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道:“那若是我想进一步呢?”
    这言语与她的目光合在一处,很复杂,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敏若不假思索,没有任何迟疑,“那额娘也会全力支持你。你舅舅也会。”
    瑞初将头埋进她怀里,敏若轻抚女儿的头发,“和你哥哥一样,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额娘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瑞初的声音闷闷的,“额娘您怎么这样好。”
    敏若笑了,“你是额娘的女儿,额娘当然对你好。”
    “额娘您对姐姐们也好,对黛姨和宣额娘、平额娘也好。”瑞初轻声道:“若人真要来生、转世,我生生世世都想做额娘的女儿。”
    敏若眉开眼笑,搂住她狠狠亲了一口,“额娘也愿意生生世世做瑞初的额娘。”
    从来到的第二天开始,安儿开始每天跟着迎冬家的大小子在田间地头溜溜达达,偶尔还蹲进地里瞧瞧已经长出来的番薯、玉米等作物,倒是过得充实得很。
    等康熙偶然起意(被恬雅她们组团缠的),带着公主们来敏若这庄子上瞧敏若时,见到了敏若和瑞初,却没瞧见安儿的影子。
    他扬了扬眉,道:“安儿呢?”
    敏若一面端歇夏茶给他,一面道:“哪知道呢?好几日找不着他的人影了,吃过早饭就窜出去,天漆黑了才回来,带着几个年轻小子不知做什么。我才说叫人去那地垄沟里找找,可地方太大也不好找——兰芳,快去瞧瞧,可找到阿哥人了吗?”
    兰芳应了是,康熙道:“说是来陪你,才允他无逸斋辞了课,怎么现还闹起早出晚归了呢?”
    敏若心里唾弃他,面上笑道:“他这个年岁的孩子,就是没笼头的马,谁栓得住?就随他吧,左右就在这一左一右,也淘气不到哪去。往大了说,西边是他三舅舅的庄子,东边是他姨……现在也算是我的了。自家的地方,再怎么淘气也是有限的。”
    康熙叹息着道:“慈母多败儿啊。”
    恬雅她们几个,却一时眼巴巴地看着敏若,一时眼巴巴地往外头瞧。敏若笑着道:“前儿我弟弟送了几匹小马驹来,品种不错,也都很神气,就在那边庄子上养着。叫瑞初带你们跑马去吧。”
    她对恬雅和蓁蓁道:“还没来过娘娘这庄子吧?你们大姐少时可喜欢这了。有得野呢!”
    蓁蓁和恬雅听了,便一左一右地上前缠磨康熙。
    容慈、绣莹与静彤出嫁了,敏若的小课堂里也增添了另外几位公主,分别是庶妃那拉氏所出的六公主甘棠、德妃所出的八公主楚楚、还有章佳氏所出由宜妃教养的九公主庆云与贵人袁氏所出的十公主雪霏,再加上一个小课堂多年旁听生,敏若自己的七公主瑞初。
    这些孩子中,最小的雪霏今年周岁才五岁,刚刚开始识字,最大的甘棠今年周岁九岁,已读完了数本子书,正在学史和西方的物理数学,并敏若“一时兴起”给公主们加上的两门外语:英吉利语和罗刹语,还有一种公主们一起上的“西事课”。
    课上讲的都是些西方的新鲜事,康熙二十九年开始加设。康熙一开始还有些关注,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耐着性子旁听了两节,见不过是些洋人国家的风土人情、欧洲各国王室的逸闻趣事与复杂混乱的联姻关系,听了两节课,他倒是听了满脑子的王室八卦。
    康熙再听不下去了——敏若讲得倒是有趣,可架不住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啊。私下里,康熙与敏若道:“你没事讲这些无稽之谈做什么?平白浪费时间。”
    彼时容慈和静彤尚未出嫁,敏若冲康熙笑了笑,又似乎有些伤感,“只是想告诉她们,这天下的公主,有境遇远不及她们的。她们尚只是下嫁,仍在皇父庇佑之下,能过上安稳生活,又何尝不是一桩幸事呢?”
