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春暖花开,御花园内遍是绿草茵茵,想来宫外的山上绿叶也冒了尖。
    瑞初出宫一趟,回来时却带了个笼子回来,笼中一只雪白的小兔,是去岁冬日,在庄子上敏若套中的那只。
    看得出这只兔子一个冬天在庄子上蹭吃蹭喝过得不错,身上也干干净净的,送进来时笼子里还有一把烘干了的草。敏若看了两眼,问瑞初:“你是决定要养了?”
    “本说好与哥哥一人一只,既然只得一只,我便与哥哥一起养吧,放在额娘这,算我们两个的,也不算失约了。”瑞初道。
    敏若笑了笑,知道是这只兔子自己过了一冬饭来张口的日子,赖着饭票不走了。
    她着意看了瑞初一眼,瑞初镇定地,轻声对她道:“我想了,若是它有自己生存之力、也向往山野,放归是应当的。若它并无生存之力又不愿归山野,我便做庇护它的那个人又何妨呢?”
    她顿了一顿,复又眉目坚定地道:“我自信能护得住它。”
    很好啊。
    凝视着女儿,敏若如是想到。
    再活一世,这些年里她从未养过猫猫狗狗的小动物,本来也不应接受这只兔子留在永寿宫里的。
    但瑞初说得不错,瑞初有庇护这只兔子的能力。那她呢?
    她在这深宫里护着两个孩子平安长大,护着这永寿宫上下平平安安十六年,难道就连保护一条小生命的能力都没有吗?
    或许,她也该彻底从那些旧日的噩梦中醒来了。
    她的瑞初已经能庇护更加弱小的生命,孩子们终将长大,也将要去闯荡四方,而她自要过她的安生养老日子。
    这岁月悠悠,三五知音,茶酒相伴,无论到底有没有回家的路,好好过完这一生,才不辜负白捡的这条命。
    至于上辈子那些狗屁阴影,就都见鬼去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只小兔子就此被留在了永寿宫。永寿宫是座二进院宫殿,前后殿都是敏若在用,前殿的东配殿做了给公主们上课的教室,西配殿改做了冬日安放花木植株的暖房。
    瑞初本在后殿西配殿里住着,安儿旧年住东配殿——生得早两年,比较占优势。安儿搬出去之后,敏若提了一回让瑞初搬到东配殿的事,瑞初不在意那些,她自幼住惯了西配殿,懒得搬动。
    本来瑞初前几年入学了,也该搬到公主所里住了。不过她自己求了康熙,还是在敏若身边住,没搬出去。
    敏若一开始不知缘故,公主们彼此一贯亲厚,论理瑞初这么大,正该是想要和姊妹玩伴们亲近的年岁。后来仔细观察好一段日子,敏若才发现,瑞初是怕她搬走之后,敏若自己住,觉着寂寞。
    敏若心里便有些好笑,但也不禁有些熨帖。她与瑞初聊了一次,瑞初还是说住惯了懒得挪动,她便没再提瑞初去公主所住的事。
    反正永寿宫只有她这一个嫔妃居住,前些年是因为灵若为后时在此居住过的缘故,康熙亲口允敏若独居永寿宫,布尔和在世时便从未想过往永寿宫里安排人,布尔和去了,她有位份、有封号,便是后宫中位份最高之人,也无人能往她的永寿宫打主意。
    瑞初住着便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至于宫中人言……瑞初从小到大享尽康熙的偏爱,各种酸言碎语就没断过,然无论敏若还是瑞初,都并不在意那点闲话。
    瑞初她与姊妹们好,她们的感情不会因那些事情而被影响,便足够了。
    只说如今,瑞初将那兔子安置在空着的前殿西配殿里,安儿知道之后,便道:“额娘有时在西配殿闲坐喝茶,放那里不妥。就放后头东殿里吧,妹妹你还可以将那边收拾收拾,也拾掇个书房静室出来,你也有个单独写字喝茶的地儿。”
    瑞初没将兔子安置在如今空着的后殿东配殿里就是因为那原是安儿的住所,听他这样说,忙道:“西配殿足够我用了,那边殿里空着,没准额娘哪日还有什么用呢?”
