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贝勒极力与贵妃抗争,坚持要娶一民女为嫡福晋的消息早传遍京中,据闻索额图听说当天高兴得连闷两碗鹿血酒,然后半夜请大夫吃药清燥降火。
    自打那年查出自己喝的神方竟然是泥巴黄连混合物之后,索额图对所有偏方好像都出现了心理阴影,再也不喝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进的偏方,不过他挽救自己之心不死,常年看郎中吃药,据闻这位索三爷每月至少能吃掉一麻袋的补药,更休提他府上下头庄子近年都改养鹿,隔日一杀取肉取血,专供府内使用。
    至于究竟有没有效果……因为索三爷大半夜口干舌燥流鼻血连夜过府给开清火祛热方子的大夫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
    其他人拍大腿惋惜安儿自毁长城者有之,感慨果毅公府这一代是真没什么野心的也有之,大多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试图借此机会观察揣摩帝心。命妇们则比较关心敏若的反应。
    满洲旧勋之家的贵妇们一致认为,如果她们儿子要死要活地要娶个出身贫寒的汉女,为此不惜与额娘顶着干,她们八成会气死,死前至少得抄起棍子狠狠削儿子一顿。
    后宫嫔妃们看热闹的则更多。
    敏若清楚她们大多数人对民人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因而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在心里冷笑,“振作精神”后,轻描淡写地一通连消带打,让许多未曾见识过她脾气的年轻小嫔妃们心尖颤颤。
    她们也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为何这位贵妃手无宫权,却稳坐后宫第一人之位,掌管宫权的五妃都不曾对她不敬,反而甘心冲她俯首问安。
    无他,手段狠、下手准。
    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
    荣妃则更担心敏若一些,她与儿媳妇的关系算不得极好,倒也过得去,儿媳妇恭恭敬敬地孝顺,她做不到拿儿媳妇当女儿带,也有几分真心疼爱。因而在婆媳关系上她算是舒心的,自认这儿媳挑得极为成功,这几年安儿渐大了,她便很热衷于传授敏若挑儿媳妇经。
    结果不想安儿这一招釜底抽薪,康熙竟还同意了!
    她低声嘟囔道:“皇上也真是糊涂了。安儿是何等的身份,那民女又是什么出身?迎回来先不说懂不懂操持府中中馈,就是与妯娌姑嫂、亲眷命妇们的走动来往怕都打点不来。”
    敏若如今俨然是一副四大皆空认命了的模样,盘膝坐在炕上喝茶,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问道:“宫里有人传闲话?”
    “你出手一回怪吓人的,宫里倒是没几个人敢了。但这种事情,嘴长在人身上,宫外处处都传遍了,宫里少不得也有人议论,虽说没有添油加醋乱传一通的,但这后宫就这么大,又不是聋,谁听不见?”荣妃无奈道,“其实这话也不无道理。”
    敏若却轻哼一声,“她会不会、懂不懂,自有我来教她。宫外的嘴我管不着,宫里的声音若再大些,别怪我心狠。”
    后一句话是对着迎夏说的,迎夏心中了然,干脆地一福身,利落应道:“娘娘放心,奴才明白。”
    短短八个字,语气都没有极大的波动,却又极有力。
    这会在荣妃眼里,敏若就是个操碎、伤透了心还要强做坚强的小可怜,她也不忍再戳敏若的心窝子,附和她道:“也是,你这双手,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也不为过,我那疯丫头都能叫你教得风雅有度,安儿看上的那姑娘虽然出身街头寒微了些,但既能被安儿看上,想来心性也是不错,你稍调理调理,便能很出色了。”
    顿了顿,她又皱眉道:“宫里人就是多话这点不好,你发作一回吓吓他们也好,回去我也得吩咐下去,少不得再给有些嘴碎的紧紧皮子。”
    正值春末夏初,敏若宫里用时令的野莓果子加薯粉做了软糖,吃着酸甜不腻,爽口开胃,小公主们都很喜欢,但主要还是乌希哈做出来给敏若磨牙甜嘴的。
    荣妃拿小银签子从匣子里扎了块糖给敏若,道:“别为这点事憋气了,等安儿那小子回来,我先帮你收拾他一顿!”
