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想要慢慢过,总是能寻出很多有意思的事来。
    今年夏日,敏若开始教恬雅画石榴花,并亲自绘画图纸,叫内务府的人打造了一张小型曲水流觞桌来——在宫里挖出蜿蜒溪水行宴肯定是行不通的,造张桌子将就着用吧。
    办曲水流觞宴是一时兴起,岁月悠长,人要学会给自己找乐子。康熙回宫后觉着这样式颇为新奇,好在他还要点脸,没直接抢敏若的桌子,而是自己改了点样式,叫内务府又打造了一张,五月再去瀛台的时候给带上了,时不时与亲近臣子兄弟饮酒赏花、品评诗词,好不悠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2。曲水流觞宴在京中逐渐风行,康熙眼疾手快又大赚一笔,这小子还算讲究,敏若跟着又喝了一大口肉汤。
    不过这回康熙没能在瀛台逍遥多久,他初四离宫,初十那日太皇太后便病了,作为留守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这边太皇太后刚刚染恙,敏若便快速命人传信与康熙,转日康熙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宫里。
    太皇太后的病症其实并不严重,只是有些咳嗽、微微地发热,年岁大了,人身上总是爱有各种各样的病症。
    见康熙着急忙慌地回来,太皇太后有些无奈,“我这并不是什么大病症,也值得你这样着急……贵妃也是,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叫人给皇帝传信呢。”
    “老祖宗您的身子最紧要,便是掉了一根头发丝都不是小事!您这咳嗽着,妾若瞒着皇上,等皇上回宫知道了,妾必是要吃挂落的。”敏若将太医熬好的药递给了皇贵妃,皇贵妃近前服侍太皇太后用药。
    太皇太后笑着嗔她道:“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是这么能磨牙,皇帝还能怪罪?”
    不过孙儿回了宫,亲自服侍在侧,太皇太后的身子是好得很快。
    她年里被康熙胡搅蛮缠一顿,算是暂时歇了给瑞初和娘家人拉红线的心。小太子跟随康熙时刻侍奉在她榻前,太子今年十三了,已有了少年郎的翩翩风采,雍容俊雅,今岁他已出阁讲书,即将接触朝廷政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难得并不轻狂,仍是从容俊雅的模样。
    太皇太后偶尔怔怔地望着太子出神,太皇太后当日支持康熙立太子是因为朝局危时,国内须有太子稳固人心,元后正位中宫多年,太子既然出世,就是最名正言顺的人选。
    后来起了抱养安儿的心,是因为觉得太子受康熙教养长大,日后怕不会亲近偏重蒙古。
    可惜抱养安儿之事因为敏若的不愿与康熙的阻拦而未成,她也只能熄了那份心。
    可即便她心里为了娘家的利益不希望太子继承大统,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重孙儿确实很优秀。
    有时望着太子,她便不由想起康熙如他这般年岁的时候。
    康熙彼时比太子更深沉,更不易叫人看出心中所思所想来,因为彼时他已是一国君主,却有鳌拜这一大威胁在,他必须收敛锋芒积蓄气力,来取得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利。
    而太子在康熙的庇护下长大,自幼最大的压力便是皇父对课业的严格要求,算来,他承受的压力远不及康熙当年。
    太子已经逐渐长大了,而她的孙儿还在壮年,雄心勃勃,意气风发。
    这一对君臣父子,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步?她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不喜汉学,但精通汉文,酷爱读史,只是这几年常在病中,没有年轻时候彻夜读书的精神气力了。
    今日苏麻喇将睡前的燕窝羹端进来,正见太皇太后倚在床头读书,一时有些惊讶,“您怎么还把这书翻出来了?”