    安儿摆摆手,“这点小事,又本是件好事,额娘还能不顺着咱们?况你那配殿本也不大,我瞧书架子上都摞满了。”
    瑞初缓声道:“我素日读书写字,在殿中便足够,有什么寻不着的书,便去皇父那里,也不能直接搬回来呀?所以那架子足够用了,是我日前想要翻几本少时启蒙用的书籍,把大箱子里的书都翻了出来,架子上才显得格外满当。”
    敏若就在不远处听着他们两个说话,兰杜满眼是笑,道:“再没有比咱们阿哥公主更亲厚和睦的兄妹俩了。”
    “等着吧,他们俩都为了对方好,就谁都说服不了谁。”敏若拍拍身后宫人捧着的小食盒,神采飞扬地对兰杜道:“还是得看我的!”
    言罢,不等兰杜反应过来,便带着提着食盒的灵露径直步入殿中,懒洋洋道:“得了,你们俩也别推来让去的了。明儿我便叫内务府的人来,丈量了东配殿的尺寸格局,一面暖阁给瑞初做个书房,安上推拉的隔子隔断,另外两边通着做茶室,每日下课后,恬雅她们若不想散,还可以在那边坐坐。”
    敏若不容反驳地安排妥当了,又道:“瑞初你也别看我,额娘是最不厚此薄彼的。等你也不在宫里住了,额娘便把后头的西配殿也改了,三间屋子打通,吃喝玩乐一套配齐,与你姨母们花天酒地!”
    此言一出,气氛便再也正经不起来了,瑞初与安儿二人皆忍不住笑出了声,安儿嘟囔道:“这话可万不能叫皇父听到。”
    瑞初轻声细语地道:“那一日额娘可还有得好等,我是打定主意多赖额娘几年了。”
    敏若目光温柔地望着她,轻笑道:“额娘巴不得你赖住额娘呢。”
    可有些人生来就不是能被现实与家庭束缚住的。
    敏若命人将食盒打开,端出两碟精巧茶点,宫女又轻手轻脚地奉上一壶茶来,敏若在罗汉榻上落了座,兄妹二人在两边的椅子上分别坐下吃茶点,敏若雷厉风行地直接召了内务府的人过来,开始商议后殿东配殿改造问题。
    永寿宫这里叮叮哐哐地动了工,宫里也正为了太子迎福晋之事忙碌。婚期定在五月初八,太子娶妇事关重大,一点流程都容不得出错。
    执掌宫务的五妃各有分工,书芳的肚子愈见大了,但她精神头倒还好,身边宫人都得力,操办起来倒也不为难。
    本来太子成婚的差事后宫揽下的部分就小,她其实无需费什么力,只是为了避免小处有差,必须得格外上心仔细。
    敏若难免有些担心她的身子,书芳倒是镇定,笑着道:“我的身子我自个清楚,放心吧,我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虚名,豁出我和孩子的命去。既然尚有余力,又何必畏手畏脚?”
