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因着心神不定, 借口起夜看了两三回,见暖阁里静悄悄一切如常,郁宛方才释怀。
    次日一早,庆嫔醒来觉得口里分外干渴,嗓子也火辣辣地烧,脑中更是翻江倒海似的,乱糟糟没个头绪。
    郁宛穿着一身家常藕荷色衣衫,鬓上插着两支镶米粒大红宝石步摇, 笑盈盈地走来, “姐姐今儿倒变懒猪了, 起得这样迟。”
    庆嫔没好气道:“还不是你害的!”
    一开口却声气微弱, 嗓子低哑得厉害。
    郁宛让新燕端了碗刚炖好的雪梨川贝汤来, 吐吐舌头道:“明明是自己自个儿要喝,劝都劝不听,倒赖在我头上!”
    想起昨晚上豪气干云的模样,庆嫔微微脸红,那洋酒果然碰不得,初尝跟蜜水似的,怎料三杯落肚就醉得人事不省了?
    她缓缓喝着解酒的汤饮,“昨晚上我没说醉话罢?”
    郁宛心念一动,面上依旧笑着,“不曾,可姐姐也得注意着,往后再别灌得烂醉如泥,你这身娇肉贵哪禁得起。”
    庆嫔按着太阳穴,拨浪鼓般摇头,“再不敢了,一次受罪还不够的?”
    郁宛看着她匀了面,正要请她去前厅用早膳,哪知小桂子却一脸焦灼地跑来道:“储秀宫那边来人,请两位主子快些过去呢,若误了时辰,将以宫规处置。”
    郁宛一愣,储秀宫不是舒妃的住处么,她凭什么说这话?
    庆嫔冷笑:“舒妃这是想摆皇后的谱呢!”
    那拉氏跟几个高位嫔妃都不在,可不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虽说皇帝并没明确交代由舒妃接掌宫务,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忍一忍的好。
    郁宛便让小桂子将放凉了的八宝甜粥端来,跟庆嫔快速地分食了一小碗,本来还该要两个花卷垫垫肚子的,实在来不及,只能算了。
    正要去传兰贵人,还好小钮祜禄氏习惯早起,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然按品大妆,郁宛看她捧着脸,一副似睡非睡模样,只当她有些困意,一时也顾不上多问,赶紧让人备轿。
    好容易踩着点到了储秀宫,舒妃的花厅已然高朋满座——其实人并不多,地方小才显得格外拥挤,加之舒妃大发善心,将平日那些没人理会的常在答应官女子都请了过来,好撑撑场面。
    见二人步履急促,满头首饰乱晃,舒妃便冷笑道:“你们瞧瞧,果然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习惯了作威作福,御驾才一离宫,便把规矩体统全给忘了。”
    她最恶庆嫔,自然逮着机会发难,“亏你还是大学士家出来的呢,难道不知道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哪里有汉军女儿的闺范?”
    庆嫔暗暗恼火,今日来得这样整齐,显然舒妃早就派人提前知会过,只单单漏下她跟多贵人两宫,分明有备而来。
    庆嫔却是绝不肯受气的,当即冷笑道:“皇后娘娘并未让舒妃你接掌六宫事宜,你凭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
    舒妃也不甘示弱,“看来庆嫔是连尊卑有别的道理都忘了,你是嫔位我是妃位,难道本宫训诫你一个小小嫔妾的权力都没有?”
    说罢就命侍女菱角取红木板来。
    她知道打人不打脸,短短几天庆嫔脸上的伤未必能养好,若皇帝回来瞧见难免不妥,可掌嘴庆嫔身边的婢女也是一样——对她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也够她受的了。
    所谓杀鸡儆猴是也。
    庆嫔下意识将绿萼护在身后,横眉冷对,“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舒妃冷笑,便要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太监将庆嫔按住,至于多贵人且不着急,有的是办法收拾。
    在场鸦雀无声,虽然都对舒妃这般粗蛮举动心有戚戚,可谁叫她们位份太低,也没她们说话余地。
    还是婉嫔款款起身,“舒妃娘娘,姑念在庆嫔是初犯,责罚就不必了吧,想来她也不是有心顶撞。”
    她是潜邸出来的人,论资历在座最为深厚,谁都得听她一言。
    舒妃这会儿本来也有些骑虎难下,庆嫔死到临头还这般嚣张,若只是责罚一个侍女断不能叫她解恨,可若不罚,却叫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正好婉嫔递了台阶,舒妃便借坡下驴,“既然婉嫔替你求情,本宫便姑且饶你这回,你入座罢。”
    庆嫔不情不愿地谢了恩,到婉嫔下首坐下。
    郁宛松了口气,她还真担心舒妃胡搅蛮缠,庆嫔再怎么刚,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只怕还没等皇帝回来她俩就身首异处了——纵使主持公道又有何用?