    太皇太后抬起眼看她,笑了笑,“有些无聊,寻本书来翻翻。”
    苏麻喇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手里翻的是遭收在不知哪口箱子里的《汉书》,再仔细一瞧,武帝纪。
    她眉心微蹙,不知太皇太后将这一本翻出来是何用意。
    太皇太后的病没几日便大好了,再次期间德妃又添了一位小公主,五公主已在太后身边抚养,她若想将这一个也送去其实也简单,不过纠结两日,她还是歇了将小公主也想法送到太后身边的心,而是选择自己抚养。
    六阿哥夭折后,她身边没有孩子太长时间、她也孤独了太久了。她如今已位列四妃,自己养育女儿长大,女儿的出身已经盖过宫中数位公主了。
    公主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去岁瑞初降世,敏若自己取的大名,有此前例,她也希望能自己为女儿取名,公主降世后婉转地与康熙提了一嘴,康熙果然应允。
    最终择了“楚楚”二字,取的楚楚动人之意,只听名字,似乎便能联想到鲜明洁净的少女面孔。
    容慈与几位公主结伴一起去探望了小公主,回来与敏若笑道:“楚楚生得一双杏目,像极了德妃娘娘。只是……名字的意头不及绣莹她们。”
    像额娘的女儿啊。
    真好。敏若微微感到有些羡慕。
    后来康熙思及去岁之事,曾问过太皇太后一回,要不要将刚出生的楚楚抱到身边养育。太皇太后沉默许久,到底是摇了摇头,“我老了,叫小孩子在我身边几年,也不过徒增日后伤心罢了。”
    此时就此作罢,敏若听说了,总觉着太皇太后或许是看开了什么。
    但那些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七月,对她来说有一桩大喜事。
    康熙终于带着自己的儿子们滚出宫去塞外了,敏若在他走之前就高高兴兴地收拾起行囊,正大光明地领了康熙的口谕,带着儿女与大部队出宫去往庄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其实是两首诗,第一句出自清代高鼎的《村居》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第二句出自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2:出自出自: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第七十一章
    在庄子上敏若可以比在宫中轻松很多,因为在宫里总要谨慎注意会不会有人给她挖坑,会不会有红眼病盯着安儿和瑞初——她虽然不怕应付麻烦,但真的很烦麻烦。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的人生就是每天从早躺到晚,有吃有喝,偶尔咸鱼翻身起来搞点兴趣爱好,动脑子的事最好一件别做。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尤其瑞初出生之后,为防有人下手,敏若不得不又提起精神小心起来,还有个在旁边扯后腿试图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小闺女天下第一好的康熙,宫内一群随时可能化友为敌的邻居——她始终坚定认为,宫中最永恒的不是什么关系,而是利益。
    家族利益、自身利益、儿女利益,随时都可能令友人反目、刀剑相对。
    她当然知道她这个想法略微有些阴暗,也谨慎得太过,但没办法,谨慎才能活得长。
    从宫里的那个环境抽离出来,回到从外到内都仔细梳理布置过数年,可以完全信任放松的环境中,不用再每天想康熙那坑货会不会忽然又搞什么幺蛾子给瑞初,有人伸手时她从哪个角度背刺比较干净利落不见血能一绝后患二保人设,实在是美好生活。
    其实瑞初但凡再大些、长成了,她都不至于这样谨慎,孩子大了嘛,有什么事你自己解决,别来找你老娘想办法。主要是瑞初如今太小了,小到随便是个人如趁她不备,一只手就能把瑞初掐死!所以她必须时刻戒备,保全瑞初周全。
    福瑞吉兆之名有弊有利,弊端就在于瑞初从出生起就有可能成为人家射箭的靶子,利处则是这孩子一出生,就不愁皇父看重、日后尊荣,也不用敏若动脑子想怎么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只要瑞初能平安长大,必然会是皇室中最尊贵的公主。
    而这平安长大的过程中,康熙只能算个青铜辅助,她不得不带领团队勇往向前一路直冲。
    人生在世最忌轻敌,她自信护得住女儿,也确实看不上现在那三脚猫的宫斗手段,但却不会疏忽大意。
    她向来自信而不自负。
    对她来说谨慎不难、防备不难,主要是动脑子比较累。
    庄子上看似远离宫禁,不如紫禁城防卫周密侍卫成群规矩周全的安全……但谁说侍卫多才安全呢?