    此刻若将宫权扔了出去,产后康熙倒是不会冷待她,可这些年好不容易撕下的地盘、人手,几个月过去八成都被瓜分了,她还得费心费神捞回来。
    所以在确定自己和孩子都很好的情况下,她就没打算将宫权放手过。
    敏若清楚她内里的为难,叹了口气,道:“那你也得自个谨慎着,隔几日叫信得过的太医来请脉。”
    书芳笑着宽慰她道:“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宫里人确实都盼着能见到太子妃呢,这位瓜尔佳氏福晋数年前便被康熙看中,选为太子妻,一直在家中接受教导,宫妃们见过的也少。
    婚后初见,果然是端庄大方、温文典雅,有大家风范,又有雍容尊贵之姿,一言一行皆合时宜、一举一动都可谓赏心悦目。
    新妇初次拜见太后,发间插了一支飞凤步摇,明珠轻曳,连弧度都像是计算好的一般。
    虽在家耽搁了几年,但瓜尔佳氏也不过是不足二十的年岁,面容还有几分少女的稚嫩,言行举止却均已极大方了。
    敏若乍一见她,心里却有几分感慨,又或是因为知道了太多历史上的结局,又难免有些惋惜。
    在她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包括太子妃本人在内的所有人,大概都认为她会成为未来的皇后,她接受的所有教养也都是向皇后方向看齐的。
    可此刻的笃定,敌不过岁月悠悠,敌不过帝王猜忌,太子没熬过那道在古往今来的太子们身上最容易出现的关口。
    太子倒得不无辜,他约束不好自己麾下的官员臣属,也未能如康熙所期望的那般将索额图牢牢掌控在手中,待到晚年,随着康熙对他的猜忌愈重、扶持他兄弟们的意思越明显,他的心也愈发按捺不住。
    夺嫡局面,沉不住气的人最容易输。
    他又倒得太无辜。他没输给生命,没输给他如狼似虎的兄弟们,他输给了他最信任、仰赖的皇父。
    敏若与太子一直关系平平,除了康熙未必乐意见到永寿宫与毓庆宫走得太近外,也有她不愿与那个孩子走得太近的缘故。
    她怕真到那一日,她若与太子有交情,便做不到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但无论怎样,她不能拦着孩子们不与太子走动。瑞初常在御前,太子也常在御前,在一众哥哥里,除了安儿这个亲兄长、还有与安儿一向走得很近的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之外,瑞初便是与太子最为熟悉了。
    康熙乐得见他们兄妹亲厚,太子年长瑞初甚多,对这个无害的妹妹并无恶感,又有康熙的态度在其中,待瑞初自然也不错,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兄妹两个倒是也称得上一声“亲厚”。
    前段日子宫外出了点事,太子面对瑞初的时候略有些尴尬,又有几分弥补之意,月前杭州进上的纱罗细锦,进了毓庆宫的转手又都被太子送到瑞初那去了。
    也因此,宫中更多人传说太子最疼爱七公主,
    瓜尔佳氏想来是听过宫中的局势,待瑞初的态度便格外亲近一些。
    瑞初对外一向是很高冷的,对瓜尔佳氏略客气两分,不过她对一众嫂子的态度都不差,几位福晋见了倒也没有很惊奇。
    安儿蹲到庄子上种稻苗去了,他惦记着去年出去看到的野稻,试图在庄子上培育出来。太子成婚,他回宫一趟,敏若见他晒得又黑了一个度,忍不住叹道:“还没娶福晋呢,你若就把自己晒成了个煤球,你额娘我都不好意思给你忽悠人家姑娘了。”
    安儿大大咧咧地道:“没事,三五年内儿子不想成亲,您可以先不用操心这个。”
    这本也是敏若的打算,但见他那嚣张的样子敏若就不爽,轻哼一声,道:“你再晒得黑下去,三五年外你也找不着福晋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康熙一面说,一面大步走了进来,笑着道:“听你们说福晋,怎么,安儿想娶福晋了?”
    敏若一面起身,一面道:“妾说他黑得都要像个煤球了,再这样下去,妾都没脸给他相看福晋。这小子便和妾叫嚣,说左右他三五年内也不想找福晋。”
    康熙笑着觑她一眼,“你也不能认输,便说他就是三五年外也找不着?多大人了,还和儿子置气。”
    “谁还不许额娘和儿子顶嘴了?”敏若哼哼两声,迎他进来,“您还帮他说话,究竟站谁?”
