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孩子落地,是个男孩,先从玉牒上占住名位,然后养在宫中让孩子和自己一条心,是康熙如今的最佳选项。
    想来,如果真是个阿哥,那么那位生来便不能入皇子序齿的实际上的十七皇子,会很受他皇父的疼爱,甚至有可能是溺爱。
    而那个孩子也能稳妥地从未来九子夺嫡的乱象当中抽身,若是成器,康熙会不留余力地培养、支持他,若不成器,也能带着王爵安稳富贵一生。
    倒也是条坦途。
    只是敏若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要怎么和书芳说,半晌叹了口气,兰杜进来,见她面上略有愁容,有些惊讶地道:“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敏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面色微苦,“又做的什么?”
    “乌希哈炸了小麻花,金黄焦脆,还带着芝麻香,才在后头还说呢,小厨房里的香气都飘到前头来了。梁九功在外头还悄悄问我讨了一包去,您竟没闻到?”兰杜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小碟小麻花,炸得确实好看,色泽金黄,油面食品的香甜气息中还混杂着芝麻的香气。
    兰杜又端出一碗杏仁酪,一小碟风干肉干,叹道:“这一个冬天折腾得,您都瘦了好些了,是得好好补补。不然身子骨虚了,往后可难过。”
    敏若很想给兰杜展示一下她这些年坚持锻炼,从各种美食攻势之下存活下来的匀称挺拔健康身材。可惜这个冬天她因为自己作死闹了一场大风寒,确实是瘦了一些,这会莫名气短,只能闷头吃东西。
    小脆麻花加肉干,香是香,甜、咸搭配也确实能提人胃口,就是有点太费牙。
    敏若闷头用力咀嚼着,兰杜在旁瞧了她一会,见吃下去些东西,便放下心,正好外头有人进来回柴炭处送新进银炭来,她便出去接收查验。
    殿门吱吖一声合上,敏若顿时长松一口气,撂下手里的筷子,先用炕边随时温着的银盆中的巾帕擦了擦手,然后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倚着凭几一面翻书,一面慢吞吞地品茶消食。
    不是说小麻花和肉干不好,但那玩意吃多了上火又牙疼啊!
    已经被补营养补了将近一个月的敏若隔着脸皮搓了搓自己的牙龈,哀愁地叹了口气。
    生过病的人果然没人权。
    自己作病了的就更没有了。
    曾经,她无肉不欢。而现在,她甚至想要暂时去落发出家。
    在兰杜和乌希哈合算着要给她做鹿肉的时候,敏若终于挺不住了,主动点菜,开始发挥自己纵横美食之道三辈子的刁钻水平,给乌希哈安排了个至少得琢磨三五日的“苦差”。
    这日阿娜日过来,见她宫里例行的午点又换成口味清淡的藕粉糕、豆沙卷一类的清甜小点心了,不禁莞尔,道:“怎么,兰杜总算放过你了?”
    吃了诸如酥油饽饽、油炸麻花、油旋子一类的高热量点心近一个月的敏若冲阿娜日露出温柔核善的微笑,对先进武器的印象还停留在火铳大炮上的古人没见识过核武器,但阿娜日敏锐地察觉出了敏若这个看似温柔的笑意中隐藏的危险,识趣地闭上嘴巴,拣着小点心吃了两块,感慨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她嗜好高油高糖,但跟着敏若混了这么多年,口味也慢慢向精细转变。而且敏若宫里就是这些精细小点心做得最好,酥油饽饽油旋子她在宁寿宫吃不完的吃,这段日子敏若宫里菜谱大变,她都不爱来蹭午点了。
    敏若白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叫人装了两包点心给阿娜日带着。
    阿娜日带着好奇问:“你是怎么又把兰杜说服了的?她前阵子那可是一副不把你喂胖个十斤八斤必不罢休的样子。”
    “釜底抽薪。”敏若道:“不必说服兰杜,把厨子挑了,兰杜又不会做饭,还能自己挽袖子下厨不成?”