    几年的时间,足够她将这边布置得外松内紧,庄子内的所有常住人口都被严格清查过,后来陆续因婚嫁添进来的、搭上关系的人家也都是仔细彻查过的。
    她虽没吃过搞安防的猪肉,但猪跑还是见过不少的。若她人在宫里的时候,被人把宫外老巢掀了,那岂是“丢脸”二字了得。
    所以离宫前阿娜日长吁短叹地跟她絮叨宫外未必有宫内安全严密的时候,她唯有但笑不语。
    你永远无法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晚期会为经营自己的老巢而费多少心思。
    来到庄子上,敏若肉眼可见地又放松不少。那日看着阳光下乳母哄着瑞初学爬的样子,忽然恍惚——说好她是来养老的呢?
    为何却被这两个小讨债鬼绑上,不得不无穷无尽地动脑子?
    敏若掐着手指一算,兰杜在旁轻轻摇着团扇,团扇轻摇中透出阵阵幽香,是镂空的白玉扇骨里塞着的香丸的香气。她柔声道:“您算什么呢?”
    “算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敏若叹了口气,道:“养孩子甚累啊。”
    兰杜一时无奈,忍俊不禁,“您现在就叫累了,等小主子们再大些,到了会闹人的时候,那岂不是要头疼了?”
    敏若闭上眼睛,滚蛋吧,现实。
    安儿骑着兰芳做给他的小木马满院子乱窜,看到敏若与兰杜轻语,便骑着小马蹭了过来,仰头看着敏若撒娇:“额娘——你们说什么呢呀?咱们午点吃什么?”
    敏若看了一眼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小牛犊一样的儿子,又转头看懒洋洋趴在榻上,乳母怎么催促都不动弹的女儿,忽然扬眉笑了。
    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烟火气吗?
    她看哪个再敢说她没人味来着。
    想起上辈子死前,已经被她拉着去死垫背了,还嘴欠骂她没人味的“故人”,敏若眼带鄙夷——现实就是他们现在尸骨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有没有棺材都不一定,而她!这辈子有两个崽,老了怎样不知,死后肯定比他们风光!
    安儿可不知敏若想的什么,扯着敏若的袖子一个劲地催问:“额娘!吃糕!吃糕!”
    “先叫嬷嬷带你去洗洗身上的汗。”敏若转头吩咐跟安儿的妈妈,“擦身的粉今早兰杜找出来了,放安儿房里桌上了。”
    安儿身边乳母中的头一份汉姓白,江湖人称白妈妈,一家老小已经进入敏若麾下,人在永寿宫、家在隔壁先后留给敏若的庄子里。
    听了敏若的话,白妈妈笑着应了是,安儿喜欢玩水,但吃的当然比玩水重要,没得到敏若的准确答复之前他的小脚是不舍得从敏若身前挪窝的。
    敏若翻了一页书,瞥了他一眼,抬手指指一边的鲜鸡头米,“去洗干净了,回来剥鸡头米吃。午点吃冰糖莲子羹,冷淘凉面,晚膳晚些吃,你若有些什么想吃的点心,想好了去找你乌希哈姑姑。”
    安儿眼睛顿时一亮,来了精神,跟着白妈妈一路小跑去洗澡了。
    打五月起,京师附近的池塘园子内鸡头米差不多能吃了,宫内宫外,女眷多吃这个,一来清清甜甜的滋味不错,二来据说滋阴养颜,自然令闺中女子们趋之若鹜。
    敏若是纯粹拿来当零嘴吃的,不过自安儿出生、会跑动之后,像鸡头、莲子这一类的果子就被赋予了新的用处。
    带皮成盘装,安儿爱吃,就能耐住性子坐那慢慢剥,他人小、手指头也短短的没什么力气,剥起来费劲得很,一小碟子鸡头米够他坐两三刻钟的,若是换成莲子时间则会更长,就是敏若难得的消停时光。
    芡实、莲蓬,有贪嘴淘气崽的老母亲的福音。
    瑞初和她哥哥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不淘气,甚至有些懒,性子如今瞧着好像与敏若有几分相像,能躺着绝不趴着,能倒着绝不坐着,被乳母催急了也顶多翻个身,手脚绝对没有要爬的意思。
    但你说她不会呢?好像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当初学翻身、学坐,一开始也是懒洋洋地不配合,后来不知哪天忽然就做成了,也没见她练,好像人家一直就会,只是没兴趣动而已。
    敏若的神经一贯敏感,也怀疑过瑞初到底是不是她的“崽”,但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两回,确定瑞初真是个正常的小婴儿,顶多……冷淡一点?
