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晌,敏若笑了,摇头道:“一转眼,你也大了。”
    法喀看敏若抬手,便把头凑上来给敏若揉了一把,一边学敏若的语气道:“可不是大了,是一转眼都要成老头子了。”
    敏若瞥他一眼,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坦白讲,刚成为钮祜禄·敏若的时候,有原身上辈子的记忆在,她对这个弟弟是喜欢不起来的。
    当时约束教育法喀,只是为了让自己后面的日子过得能够舒心些。无论多不亲近,在外人看来她与法喀都是至亲姐弟,所以法喀若在外面做出什么糊涂事,连带着她也不会清静。
    同理,法喀这些年在前朝步步高升,称得上一句“简在帝心”,自己顶立起了果毅公府的门户,其实也为她添了不少光彩。
    先天的姐弟关系除非彻底撕破脸皮,是怎么都不可能将两个人完全分割开的。所以敏若一开始对法喀其实抱着一种先掰掰,实在掰不直就彻底闹掰的想法。
    无论教导法喀也好,还是在发现法喀还算有可救药后,为他谋划前路也好,都是为了让她自己能过得更省心。
    可法喀比她预想中的要好。
    或者说如果每个孩子在少年时期都能受得好的引导,就都不愁走正路。
    现在想想,法喀在原身的前世里那样浑浑噩噩活成个混不吝纨绔子,是否也有舒舒觉罗氏不善引导、没有给他树立正确的观念以及忽略了环境对他的影响呢?
    身边一群每日走街串巷吆五喝六显摆金玉鹰马、一大半文盲到连孔子和孟子都分不清的纨绔子,几个人能保证自己还端端正正长成国家栋梁?
    做为半路姐姐,她给了法喀三分关心,法喀还给她热腾腾的十分好。
    这让人怎能不心软、不放松心防呢?
    敏若顺手又揉了一把法喀的头,低声道:“去吧,无论想做什么都别怕,京中一切有我。”
    法喀便笑,“再过几年,没准我都是做郭罗玛法的人了,还能怕什么呢?”
    但敏若又如何看不出,他对掌管两广兵力,节制训练水师,都是抱着一腔孤勇来的。
    成则千古功业、大清功臣,不成……前日治水之靳辅,便是后日之法喀。
    敏若想了想,又悄声道:“我在海外也算有些产业,前年在近海弄了个岛,本是打算日后给瑞初用的。若是干几年不成,你就赶紧联系兰齐的人,带着家小先走,不必顾虑我们。我在宫中多年,自有安身之道,大不了撕破脸皮,总要保住你们。”
    这个撕破脸皮,明显不会是什么和平过渡的方法。
    敏若那种在可以的时候,一定要将一大堆让人永远数不清、摸不透的底牌攒在手里以保证自己永远安全的习惯,在今生身份相对普通宫女更方便行事的情况下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敏若是认真计算过的。
    直接把瑞初顶上去或许有些费劲,但推安儿上去可行。
    临时起意造反成功的诀窍就在于一个“快”字,在皇帝的集权能力十分优秀、对朝野掌控极深的情况下,越是布置缜密、重重计策、在朝中百般安排布局,就越是拖沓,反而容易出意外。
    推公主上位,事前事后都会有许多的麻烦,事后的麻烦不要紧,事前的麻烦却很容易在处理的过程中暴露,然后成为致命点。
    凭借如今她手里握着的东西,能做到的极限就是来一个出其不意,直接把康熙弄死强把安儿顶上去。
    简称“粗□□变”。
    安儿那小子总不能上位了之后还要追剿他亲舅舅,让法喀俯首落罪吧?