    阿娜日疑惑地眨眨眼,敏若神秘一笑。她将前两辈子的经验捏在一起,胡诌出一道极费功夫、磨时间的点心出来,把乌希哈绑在了研发新点心的第一线上,兰杜失去后勤的兵械补给,自然只能认命,无法继续负隅顽抗。
    反正敏若这段时间也被她们把肉养回来一点点,兰杜也算满足了。
    这点小小的拉锯战倒不如说是打发时间,很快便是新年,宫里的年总是过得格外繁琐,愈是繁琐愈体面,好像天家威严都体现在这繁复的流程当中了。
    一个年过得累人得很,出了十五,宫里才真正消停下来,没有戏酒热闹丝竹声了。
    敏若在宫里躺了两日,才有心招儿女来问问那日出宫玩得如何。
    瑞初和安儿早有准备,将从宫外买回来的各种新奇物件送给敏若,然后说起宫外的新奇见闻来。
    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瑞初今年又捡了两个人,一对姐弟俩,暂时被法喀安置在郊外的庄子里。
    敏若听到这里,不禁深深看了瑞初一眼,心里略有感慨:这一出门就拣人,简直是升级流龙傲天标配啊。
    然后安儿又眉飞色舞地形容了两句虞云的身手,想来他们那一夜在宫外的经历颇为不俗。
    敏若好像即将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证一段跌宕起伏令人惊艳的故事,而眼下,故事的主角却还都没彻底长大。
    她笑眼听着安儿说话,瑞初伏在她怀里,乖巧地依偎着她,此时瞧着还是母亲怀中的弱女,但端正坐起时,眉眼间已有了坚韧不凡的气度姿态。
    而安儿,过了一个年也愈见沉稳了,独眉眼间那点少年轻恣意气还没散尽,敏若没强压着他一定要彻底沉稳起来。安儿已经成长得很快了,他已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接受他的皇父可能在忌惮他与他背后的母族这个残忍的事实、并且为自己谋求生路。
    他已经足够优秀。那点轻恣意气,倒不如说是敏若希望他留下的。无论如何,在安儿彻底长大之前,总还有她来为安儿遮风挡雨。
    年后,向书芳坦白之事拖无可拖。敏若也没有瞒着书芳的立场,如今事态还不算很糟,孩子出生也有是位小公主的概率,一切一切还都是未知数,只有康熙的许诺是彻底落实了的。
    康熙那日与她透露到那个程度,便是有希望通过她来告诉书芳这件事的意思。讨人嫌的事情人老人家懒得做,敏若不舍得让书芳一直被瞒在鼓里,所以只能无奈入局,遂了康熙的心。
    孩子名义上不能是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有些难以接受。但身在皇家,处在这紫禁城里,谁又能事事都如意呢?
    有些事情,书芳看透得太早,在寻常人家里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但在这宫中,却是生存所迫的无可奈何。
    权衡利弊、分辨局势,这是书芳很小就学会了的。她亲自将这些生存之道教给书芳,这些年来,书芳也一直都运用得很好。
    希望这一回,书芳还是能保持原本的水准。留给书芳伤心的余地不多,权衡利弊,康熙所言不虚,那个孩子出继出去,是对他来说较为平稳的一条路。
    想得再怎好,真到要开口的那一刻,敏若还是有点怂。
    来之前她见了萧仁歧,问了书芳的脉。萧仁歧大抵是得了康熙的暗示,因而颇为配合地将书芳的身体状况全盘招来,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大字“非常好”。
    再壮一点大概能去打牛了。
    这些年书芳与公主们一起上的骑射课不是白上的。
    敏若听他那样说,才微微松了口气。再一想到萧仁歧这般配合是因为什么,不由又在心里暗骂康熙。
    但不得不说,这是她头一次,大概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地为康熙所利用了。
    不是相互利用,也没借机薅康熙一把羊毛。
    然敏若心中却无遗憾——她只是偷摸骂了三天“狗皇帝不做人”而已。听说康熙传召了太医,喝了三天疏风散寒汤,宫内嫔妃闻风而动,每天变了花样往乾清宫送补汤,有脸面能进得去乾清宫门的也纷纷亲自登门慰问,敏若则继续在宫里骂狗皇帝,蹲着骂了五天,积蓄足勇气,才走向储秀宫门。
    书芳见她来了还怪稀奇的,近来宫中各处都在裁制春衣,地方新进了颜色料子,书芳叫人摆在日头下分辨颜色,她懒洋洋地坐在围栏下,见敏若来了,扬眉道:“贵足竟踏贱地?”