    康熙听说是给公主们上思想课,便没再阻拦。
    最锋芒毕露的几年课是给容慈、绣莹和静彤、恬雅、瑞初上的,随着容慈她们陆续嫁了,甘棠她们嫁入学堂,敏若的课程似乎彻底变成了“八卦新闻课”,又或者只是将其中的锋芒深意藏得更深了。
    能从其中有所感悟的,是“自己聪明”,与敏若可没关系。
    容慈她们,敏若可以完全放心,蓁蓁对她而言也多少无害。可甘棠、楚楚她们,敏若却不得不小心些,毕竟她们养在自己额娘身边,人口混杂,敏若不得不小心。
    旁事不提,敏若一向是个会让孩子们不知不觉喜欢、信服的长辈,哪怕最小的雪霏才跟了她几个月,也对她形成一种自然的信赖。
    这会听敏若这样说,几个小的也充满了期待,几位小公主或许畏惧康熙,养在宜妃身边的庆云和德妃亲自抚养长大的楚楚可不怕,也上去跟着两位姐姐歪缠。
    康熙一时无奈,松口道:“行,去吧。”
    他细细嘱咐瑞初,“千万要小心,不要刻意避开跟着的嬷嬷们,骑马也要专心注意——你庄子上有擅骑的女人吗?”
    敏若道:“您只管放心吧,我叫兰芳带人跟着去。恬雅和蓁蓁的骑射也好,瑞初更是潇洒自如得很,带着几个小的没问题。”
    康熙还不放心,又嘱咐瑞初,“千万仔细,不要受伤了。若从马背上摔一下可有得疼。”
    瑞初笑了笑,道:“汗阿玛放心吧。我们会看顾好妹妹们的。”
    康熙见她应着,却还是不放心,又命时任一等御前侍卫的富保带着擅骑的侍卫们跟随前去护卫公主们。
    富保去了,自然会不惜一切保护瑞初。
    富保干脆地应“嗻”,康熙方才叫她们去了。
    几位公主没带骑装,敏若想了想,命人取了瑞初历年的骑装给几位小公主换上,瑞初生得高挑,和蓁蓁的身量已差不大多,她穿瑞初现在的便很合适。再就是恬雅,她命人取了自己年少时的骑装来,带着护腕、穿上靴子、一系腰带,倒是也差不大多。
    衣服有些旧了,但迎冬从来都将她的东西收得好好的,用布一层层裹着,倒也没落上什么灰。恬雅这会满心都是小马驹,也没那么多讲究了,欢天喜地地接过骑装去换,满脸跃跃欲试。
    看着她们兴奋的背影,康熙叹道:“恐怕朕今晚都带不回她们去了。”
    “后头起了几座园子,她们便是留下也睡得下。”敏若揶揄道:“只是为难了皇上您,回去还不知怎么跟宜妃、德妃她们解释呢。”
    康熙摇了摇头,二人闲着说笑,忽听安儿好像隔了老远的喊声:“额娘!我做出来!我做出来了!”
    康熙皱眉,“做出什么东西了?这孩子越大越莽撞了。”
    敏若茫然:“妾不知道啊,您知道吗?”
    康熙肉眼可见的无语,皱眉道:“你都不知,朕从何而知?”
    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康熙轻车简行,来得阵仗不大,安儿到了院门口才发现有御前侍卫守着,愣了一下。兰芳已迎了出来,快速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带着他回到正屋里。
    安儿甫一进屋,康熙面色不善地问:“说是来陪你额娘的,朕才允你暂于无逸斋告假辞课,怎么来了庄子上就整日叫人摸不着踪影,去做那些你额娘都不知道的神神秘秘之事?”
