那拉贵人闻此,面色郑重起来,冲敏若福身一拜,道:“贵妃今日所言,字字句句,妾铭记于心。”
    “容我懒怠,就不送客了。”敏若道。
    那拉贵人温顺地低了一低头,轻轻退下了。
    兰杜免不得客气地送她出去,送走了人,回来见敏若坐在炕上喝茶,一面转身提了热水来,一面轻声道:“您可是累了?”
    “我是替蓁蓁和瑞初她们觉着累。”敏若摇摇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兰杜却听明白了,便也笑了,道:“公主们忙碌于此,多艰难亦甘之如饴,便如娘娘您其实不爱与人打这样的交道,但今日还不是苦口婆心地长劝了那拉贵人一番,没有丝毫急恼厌烦?”
    敏若没言声。下午时甘棠来了,见她笑得神采飞扬,想来那拉贵人回去后的母女谈心进展不错。
    如此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1:四川谚语。
    2:红薯价为杜撰,其他物价来自百度,米价取康熙年间平均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康熙虽心中认准策凌是个可堪抬举托付的年轻人,但也知道策凌毕竟年长,又曾有过妻子,膝下还有儿女,此皆为策凌的弱项,怕甘棠不乐意嫁与策凌,因而一开始对甘棠提起此事时走的是怀柔路线。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不愿强逼着甘棠嫁过去从此恨上他,因而对甘棠列举出许多策凌的好处,虽然还是行强迫之实,但那点怀柔就好像一层遮羞布,顿时凭空捏出许多“父女温情”来。
    甘棠与瑞初列举康熙对她所说策凌的好处时勾着唇,瞧着是笑模样,眼中却分明是冷嘲讽意。
    瑞初将此尽收入眼中,问:“策凌性情不如人意?”
    “……倒是位英才。”甘棠潇洒地耸耸肩,“日后防备起来,大约要费我些心力……他要娶的皇父的女儿,大清的公主。交谈一刻钟,他句句都是感念崇谢天恩。他真是生错了男人,若生的是个女儿身,正好自己嫁给皇父了。”
    说这话时,甘棠支着下巴笑,见她还有心思玩笑,瑞初便放下心,也扯了扯嘴角,不想甘棠细细看了半晌,却啧啧摇头,道:“没觉着好笑就别强笑了,瑞初你说你这二十年如一日的不解风情,虞云跟着你,是怎么做的日日都那般欢喜的呢?”
    瑞初不期她话锋转换如此之快,愣了一瞬,转瞬间恢复从容,淡定道:“目标远大,前路漫长,勤勉前行之路日日心中满足,自然欢喜。”
    甘棠又看她半晌,这回还是啧啧摇头,瑞初略显无奈,看她一眼,指了指桌上的账目,“今日若不对,我便去了。”
    “对对对——”甘棠连忙伸手去翻账簿,什么妹夫可怜、什么日行一善点化不解风情的妹妹,哪有纺织厂的事务紧要?
    看着甘棠终于勤勤恳恳地开始工作,瑞初方满意地微微点头,端起茶碗呷了口茶,也抱着万分的热情投入公事当中。
    溜溜达达路过后殿东偏殿的敏若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对坐严肃谈话的甘棠和瑞初二人,脚步一顿,沉吟半晌,才悠悠道:“我有时也会怀疑,我究竟是怎么生出瑞初来的。”
    猜出她的言外之意,兰杜柔声道:“您少时读书也是勤勉奋进手不释卷,教公主们学习,亦是态度端正勤谨。”
    安慰得比较到位,就是“态度端正勤谨”六字水分略大。
    至少敏若是被安慰到了 。
    她毫不羞愧地将这六个字接下,昂首挺胸地继续向前走。
    时值冬日,京师气候寒冷,黛澜犯了旧疾。其实经过多年调理,黛澜的身体大有好转,旧疾犯起来也不似早年严重,但时节到了,咳嗽一场还是免不了的。
    这几日黛澜闭门休养,今儿个孩子们休沐,敏若得空,便打算去长春宫探望黛澜。
    黛澜从景仁宫搬到长春宫来,最大的一点好处就是她们走动也方便了。敏若从永寿宫门出去,沿着长街,走出不远就是长春宫,再不必横穿东西六宫一番折腾。
    落了雪,冬日的梨不比秋日的好,但也勉强可以将就,敏若叫乌希哈给瑞初和甘棠做蒸糕时顺手做了一盅蒸梨,正好带去探病。
    时下天凉,宫中妃子的炭火份例正常都是足够用的,书芳手里管着四季冰炭发放之事,她不屑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底下人从中动手脚然后再接受孝敬获利,对此事也抓得很严,因而每年各宫嫔妃的份例中冰炭都能够保证如数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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