    自元宵日宫内赏灯之会后,她属实有些日子没见到敏若了。敏若懒得出门,近日天气不大和暖,她也不好出去走动。
    敏若听她带着笑说话的语调,心却忽然定住了,一面举步向内走,一面随口道:“我再不来,怕见面时你要抱怨我不惦记你。”
    书芳轻轻哼了一声,“拈酸吃醋非我所为!”
    敏若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一番插科打诨,敏若心里到底有了底。然而她也不全然信萧仁歧,进殿后还是先摸了书芳的脉,望问切问一番,确定书芳的身子确实很好,才道:“我是有一桩事要告诉你的。本来,这个时候我不该和你说,但思来想去,若是瞒到日后才反而不好。”
    等到孩子落了地,怀着数月的期待忽然从康熙口中听到冷冰冰的现实,女子产后身心俱疲,届时会受到的打击恐怕是以倍数增的。
    倒不如让她现在来做这个坏人。
    书芳一面给她斟茶,一面笑道:“姐姐一向是果决之人,什么事能叫姐姐这般犹豫的?”
    “若是与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有关呢?”敏若口吻看似轻松,却隐有试探之意。
    书芳似乎怔了一瞬,旋即轻笑:“那我大抵猜到是何事了。您放心吧,我心中早做好了几分准备,便是真有那一日,也能坦然接受。也没什么不好的,若真是个皇儿,离了这滩浑水,反而是长命安稳之象。”
    她说得隐晦,敏若却一下明白过来。她微迟疑一瞬,方道:“你早猜到了?”
    “从前听你说怀孕的女子会有些特别的直觉,我还觉着不敢相信,如今亲自体会到,却不得不信了。”
    书芳先是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敏若有些担忧的神情,才解释道:“咱们那位皇上,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钓鱼了才放饵。他忽然叫萧仁歧来给我安胎,我心里总有几分不安。
    一开始确实什么都猜不出来,可年后,命妇入宫请安,显亲王妃、信郡王妃忽然一齐来找我,为安王府之事,想求我在皇上面前说一说。我才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她道:“我也怕是我多心,猜得不准。但安王府那事皇上拖的时间太长,如今眼见要二月了,安王府爵位空置两个月,皇上还迟迟没什么动静,总是不正常的。萧仁歧做事很尽心,开的方子没有一张不稳妥的,我一开始只觉着不对劲,但再一联想到安王府之事,却越想越觉着有可能。”
    萧仁歧做事尽心,说明康熙盼着她腹中的孩子平安落地。
    敏若见她垂眸,似有些落寞的模样,难免有些心疼。但知道她早有猜测,还一直稳到现在,心里又不可避免地轻松了一点,思忖着缓声道:“我正是想与你说这个……我试探过皇上的意思,他亲口说,若真是个皇子,虽过继出去,却还是要在宫里养大的。”
    书芳垂眸,轻抚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半晌叹道:“我是否应叩谢天恩宽爱……我知道了,姐姐。姐姐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吧?不然这段日子不会总是避我不见,想是不愿瞒我,又不知怎么开口与我说 。”
    敏若道:“我怕你受了惊忧之苦。”
    书芳摇摇头,笑道:“这些年在宫里,有您陪伴教导,我从未怕过。”
    她似乎只是忽然感慨一句,语气很轻,仿佛随口说笑,但眉目神情又是极认真的样子。
    敏若道:“若是个公主,倒也能在你身边平稳长大。”
    “还是个小子吧,公主也好,可我还指望他接我出去过日子呢。”书芳声音很轻,“若是太子,我退让到如此地步,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他也会应允所求。若是旁人……且看命数了。出继也好,去种地的有安儿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还得好生琢磨琢磨他以后做什么去才能不惹人眼。”
    她说这话时眉目神情看起来颇为轻松灵动,敏若无声一叹,道:“与我你还装什么样子?”