    听他此言,敏若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的崽还是很机灵的,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完全没被康熙的陷阱套进去,听到康熙这么说,镇定自若地行完了礼,然后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想给额娘一个惊喜嘛,哪料想今儿个汗阿玛您来了,被您抓了个正着。”
    他在那插科打诨,敏若适时开口,皱着眉道:“你身上怎么一股子苦臭苦臭的味?”
    听到她这话,安儿的第一反应是低头去闻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问题,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今儿太兴奋,忘了换身衣裳再来见您了。”
    “得了,说吧。”敏若白了他一眼,道。
    安儿才神神秘秘地出去,从外头等着的迎冬家大小子兰舟那拿进来一个包得严实的大瓶子,兴高采烈地宣布:“这就是儿发明出的除虫神方!”
    “咳——”敏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康熙,忽然有些后悔把这崽生出来了。
    这崽取名的本事,怎么和他那个生理学上的爹一脉相承?
    对这个名字,康熙倒是接受良好,他接受得不好的是安儿捣鼓的究竟是什么神神秘秘的玩意。他皱眉道:“此物乃何用?”
    “作物除虫之用!”安儿骄傲地昂首,“已经试验过来,泼洒在植物的秧苗上,植物便不会再生虫子了!”
    敏若道:“所以这段日子你神神秘秘地就是在做这个?……做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这不是儿子的药理学得不好,万一没做出来,您该觉着丢人了。儿子也就是一试,没想到还真有用!多亏了萧大夫和赵大夫的帮忙,不然儿子还真做不出来!”
    如果敏若没记错的话,赵大夫和萧大夫是从研制试验牛痘之后留在庄子上的,因为这座庄子是她的别院,所以人一直被安排在隔壁法喀家——左右法喀不常到这边来,那个庄子也一直都是兰齐代为打理的,几乎算是半借半送给她了。
    敏若倒不至于贪弟弟的庄子,但左右他们不来住,也用不上,借着安置个人还是容易的——兰齐还义务打理那边庄子,每年至少能给法咯贡献千八百两的营收,按照他那个庄子大小,在京中也是头一等收入的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和隔壁那俩搭上了?
    见敏若脸上真切的茫然,康熙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安儿,严肃地道:“此物真有你说的那般神效?”
    安儿拍着胸脯表示:“已经在隔壁庄子上试验过了!”
    敏若轻呵一声,“还知道避着我!”
    安儿冲她讨好一笑,康熙皱眉沉思片刻,起身道:“带朕去看看。”
    又名:“请那两个大夫也过去。”
    敏若见他要走,忙起身道恭送,安儿乖顺地跟在康熙身后,扭身的空档冲她挤眉弄眼的,敏若便知道他是心里有谱的,于是不再操心。
    只是这一行人走了之后,敏若坐在屋里,忍不住轻笑一声,“这孩子,连我都瞒了。”
    “瞧阿哥那会那激动样子,想是要给您个‘惊喜’的。”在敏若身边待了多年,兰杜的词汇库都先进不少,见敏若并无愠容,便继续打趣道:“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皇上来呢?”