    郁宛自己则是惯会见风使舵的,说她怂也好,反正保命最要紧,这会儿只安心坐着,屁都不放半个。
    舒妃看在眼里,深感自己威严起了作用,大为满意。
    以前那拉氏开会不过谈一谈宫中近况,或者号召嫔妃们要厉行俭省,为国库节约开支云云。舒妃既不懂,她也没权力经管宫中账务,只能不咸不淡打些官腔,一时间气氛有些冷场。
    好在舒妃有自己的办法,嫔妃们没坐一会儿,她就让储秀宫的宫婢捧着一大摞书册出来,分发到各人桌上,“如今回部战事吃紧,咱们也须勤于修身,敬慎持躬,方不辜负万岁对咱们的期望。”
    郁宛:……
    打仗跟修身有何关系?就算要超度亡魂,不该请法师来做法事吗?
    她翻了翻手中厚厚的册子,一眼瞟去仿佛都是关于妇德妇容的,不知谁人所编纂,看样子还是本大杂烩。
    舒妃正色道:“即日起,各宫请安都得诵读两个时辰的女诫方可离去,庆嫔你是嫔位之首,更得以身作则,那就由你负责抄录注解,本宫会定期检查。”
    庆嫔面无表情,不就是想借机磋磨她么?倒要看看谁更能抗。
    当下也不做辩解,冷冷地答应下来。
    郁宛暗暗叫苦,背书不算难事,可两个时辰会否太长了点?足足有四个小时呢,学生时代的课程都没这般紧凑。
    其余嫔妃更是怨声载道,舒妃要找庆嫔跟多贵人麻烦,凭什么拉她们当垫背?好没志气。
    其中有些还是饿着肚子来开会的,早已饥肠辘辘——郁宛倒是庆幸自己先喝了那碗粥,虽然分量不多,勉强能搪一搪饿。
    舒妃没敢做太绝,虽然把嫔妃们都叫过来受罪,茶水还是免费供应的,读书读累了能解解渴。
    不过郁宛略尝了一口就觉出是去年的陈茶,还有股淡淡霉味,这个舒妃又小气又爱摆谱,还真是极品。
    好容易捱到日上中天,郁宛感觉自己已成了案板上的鱼,又渴又饿。
    再看庆嫔,已然唇色发白,脸孔冒青,连走路都虚虚浮浮没踩在实地。
    郁宛忙过去搀着她,“姐姐不要紧罢?”
    庆嫔摇头,咬牙道:“我还受得住。”
    她就是这么个要强性子,寸步不肯服输。方才抄写时不但字字娟秀,还大声念诵,舒妃想看她出丑,她偏不能让这贱妇如愿!
    郁宛心想,这又是何必呢,不过尽管她不太理解文人风骨,但对庆嫔这种极力抗争的精神还是挺钦佩的——庆嫔若为男儿身,必定也是文死谏武死战的那类。
    “看你这样子像是中暑……不如请太医来瞧瞧?”郁宛关切道。
    虽说还是三月天,可舒妃那宫里又闷又逼仄,还放了好几个火盆——好像炭不要钱一样。
    庆嫔深吸了口气,“不用,没什么大不了。”
    郁宛无法了,这人脾气硬得像石头,慧贤皇贵妃若也是这般,那也难怪短寿,慧极必伤。
    只得让小桂子传话御膳房,多煮些绿豆汤,午膳也弄些容易消化的菜肴,如南瓜盅、清蒸鲈鱼、虾仁煨蛋等等,辛辣生冷的就不必了。
    庆嫔见她又自来熟地把自个儿拉去她宫中,倒也没多说话,她向来不惯与感情丰沛的人相处,不过多贵人这份赤子之心的确难得。
    庆嫔望着眼前这个热心肠的姑娘,仿佛明白皇帝为何会宠她良久。
    两人正要向永和宫走去,一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嬷嬷却匆匆过来,“庆嫔娘娘,十四阿哥又吐奶了,乳母们请您过去看看呢。”
    作者有话说:
    明早见~
    第45章 眼光
    庆嫔去阿哥所还顺便把郁宛给捎上了。
    倒不是病急乱投医, 她真真切切希望多个帮手——庆嫔对令妃的话一向奉为圭臬,既然令妃说多贵人可靠,那多贵人必然可靠。
    对此, 郁宛只想表示:o(╯□╰)o
    固然庆嫔没生过孩子,可她自己也没生养呀, 根本连怀都没怀过呢, 她们这两只不下蛋的母鸡去了顶什么用?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郁宛懒得拒绝, 正好她想去看看阿哥所长什么模样, 现在用不上, 没准以后用得上。以她如今的盛宠,遇喜是迟早的事, 与其到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不如早早准备的好。