    其实哪能动手打人家孩子,不过是为了哄敏若罢了。
    敏若闻此,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荣妃在宫内人缘极好,交游广泛,对等闲小事也不是嘴很紧的人,她为安儿之事犯愁伤心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宫中传遍,当然同时还有她要整治碎嘴之人的消息。
    这消息一出,这件事便算过去一半了,第一她完全洗清自己和安儿同谋的嫌疑,第二宫里宫外的人言不说彻底止住,至少奋战在八卦第一线的命妇们知道她的脾气,清楚她不好相与,听说她恼了,多少会收敛一些。
    所以这口无遮拦用好了也有好处,何况出口时究竟是源于担心还是源于看热闹心理,在本质上就有天壤之别。
    在敏若松口之后,瑞初“思考”两日,向康熙提出了想要南下主持推广织机一事,当然她也很“坦诚”地告诉康熙,自己主要是想去看看哥哥和那位传说中的谢姑娘。
    康熙看出在安儿暂时脱离了归后被敏若棍棒相待的危险后,女儿便因为敏若这段时日的忧虑而对安儿有些不满,但安儿会不会被闺女找麻烦跟他有什么关系?!
    从年初瑞初开始忙于提前结业之事,他便知道瑞初是铁了心要好好经营那个纺织厂,原本他不过是抱着女儿想做就让她做的心态,但这个春日发生了太多事,他心中想法也有了微妙的转变,如果瑞初惠民利民的做法始终不变的话,这个“工厂”能给皇室、给他带来的好处将远远超出他原本的预期。
    而这个当口,瑞初若亲自下江南推广新式纺织机,正好是给前段日子轰轰烈烈的动作添了一把火,若加以经营,不难在大清国境内再立起一个令天下女子尊崇向往的爱新觉罗氏公主典范来。
    静彤毕竟身在准噶尔部,在他心里,瑞初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而他心里很快有了决定。
    只是他到底不放心瑞初,也舍不得瑞初,思前想后,决定由霍腾这个瑞初母族表兄、未来姐夫,年纪轻轻已经身手了得,行事亦十分沉稳有度的青年才俊来带队护送瑞初南下。
    随行有早年富保按照康熙吩咐亲自挑选给瑞初的公主府侍卫八十,康熙拨出去的御前侍卫二十,皇城侍卫五十,又拨内侍五十,宫女三十并厨、医十名,浩浩荡荡地拥簇公主南下。
    就差把路上给他闺女表演节目解闷的乐师也备上了。
    更别说除了康熙圈定的随行人员之外,还有瑞初自己随行之人。这一部分人里,除了贴身服侍之人,还有许多名义上的“纺织厂中人”。
    同行的还有赫赫扬扬下江南宣读赐婚圣旨的礼部仪仗队,也是按照等级规格筹备,然与瑞初的阵仗一比,便相形见绌了。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跟着的礼部官员过去主要就是捧圣旨的,负责宣读圣旨的是瑞初,所以这一行除了苏州外她还有一个目的地——九江。
    十贝勒胞妹、大清固伦公主亲自宣旨,显然比单纯礼部官员宣旨更能彰显皇家重视。
    而且瑞初下江南还是挂着“重任”去的,江宁织造、苏州织造都预备迎驾了,推广织机之事一成,瑞初在南地的名声便会一跃而起——纺织业兴盛之地不是说笑的。
    而按照康熙原本的打算,瑞初去九江宣读赐婚圣旨的行程被规划在纺织机推广之后,自然更能彰显皇家对于这门婚事的看重。
    无非是为了安抚与民心这四个字,瑞初并无异议,她不为别的,只为了未来嫂嫂娘家脸上更好看些,在京里腰板更直一些。
    瑞初这一行注定了备受瞩目,早年瑞初府中配备侍卫,便是康熙亲口吩咐富保按照和硕亲王等级为瑞初配备。如今七公主南下,车队人马夸张至此,更可见皇上对七公主的看重。
    有几家人心里又悄咪咪动起了让自家不是承爵人的孩子去做七公主额驸的心。