    敏若轻轻睨她一眼,“这话可别在外头说。”
    兰杜便抿嘴儿笑,二人说着话,敏若虽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安儿能不能把事情做好,但既然已经决定相信儿子,她就不会再多折腾什么,兀自定下神,开始在屋里寻消遣。
    看了两章小说、喝了半壶茶,康熙他们还没回来。敏若眉心微蹙,转头看了兰芳一眼,兰芳会意,干脆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说是放心儿子自己去做,但敏若在康熙身边多年,多少清楚康熙的心性深浅,若是安儿今日做不到位,那她少不得在后头给安儿填补填补。
    一面想着,敏若的手一面轻车熟路地从炕柜里摸了糖果盒子出来,开始扒拉糖果吃。
    好在康熙他们也没耽搁多少时间,再回到这边时,众人脸上都是带着喜意的。敏若看了安儿一眼,见安儿不着痕迹地冲她扬扬唇角,就知道有些事情是稳了。
    康熙果然不再纠结安儿出来胡耍、不好好研习功课的问题,也应允了敏若可以带着安儿在庄子上再住一段时日,只是他想念瑞初,想把瑞初先带回畅春园去。
    有迎夏和迎春坐镇养乐斋,敏若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了想,笑着表示过些日子不妨让几位公主都来这边住一段时日,她正好一面给她们上课,一面带她们消遣耍耍。
    康熙没同意也没拒绝,只说再议,又召了安儿上前,虎着脸道:“这次这药,你做得不错。若你真对这些农耕之事感兴趣,那多接触接触也没坏处。只是有一点,子史功课也万万不能落下,你要自己温习,若叫朕发现你的功课落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安儿带着掩不住的喜意端正脸色上来谢恩,康熙见状,摆摆手没说话。
    康熙这关好过,安儿要专注在这些“奇淫巧技”上——虽然康熙本人也颇注重农务,还专门辟了个丰泽园培育好品种的稻子,但那是源自他“这天下都是老子的,什么事老子都要管”的思想。
    他研究稻谷在他心里是利国利民,行为堪称一代明君,但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和本身的思想还是让他觉得儿子们最好的出路在书本上、在刀枪上,而不是在稻田、土地上。
    喜欢农事可以,闲来搞搞朕给你心性加一分,可你要专门去搞……太医院哪个太医擅长医脑子来着?
    尤其是这个年纪,不专心读书开始搞别的事情,日后文不成武不就,皇帝是你老爹也不能给你送官啊!
    安儿这样不务正业,放在别的儿子身上他肯定要大骂一顿,但放在安儿身上,反而正合了他的意。
    要种地?种吧,阿玛给你撑腰,谁不让你种就是和阿玛作对!
    康熙当然不能这样说,他还得呵斥安儿不得落下功课,若是他的心思让人轻易就猜出来了,他的颜面何存?
    至于安儿能不能真做出点成就来……不是康熙看不起自己儿子,如今大清国境内广植稻麦苞薯,后二者都是前朝年间海外传进来的高产品种,这些年大力推广下来,多少解决一些饥荒问题。但自古流传下的稻谷和麦子还是百姓心中最要紧的作物,自古以来,研究这二者的人数不胜数,有几个做出了什么成就的?
    康熙如今除了觉得安儿的选择让他省去了些麻烦之外,便是盘算着怎么借着帝王之子投身农务、一心为百姓谋福祉这件事给自己刷点民心名望——好处当然得落在自己头上,不能让儿子拣了。
    见他面色沉沉看不出深浅来,敏若便知道他心里八成是盘算起什么了,就连康熙在盘算什么,她也多少能猜出一些。
    正因为能猜出来,所以这么多年,她的神智才一直保持冷静,而没有被康熙驯服、被这年代驯服。
    “皇上,茶热了,妾给您换一碗。” 敏若说着,给康熙换上了新从冰鉴中取出的歇夏茶。
    康熙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是平静和缓的模样,略一思忖,状似无奈地感慨道:“安儿这小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堂堂皇子,哪有专奔着去与土地打交道,连文武课业都放下了的?只是……这农务乃国之根基,他既然如此提出,也是一颗纯然之心,朕却不忍拒绝了。”
    他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目光专注地落在敏若身上,不放过她神情的一丝变化。
    然而敏若只是扬唇轻笑,眼中神采奕奕,“妾倒是不觉得他不像话,相反,妾很欣喜他能有这份心。说到底,咱们大清子民的根基是在土地上的,他若能在农事上尽一份力,也是为天下万民、为您尽一份力,妾这个做额娘的,也唯有支持他。至于功课……”
    她脸上才露出几分真切的无奈来,喃喃念道:“枉我教导容慈她们多年,自认也是教出了一水满腹诗书之人,怎奈何我这一份骨血在这上头就不开窍了……他妹妹年幼于他,不说那些正经书籍,《诗经》《楚辞》这些也都通读过,句句谙熟于心。怎得这小子就……不开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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