    法喀生活在天地君亲师的时代,这些年耳朵里听的也都是忠君爱国。
    朝中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小盘算,但康熙作为皇帝积威深重,对臣工也算宽容,也无人会生出造反的心思。
    他虽然在康熙面前用计,但也只是为求自保与宫里宫外都安稳罢了。敏若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心里,无异于为了他要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了。
    这叫他怎能不感动。
    ——他当然不知道,他心里宽仁善良的亲姐姐,曾经是一场大型围攻皇宫行动内应中的最佳辅助。
    造反这事,敏若真的挺熟。
    法喀眼眶微微发热,深吸一口气,冲敏若笑道:“皇上私下与我说了,无论做成什么样,都有他兜底。成则于青史再留一笔,与他再成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不成,大不了我再回去做我的两江总督,过逍遥日子去。”
    康熙说这话时大抵是有两分真心的,但做臣子的却不能全信。
    敏若就只当这是一张大饼来看了,法喀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不过他既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为了让敏若安心的。敏若便也顺了他的意思,没再多说什么。
    姐弟二人闲叙两句,敏若又嘱咐道:“斐钰的婚事,你若有心,其实不妨关注关注水师中的青年才俊。至少在你手下做事,就绝不敢跟斐钰呲牙。……这边的风气也算不上多好,江南那边你也关注着些。
    家庭人口简单、家境不必多富裕。若还有个特殊点的要求,就是要选斐钰喜欢的。至少斐钰看着顺眼,日后的日子才舒心。剩下的我不说,大抵你也都清楚该怎么做。”
    法喀点点头,道:“姐姐放心,这些我与海藿娜都商量过。斐钰也还小,我们都想将她再留在身边几年,夫婿的人选也可以慢慢挑。”
    如今法喀一家,除了法喀操练水师的事,敏若唯一留心的就是斐钰的婚事了。
    小侄女若是所托非人,他们还或者尚好,等他们这些长辈都死了又该怎么办呢?
    虽然斐钰自己就性子坚强刚硬,可这个年代的女子,有几个能经得起一段失败的婚姻呢?
    哪怕自己心里没认输,世人的口水唾骂也足够淹死人了。
    敏若厌烦极了这些事情,又少不得为斐钰多考虑。
    说出来了,见法喀心里有数的样子,才放下心。
    且说这边宴上,康熙先指了两道菜,想了想,又添上一道热粥,并佐粥的醋姜丝,命都一起给法喀送去。然后近日办事得力的随行重臣、皇子们都各有赏赐,敏若看着他大手一挥一笔笔赏出去,心中暗忖:不是孩子孝敬给他的菜,真是半点都不心疼啊。
    好在康熙的御膳也摆在了这边,赐出去的大半是从那边出的,免去敏若持续心疼姑娘送自己的海鲜。
    一切吩咐完了,康熙才提起给太子的赐膳,除了一般菜馔之外,他令人又拣了两只蒸蟹,并命赵昌亲自送去:“与太子说一说,这蟹的来历。”
    敏若眨眨眼:这不是瑞初薅了哪家贵眷羊毛弄来的吗?
    康熙见她面带茫然之色,显然不知这些海鲜的来历,心中不禁有些嫌弃,又有些得意,“往日多聪明。若是寻常虾蟹,瑞初会特地给你送来吗?”
    敏若默默道:“她这段日子倒是也没少送,见了好的就买回来,您也吃到了啊。”
    康熙一时语塞,顿了顿,轻咳两声,权当没开启过这个话题,对敏若道:“这是百姓献给瑞初的鲜物,象征着的是民心民意,是咱们瑞初善行的福报!太子若能学到瑞初几分……”
    他说到一半,见敏若低垂着眉眼斟酒没吭声,便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一杯桂花酒下肚,他还是不禁轻叹道:“恨我儿未生男儿身啊。”
    瑞初难得地看起来有些赧然地笑了笑,“丁点微末小事,本非为求赞誉而行,皇父盛赞,反而叫我心中羞愧。”
    敏若则不满地嘟囔道:“男儿身怎么了?女子又怎么了?只说她们这几个孩子,虽说是女子,可行事已高出天下许多庸碌男子千万!若生为女儿身就是可惜,那妾真为孩子们不服。”
    世人说出这样的话康熙会觉着突兀,但敏若说出来却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单看这些年敏若为培养公主们花了多少心血,又有多关心疼爱她们,便可知敏若心中将这些女孩看得有多重。
    可康熙心中虽然不惊,也不反感,却似笑非笑地睨了敏若一眼,道:“却看得出法喀是随着你长大的,处事性子都像极了你。只一点不同。”
    敏若眨眨眼表示疑惑,康熙道:“无他,你是装疯卖傻,法喀是真憨!”
    康熙口吻轻松,可见对敏若插科打诨将那样“危险”的话题岔过心中并无不满,敏若打蛇上棍,笑眯眯道:“妾行事轻恣张狂半辈子了,年轻时您也没叫妾改呀!倒是法喀,清楚那小子是真憨,您可得多罩着他些,不然放他在广州,别人把他骨头渣子啃净了,他都不知在哪吃的亏!”