    这一点康熙自然不知,哪怕知道了他也只会得意自己闺女果然招人喜欢,然后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不算十分出息的嫡次、嫡幼通通pass掉。
    瑞初启程的日子,是康熙吩咐钦天监测算出来的。
    虽然京中人心里都觉得这位生来尊贵的固伦公主殿下是奉贵妃娘娘的命去找十贝勒和那位姑娘麻烦的,但明面上,他们还是得万分信服、备加崇尚康熙给瑞初安的那套非常体面、大义凛然的理由,并且大肆夸赞称颂公主心怀民生,有大爱之心。
    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谁还不是个场面人了。
    瑞初长这样大,也是头一次要离开敏若身边,走那样长的时间、去那样远的地方。
    敏若亲自查看了瑞初身边宫人收拾的行囊,又不放心地添上许多她觉得瑞初需要的东西。
    瑞初依偎在敏若怀里,往常总是冷淡镇定的小脸难得在无需演戏的情况下露出几分明显的情绪,是依恋、是不舍,却没有犹豫、迟疑与退缩。
    她轻声道:“最迟不过秋日归来,给您带些南地新鲜特产。”
    “与你哥哥一起回来吧,你给他壮壮胆,别到时候他再怂了。”敏若笑吟吟地点点瑞初的额头,又轻声道:“就去吧,额娘不会寂寞,只是怕你们在外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无人能说,你们兄妹在一处反而更叫额娘放心。”
    瑞初轻轻点了点头。
    敏若轻柔摩挲着女儿的鬓发,没再言语。
    雏鸟长成要振翅飞,幼兽齿全便可离笼而去,她舍不得女儿,却不愿阻拦女儿。
    她希望瑞初走过这千山万水的每一寸土地,看遍这世间的繁华与荒凉,豪奢与饥馁,盛景与疮痍。
    成长在心,瑞初的心长大得很快很快,但同时她也被困在这金玉琉璃笼中十几年,该走出去,见一见外面的天地宽广、世事万物了。
    若没有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许多事情,心境成长得太快反而是一种负担。
    这十几年中,她竭尽全力消解快速成长给瑞初带来的心理上的负担,如今瑞初终于能振翅飞出去了,她或许也可以为这项工作写一个中期成果报告了。
    今年万事顺风顺水,康熙看着官员奏本中的百姓称颂声,只觉通体舒畅。正好入了夏京师天气渐热,他便打算再往畅春园去避喧听政,园中的房屋修建园林布置巧妙,也可聊解暑热。
    到了畅春园后,敏若才忽然有些不适应。
    不仅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往年大部队来畅春园后,因为随学听课需要在园子里上学,所以会在敏若的养乐斋里陪敏若小住的斐钰也不在。
    小院好像一下就没有往年的热闹了。
    不过与无聊还是搭不上边的。
    瑞初临走前,特地送给敏若一只小猫儿,白手套的小黑猫,被带到敏若身边时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被敏若托在手掌上也只比手掌稍微大一圈,瑞初给它取了个名叫踏雪,康熙知道后憋笑一阵,表示女儿这名字取得怪形象的。
    敏若本是不想养的,但那只小不点在瑞初的引导指挥下摇摇晃晃地过来蹭她,软乎乎毛茸茸的一小团,“喵呜”叫起来的声音都格外娇嫩。她要出口的拒绝之词忽然又卡在那里,不知不觉间就咽了下去。
    瑞初说这只小猫便代她在敏若跟前尽孝,其实就是抱着让它陪陪敏若、逗敏若开心的意思,敏若鬼使神差地伸手抱住踏雪后,听到瑞初这话,不由轻笑了。
    踏雪最终还是成功留在敏若身边了。
    无论宫中还是畅春园,敏若住的地方显然都不可能出现老鼠,那么这只猫在敏若身边需要做的也就只有出卖色相。
    后来敏若又觉着瑞初这安排弄得她跟空巢老人似的,孩子都走了,留下只猫给她解闷……弄得她好像五六十岁一样,可她正经还年轻着呢好吧?