    “站你!”康熙带着几分无奈,摇摇头,走进来在炕上东首落了座。敏若亲自奉茶与他,安儿乖巧地请了安,康熙问几句育种稻苗之事,安儿倒是都答得有模有样的,谈得滔滔不绝,说到最后眼睛发亮。
    “……倘若人工试种成功,那完全可以将它在气候温暖之地培植,做两季稻。此稻谷早熟、高产,如能种做两季稻,则产量至少可以再增五成!”安儿兴致勃勃,康熙颇精农事,听他一张口就知道不是花架子,心里愈发满意,点头道:“哪日你去丰泽园看看,丰泽园中培植的稻谷也正是早熟稻种。你所说的在气候温暖之地试种两季稻,听来倒是可行,只是还得再瞧瞧长势。”
    安儿连忙应是,敏若听他们说话,心里琢磨着推广种植玉米、甘薯的事,这两种作物倒是早传进来的,不过没有官方的大力支持,传播推广得并不快。
    地方百姓有种的,但并不多。京中富贵人家种来多是当个新鲜玩意吃的,敏若庄子上种了好些,产量颇为可观,带动得这些年京郊农家也有借种种植,但到底还是少数。
    这些作物,在水土不算丰沃,种植不了稻谷、小麦的地方会更受百姓的欢迎,敏若指尖微微敲着炕桌,一面分神听父子俩说话。
    正听康熙道:“你也确实到了该要选个福晋的年岁。钻到庄子里成月不见人影,也该娶个福晋回来,给你收收心。”
    “他的心,就是天女下凡都拴不住,都野在外头呢,可不是娶个福晋就能治得了的。”敏若起身给他添茶,一面笑道:“您瞧他这会在您面前乖觉,私下里不知与我说了多少次不想娶福晋,想想其实也罢,他到底还小呢,也不必那般急着娶妻。”
    这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所以哪怕她算是驳了康熙的话,康熙也没恼,而是道:“你懂什么,先成家才能够立业,他如今性子未定,有了福晋便大不一样了。”
    安儿呐呐道:“汗阿玛,儿子真不急着娶福晋。娶个福晋回来,又跟儿子争额娘,额娘本就偏疼姐妹们,儿子再娶了福晋,那这永寿宫就真没儿子丁点地方了!瑞初也就罢了,姐妹们也罢了,生来就有的,儿子也没办法,可平白无故地,儿子娶个福晋回来给自己添堵做甚?”
    康熙听得一愣,旋即又气又好笑,直指他对敏若道:“听听,听听你儿子这话!”
    “这正是孩子话呢,他自个都一团稚气的,还不清楚福晋究竟代表什么呢。您在这和妾说给他娶个福晋的好处,可在他心里,娶个福晋就是屋子也得分出半边去、院子也得分出一半去、点心蔬果都不能自己吃了——可不正是孩子的想法?前儿听他说了,妾也忍不住想笑。”敏若笑着道。
    康熙一时无语,手里扇子往安儿身上一摔:“去!多大人了?你四哥如你这般年岁都成亲了!”
    他见安儿颇委屈的模样,更不乐看,摆摆手道:“好容易回宫一次,找你兄弟们去吧。你溜出去了,你四哥每日幽幽怨怨地对着朕,三五不时地就给你送东西,好像你在外头吃什么大委屈了似的!”
    可不是受了些委屈?
    前段日子为了农具改良的图纸,安儿与工部闹了些不快,东西是好东西,架不住有人不愿功绩落在安儿这里。
    其实画图的人本是瑞初救回来的,安儿也没有抢妹妹功劳的意思,早禀明了康熙。康熙眼睁睁看着人给自己儿子穿了小鞋,心中不快,发落了工部的官员、敲打了背后之人,见安儿好像没把那点委屈放心上,心里又是放心,又有点遗憾。
    四阿哥可不管那些,他直接把事情捅给太子知道,因而前阵子太子才与索额图闹了些不快。瑞初在背后推波助澜,也是不让索额图好过的意思。
    这会听康熙这样说,安儿挠挠脑袋,笑道:“那儿子就去了。——汗阿玛,扇子。”
    他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扇子奉上,康熙白他一眼,“给你的!拿着这个,许你随意出入丰泽园。”
    “是!”安儿欢天喜地地应下,敏若看着他雀跃的背影,笑道:“出门捡金子也莫过如此了。”
    康熙摇摇头,“这孩子啊……”
    他或是想说安儿不够沉稳,或是因安儿这跳脱样子而感到有些无奈,谁知道呢?
    敏若笑道:“也挺好的,在瑞初面前也有哥哥样子了。在自己阿玛额娘跟前,活泼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康熙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就是太纵着这些孩子们了……朕想着,安儿他也大了,给他选福晋的事你也该斟酌起来了。”
    “他自己还没定性,先娶了福晋,倒像是小孩学着玩过日子游戏一般。我想着,不妨也就再等几年。四阿哥当年是事出特殊,安儿很不必急,等他再大些,定了性,再筹划着给他选福晋也不迟。”敏若说着囫囵话打着太极,心里琢磨着康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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