    书芳僵了一瞬,旋即低头轻笑,道:“我是真看开了,姐姐。便是我再不愿,皇上心思已定,皇权之重,咱们也无力抵抗,不如认命。若认了,仔细想想,那孩子名分上出继出去,便已不是皇子,与他的兄弟们还能更和睦些,都结一份善缘,再过些年,若勤于文武,能收拢住老安和亲王积攒下的底蕴,还能再捞个亲王当当也未可知。”
    敏若忽然起身,走过去抱住了她。书芳被她环住,身形微顿,却不再说那些道理了,而是轻轻闭上眼,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之后,敏若听到书芳轻轻唤了她一声。
    书芳说:“姐姐,咱们还有许多许多年,还有许多在外一起赏花、喝茶、逛灯市的日子没有来呢,对不对?”
    她声音放得很轻,好像生怕吓到了那尚未来临的日子,叫它们不敢到来了。
    敏若坚定断然道:“是,那一天还没有来呢,阿娜日、黛澜……咱们还有许多的日后可谈。我带你们去看我在宫外的庄子,我在那还有一个小山头,一年四季,山上美景各有不同,亦各有山货产出,你这高门大院里长大的,一定没见过。”
    书芳又轻轻地笑了一声,点头道:“那我便等着见见世面了。”
    敏若心里算着,她这辈子的身体小康熙七岁,阿娜日年岁与她相仿;书芳小康熙十六岁,黛澜略长书芳几岁,却比她和阿娜日要小。
    而她的身体是她们这一众人中最好的,所以从大方面看来,她们几个的数值较为均衡。保持心情舒畅,善加保养,一起活过康熙绝对不成问题。
    至于阿娜日和黛澜如何脱身的问题,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但敏若心里已略有了一点打算,真到那一日,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确定书芳并没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情绪也调节过来了,敏若便松了口气。
    她这段日子一直为此不安,但书芳比她想得更敏锐、也更坚强。
    这样很好。
    今年宫中还会有一桩大事——康熙亲口说,太子到了应当成婚的年岁了。
    本来,太子早到成婚之岁,端看他的弟弟们,一个个都娶了福晋,快的都抱上孩子了,他的太子妃倒是早早选定,偏生一直没有成婚。
    不是皇家有事,便是太子妃家中有事。今年若是成婚,太子妃也是带着孝嫁进来的,但倒也不妨事。
    未来太子妃出身名门瓜尔佳氏,家族却在汉军旗,盖因其高祖、曾祖辈曾在明廷为官,改汉姓“石”,后改投清,也入汉军旗。
    其父为官颇贤能,曾任地方大员,其祖系和硕额附,曾祖死后得谥号“忠勇”,太子妃出身可谓不俗。
    可惜去岁其父回京补任汉军正白旗都统途中病逝,她家族近支亦无甚能为极高之人,太子妃的家世不免暂落下乘。
    不过这儿媳妇是康熙早就选定了,这些年一直接受宫廷教导,品性举止都属上乘,哪怕死了爹,康熙也没有换掉这个儿媳妇的打算。
    太子一系的官员对太子妃的娘家或许有些不满,不过康熙的意思,他们也没法置噱左右。太子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意见,镇定备婚,跟礼部走流程的时候也很配合。
    虽太子妃阿玛已逝,不能给他增添多少助力,但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还是不错,三五不时命人送些东西过去,康熙对此应当也是满意的,私下偶尔与敏若说起,直说“太子大了”。
    敏若不是钮祜禄氏先后,她入宫以来与太子往来不多,倒也没什么长辈情怀。只是看着康熙此时提起儿子满眼是笑的样子,想起历史上父子两个最终到了那般地步,也不知是该说人心易变,还是说皇权之下人皆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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