    踏雪在敏若身边过的那是小皇帝般的日子。
    敏若逐渐尝试放下戒备拥抱一下人类幼崽之外的软绵脆弱小生命,她本来就喜欢这些小萌物,尝试与踏雪接触几次后,那点本来就随着岁月流逝逐渐被消化排解掉的ptsd迅速消退,看书也搂着它,午睡闲坐也搂着它。
    有时给公主们上课,粘人的踏雪都会扑进敏若怀里,敏若便在延英楼二楼她的藤椅边又加了一张藤椅,铺上柔软厚实的垫子,正常授课日踏雪便窝在那睡觉玩耍,她得闲了便往她怀里蹭。
    敏若对踏雪的喜欢程度直接影响到踏雪在永寿宫的受欢迎程度,兰杜等人本来在为瑞初离京后敏若的情绪状态担忧,结果公主走前撂下个大招,还真把娘娘给哄开心了,几人岂能不高兴?
    其中兰杜和迎夏一高兴,便直接影响到了踏雪的生活质量。
    比如现在踏雪一天两顿小羊奶,都是煮开了后晾得温温的再送到踏雪跟前,白天在延英楼睡觉时趴着的小软垫都依着踏雪的身量专门缝了四五个换着用,更别提正常睡觉用的猫窝,迎春翻出敏若手里的好尺头,亲自操针线给踏雪缝了三四个不同面料的,言说四季轮换着用。
    还有迎春亲自缝制的小老鼠、小老虎……玩具精细水平直逼安儿小时候。
    小猫崽长开得快,从只能软乎乎依着敏若撒娇,到在小院里跃跃欲试要勾花扑蝶,也不过是月余的功夫。
    这期间准噶尔部来信,静彤很知趣地在康熙的暗示下提出了准噶尔部如今不算安稳,希望能将儿子送回大清,请由额娘代为照顾抚养。
    康熙自然无不允,命理藩院点出人,又从御前拨出亲信来,带着保母、乳母,又是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去边境迎接准噶尔部的小王子。
    静彤信中言幼儿体弱,自己命轻福薄,不敢擅为其取名,请皇父为幼子赐名,以积福寿。
    康熙欣然挥笔,从皇孙们的次序给了那孩子一个“弘”字,取名为恪,弘恪,并有小名阿日斯兰,乃是雄狮之意。
    恪表谨慎恭敬,蒙语的小名是雄狮,一头能够征服准噶尔部,又对大清忠心耿耿的雄狮。
    去信静彤之后,康熙命人将锦妃接到了畅春园中来。
    听闻小孙儿即将来到,康熙又说弘恪六岁之前随她居住、由她抚养,六岁之后再搬入阿哥所,与舅舅们作伴,锦妃只当康熙是看重静彤因而看重孙儿,并不在意。
    她如今全然欢喜于能有数年和女儿的骨肉亲近的时光,又有些不知所措,再三纠结之后,来向敏若讨教应该怎么给男孩儿布置房屋。
    敏若笑着按照自己的经验给锦妃做了参考,送走锦妃后,看着静彤的书信,敏若再度陷入了沉默。
    信上,静彤请求敏若给她的女儿取个名字。
    据她所说,两个孩子女儿居长。
    思虑再三,敏若提笔在纸上落下卓朗二字,又想了想,将那朗字划掉,改为“琅”字,美玉良才之琅,寓意也好,却没有代表明亮的朗那样惹眼,作为女孩名也不算十分特殊。
    至少康熙知道她给孩子们取名的习惯,向来是不喜欢将贞柔端淑一类的字往女孩身上套的,用这样寓意较高的字也比较正常。
    卓是卓尔不凡的卓,有高明、不平凡之意,但蒙古音译女孩名里带卓的也不是没有,因而也不算太显眼。
    卓琅。
    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辜负她母亲对她的期望。
    敏若不是巴黎某院名称中的在逃女主角,管得没那样宽。处在如今这样的位置局势下,做出取舍决定是静彤如今的最优选。
    总不能现在就在康熙心中存下芥蒂,那无疑是在自毁长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静彤给自己的压力也不小。弘恪自幼养在紫禁城,跟他舅舅们一起卷,大了少说也是个文武全才,何况康熙必会着意培养他。静彤将卓琅留在身边,为保局面万无一失,小姑娘必然要成长得十分优秀,才能握得住她娘手里的荆棘权杖、撑得起她娘谋来的天。
    退一万步说,弘恪在紫禁城,有康熙庇护,至少能够锦衣华服、安稳无忧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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