    就是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敏若反而宽慰了兰杜她们几回,至于康熙,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女儿有什么问题过。
    甚至可以说,在他心里,他的女儿就应该与众不同,和平常小孩不一样更能说明瑞初的不同之处。
    敏若愿封康熙为迷信傻爹。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到底对什么感兴趣了。
    午点用的冷淘凉面,顾名思义,冷水里淘洗过的面,选槐叶绞汁和面,煮出来面条是碧莹莹的颜色,在凉水中一过,愈发清透喜人,备的茄丁肉酱与酸辣羊肉丁两样卤子,汆过水的芽菜和水灵灵的青瓜丝整齐地排在素青、净白二色的碟子上,极为清爽。
    官窑梅子青云纹盖盅里盛着澄澈微黄的冰糖莲子羹,亦是湃过冷水的,盖盅也在冰中震过,入手一摸冰冰凉凉的。安儿那一碗只单单是井水湃的,却也很清凉了。每只盖盅随进一只小银匙子,敏若习惯膳后饮甜汤,甜羹先被放在又一遍。
    安儿的食欲一向很好,一顿午点可以吃一竹笊篱的面,他不大能吃辣,但嘴馋,央着婢子给他添一点点酸辣的羊肉卤,侍膳的小宫女是臻儿满年出宫成婚之后顶了臻儿位子的,名叫菱枝,不敢按照安儿的意思办事,为难地转头看向敏若。
    敏若道:“给他一点点吧。”夏日里酸辣的口味确实很开胃,她自己吃酸辣卤独食好像显得有点残忍,不过小孩吃太多重口味对肾脏负担太大,所以只能给一点点。安儿还算好糊弄,或者说知道额娘这一旦出口的话就没有什么撒娇分辨的余地了,心满意足地认下了婢女挑给他的一小匙卤子。
    用过凉面后,敏若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匙子挑甜汤,安儿也被她留下,在她对面强坐了三刻钟,她才道:“去吧。”
    安儿顿时如蒙大赦,他从小就是一身小牛犊般的活力,虽然从小长在额娘身边,也没有染上敏若每日午睡的爱好,只有实在玩得累极了才会在下午小睡一会。
    饭后如果不是敏若强硬留下,他撂下筷子洗完手的一瞬间已经窜出去了,这会敏若终于松口,安儿喜滋滋地凑过来亲敏若一大口,又亲亲在一边迷瞪着的妹妹,迈开小短腿玩去了。
    瑞初就不如安儿小时候那样好吃了,中午敏若与安儿用午点时,乳母也给她化了米糊糊来,瑞初吃了半碗,没那么饿了,便不爱张嘴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装睡,乳母也不能将饭食强塞进她嘴里,只得作罢。
    但这会瑞初也没真睡着,还没到她睡觉的时候呢,等安儿走了,她才仰着脖子冲敏若哼唧,乳母忙将她抱到敏若的榻上,凉棚下有冰盆风轮,榻上铺着千金难得的玉席,玉席上还有薄薄一层绸单,便是娘俩凑在一块午睡也不会热得厉害。
    瑞初小脸贴着敏若的手臂蹭了两下,敏若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敷衍地轻轻拍了拍女儿,没多久瑞初闭目安稳睡去,她也将书放下,逐渐陷入夏日午后的宁静昏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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