    等到了地方, 郁宛便哦豁, 这就是个大型的幼儿园嘛,区别在教室更宽敞,人员更少——后世的托儿所是一个老师照顾几十个学生,这里却是一位阿哥有十来个乳母嬷嬷们伺候。
    果然天家气象无与伦比。
    庆嫔很有见识地告诉她,本朝以前的皇子基本都住在乾西五所,乾隆爷也是从里头出来的,可自从他老人家即位之后,觉得此处乃潜龙府邸, 便不再许皇子们居住, 并改建为重华宫、建福宫、漱芳斋等等。
    郁宛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乾隆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自然什么都得是独一无二的, 话说漱芳斋不是小燕子她们住处么?可惜没见到几个格格, 也无从分辨跟电视剧的长相是否相似。
    乾隆一朝的皇子大半居于乾东五所,因着地方不大怕均不开,万岁爷便在撷芳殿旧址处兴建了三所院落,便是如今的南三所。
    庆嫔道:“我原劝过姐姐别这么早将阿哥抱过来,她偏不听,真是牛心古怪。”
    郁宛心道你俩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没资格说谁。
    不过令妃许是照着孝贤皇后的榜样——孝贤皇后常说祖宗规矩不可废,二阿哥七阿哥都是一出生就抱到阿哥所,两位嫡子早夭,未尝没有这方面因素,归根结底是个让封建体统害了的女人。
    令妃何尝不知孩子养在身边更好些,为怕落人口舌,也只能母子分离,其实她若去向那拉氏求情恳请让永璐多留两年,那拉氏未必不会应允,但令妃也低不下头罢了。
    郁宛就想若是她生了孩子,必定得死皮赖脸叫乾隆留在永和宫里,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最少也得等种了痘再说,外头人多眼杂,让谁照顾她都不放心!
    忽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一瘸一拐进门,瞧见二人愣了愣,便慢吞吞上前,“永璇给庆娘娘请安。”
    对着另一位漂亮庶母却犯了难,他常住在阿哥所,不认识这些新进宫的。
    庆嫔笑道:“这是多贵人。”
    又面朝郁宛,“这位是八阿哥。”
    郁宛不太懂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但她天生自带亲和的感染力,“八阿哥你好。”
    少年明显对她颇具成熟风韵的脸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唤道:“多娘娘万福。”
    非常脆嫩的少年音。
    看着他吃力地掀帘进了梢间,郁宛诧道:“八阿哥的裤管怎么短了一截,是乳母们没缝好?”
    走路的姿势看起来也有点奇怪,莫非玩耍的时候扭伤了脚踝?
    庆嫔叹息,“这些都是旧事了。”
    原来淑嘉皇贵妃生这个孩子就生得不好,襁褓里就带点跛,且太医院多位院正诊断无法医治,淑嘉皇贵妃当时都快怄坏了,生怕自己会落得康熙朝成妃戴佳氏那般下场——戴佳氏生的七阿哥天生残疾,康熙爷再没去过她宫里,直到晚年才勉勉强强封了个妃位,也是诸皇子生母中最晚受封之人。
    淑嘉皇贵妃多要强啊,断不能听天由命,于是使劲浑身解数缠着万岁爷又生下九阿哥,虽然九阿哥因着先天不足早早夭折,可淑嘉皇贵妃证明了自己确有生下健康皇子的能力,永璇的跛足绝非她一人之责,后来十一阿哥出生,淑嘉皇贵妃重新变得踌躇满志,以为可以恢复昔日荣光,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三年后她就草草离世了。
    郁宛咦道:“那如今十一阿哥是谁照看着?”
    庆嫔朝里头努努嘴,“可不就是八阿哥,同胞兄弟,他不管谁管?”
    淑嘉皇贵妃人缘不好,把满宫得罪了干净,以致于谁都不肯养她孩子。如今也就是放在阿哥所,加上婉嫔三五不时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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