    康熙摆摆手,道:“朕自然会帮他,你也别小看了法喀,在江宁两年,他那一根筋的直性子也改了不少。朕看呐,不只是法喀,安儿也该多和那群文人文官打打交道。”
    在一旁安静吃蟹的安儿没想到话题还能忽然转到他身上去,连忙放下剪刀钳子,苦着脸道:“在苏州那几年,交道打得都数不清了,儿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们的脸,不想和他们算账扯皮了。您就饶了儿子吧。”
    康熙白他一眼,“没出息!”
    “儿子明年就滚热河给您种地去,早熟稻若能在北方推广开了,请您把那个‘没’字给儿子撤去吧。”安儿嬉皮笑脸地道。
    康熙道:“你那地是给朕种的?那是给天下万民种的!”
    “皇父您是天子,万民君父,为天下万民种的,不就是为您种的吗?”安儿笑眯眯道。
    康熙又白了他一眼,道:“想什么时候动身,想要哪些人,都需要谁配合,回去自己琢磨再与我说。你六舅舅兼任正蓝旗蒙古都统,有需要帮忙的找他也成。”
    安儿笑嘻嘻地道:“这岂不算是以权谋私了?”
    康熙瞪了安儿一眼,看起来他的靴子非常想和安儿的臀部亲密接触一下。
    可惜还在饭桌上,安儿又是成家的人了,儿媳就在旁边,只能作罢。
    但他还是不忘对安儿道:“成家立业的人了,有些正形,再叫你媳妇看了笑话!”
    论礼,今日的晚膳至少该分两席,敏若一向懒得搭理那些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又臭又长的礼法习俗,叫洁芳自己单独一席肯定不好,她带着瑞初洁芳一桌吃、康熙和安儿一起吃又显得太刻板,何况康熙也想跟女儿一起吃顿饭。
    他本不是那等十分死板之人,对他来说,礼法只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是他要将礼法握在手里掌握道德思想双制高点,而非成为被礼法操纵的傀儡。
    所以这点小小的逾矩,他显然没放在心上。
    洁芳出身书香门第,又是江南人,本该是最在意这些的,但几年相处下来,却不难看出洁芳对那些礼法规矩颇为平淡甚至有些冷漠,对礼法的态度和康熙甚至有共通之处。
    敏若为此大松一口气,也因此洁芳才与她、与瑞初都愈发投契。
    这一顿饭,桌上除了康熙其实吃得都不大轻松,敏若脑袋和身体分离,脑子狂转不影响她毫无顾虑地填饱肚子。
    天大地大,还有吃饭睡觉大吗?
    无法无天的前造反分子、现退休人士敏若如是想到。
    膳后,敏若从康熙口中听到了一个“噩耗”。
    出笼的时间久了,如今诸事已毕,也该回笼了。
    在广东吃吃喝喝,享受着温暖的气候过得十分快乐的敏若,想起回去路上马车、行船种种苦难,霎时间只觉眼前一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回京之路对敏若来说,可以称得上十分不友好。
    她本是不晕船也不晕车的,可架不住路途迢迢,康熙又着急回京处理后续事件,无论行船还是坐马车都赶得极快,这就难为了敏若了。
    路途奔波,头晕恶心和食欲不振都是常见的症状。
    敏若想蒸汽机想得眼睛泛绿光,现实里还是不得不向交通方式低头,每日昏昏沉沉地在船上、马车上煎熬着。
    更倒霉的是去岁在外浪荡折腾大半年,敏若没有腌渍青梅果脯的机会,且她口味挑剔,市售的大半果脯都入不了她的口,回程一段颠簸一段晃悠的路上,幸而还有迎冬催促兰齐不断送来的晾晒出的杏脯生津开胃。
    瑞初安儿沿途也想了不少法子采买果脯点心,都不合敏若的胃口。要采买自然不好只孝敬敏若这一份,康熙不知内情,还感慨欣慰于女儿的孝顺,并因此洋洋得意,试图来跟敏若炫耀。
    敏若都懒得搭理他。
    纵然一路“疾行”,大部队人马的行进速度就摆在那,抵达京师时,京中的气候也已微热了。
    京师中正是柳叶抽芽、迎春绽放、桃李争芳的时节,康熙甫一回宫,立刻往宁寿宫向太后问安。
    他一去便是近半载,连过年都未能回宫,太后猜测出多半是有大事,听着外头各种风言风语,只觉心中难安。
    她在宫中的安稳生活都是依仗康熙而来,这些年相处下来,太后努力做好了一个宫里的吉祥物太后,康熙作为帝王以自身仁孝教化万民,太后省心,他自然也百般孝顺。
    这些年随着太后年迈、康熙也上了岁数,原本年岁相差不大的二人倒还真处出了几分母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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