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多贵人, 目无尊长, 藐视宫规, 着降为常在。
    郁宛觉得天都要塌了。
    *
    乾隆正在养心殿批折子, 接到侍人送来的密报,当即皱起眉头。
    又叫李玉,“果有此事?”
    李玉神色凝重地点头,他也吓了一跳,太后甚少理会后宫中事,遑论训诫嫔妃,算下来也就昔年淑嘉皇贵妃吃过她老人家几次挂落,那还是淑嘉皇贵妃恃宠生娇藐视主位的缘故。
    多贵人并不敢冒犯太后,这回甚至诚心诚意送上贺礼,怎的太后不但不褒奖,反而要罚她?
    乾隆未知内情,却也着实有些头疼。
    郁宛这丫头没心没肺他是知道的,可也是个直肠子,喜怒哀乐皆摆在脸上——他喜欢的正是这点,多贵人的心思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不比旁人难以捉摸。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怕那姑娘得哭成泪人。
    乾隆固然不擅长安慰人,可若不把这丫头哄好,只怕得在他跟前掉几个月的金豆子,只得沉声吩咐,“摆驾永和宫。”
    等硬着头皮进寝殿一瞧,只见郁宛果然趴在床上摧枯拉朽放声嚎啕,声震云霄一般。
    叫乾隆觉得耳膜都有些刺刺的,好容易脑中的嗡嗡声停了些,方才上前柔声问道:“行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跟朕说?”
    郁宛没理他,她的麻烦是万岁爷都解决不了的,若是皇后的懿旨倒罢了,太后娘娘的谕旨却连皇帝都没法反驳,一个孝字大过天,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叫她感到冤枉的是那几条莫须有的罪名,所谓藐视宫规,无非说她迟到过几次,可她照常请安的次数也不少呀,有几回还是去得最早的那个;何况皇后都不计较,太后倒是上赶着打抱不平,未免有些多事。
    至于目无尊长,细想起来,她也就对纯贵妃舒妃忻嫔等人还过嘴,还都是在别人主动挑衅的情况下,说句不好听的,庆嫔怼人的次数比她只多不少,怎么太后独独罚她,真就柿子捡软的捏?
    这倒罢了,郁宛对位份原没多么看重,横竖她现在独居一宫自在得很,只是由贵人降为常在总归丢脸,且随之而来又有份例的变化——贵人年例一百两,常在年例五十两,等于足足少了一半,这比名目上的降位更叫她心疼!
    也难怪郁宛哭得愈发悲催。
    乾隆听到此处,嘴角还是很不厚道地往上翘了翘,朕的多常在果然与众不同。旁人多因受辱而难过,她倒是只会心疼钱。
    乾隆将她的肩膀扶正,强迫她坐直了,又拿帕子拭去她眼角泪痕,娓娓说道:“你也忒小题大做,这么点小事值得要死要活,照你这般,伊常在早该去上吊了。”
    那还是皇帝亲自罚的,比这个还屈辱。
    郁宛撇撇嘴,“怎么能一样。”
    伊常在是自作自受,她却是无妄之灾。
    不过她哭到现在也挺累了,遂乖乖收住眼泪,任由乾隆把她搂在怀中安抚着。
    乾隆望着她两只肿得如桃儿般的眼睛,本想取笑,好容易才忍住了,避免在她菲薄的自尊心上雪上加霜,只叫了李玉进来,问太后到底因何缘故发怒。
    李玉便一五一十说了,“贵妃娘娘起的头,说那炕屏上的萱草绣得像兰花,舒妃也跟着一搭一唱,太后娘娘的脸色当时便不太好看,之后便叫贵嬷嬷来传旨了。”
    竟是为这个?乾隆都觉得有些荒谬,又看郁宛满面的耿耿于怀,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五十两银子,便含笑安慰道:“太后只说降位份,可没说连月例银子一起降,朕交代内务府,往后依旧按贵人的份例给你就是了。”
    郁宛眼睛一亮,还有这种操作?
    又有些不相信,眼巴巴望着皇帝,“您怕是哄我呢。”
    乾隆扶额,“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本来也有例可援,皇额娘当年还是熹妃时便已享受贵妃待遇,莫说只是加一等,即便加两等也是举手之劳。”
    郁宛方才心定,只要她的小金库不受损就好,名声上的事,委屈些就委屈些罢——没准还能招来皇帝更多怜惜呢。
    她这厢算盘打得飞快,殊不知乾隆也都看在眼里,暗道眼前真是个奇女子,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还以为她会多伤春悲秋一阵呢。
    郁宛原地复活,胃口也跟着来了,叫春泥准备几个水晶包,一碟糖蒸酥酪,再下一碗鱼汤面。
    又问乾隆,“您吃不吃?”
    并再三保证里头的鱼刺是剔干净的,绝不会掺杂半分骨刺——她知道皇帝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像她也是,因着这点才很少吃鱼。
    不过刘太监的手艺的确好,片出来的鱼肉极薄,奶白色的汤汁浓滑滚烫,味极鲜美,郁宛尝过一回就念念不忘了。
    乾隆并不饿,但也乐得陪她用些,送佛送到西。
    郁宛虽然心情平复了,却没忘记追根究底,“听李公公的意思,太后似乎不喜欢兰花?”
    乾隆颔首,“约略如此。”
    慈宁宫一带的确未曾种植兰花,哪怕是最容易养活的建兰,不过御花园的花圃倒是有不少品种,还单独辟了块园地,太后也很少会到那儿去罢了。
    “那臣妾也太倒霉了。”郁宛被鲜美的鱼汤激得涕泗横流,可也不去管它,乐得让皇帝误以为她很悲惨。
    乾隆也很好心地不去拆穿——多常在这些小把戏怪有意思的,他觉得比梨园演的还精彩。
    郁宛吸了吸鼻子,忽然突发奇想,“太后厌恶兰花,莫非是因为敦肃皇贵妃的关系?”
    她隐约记起在哪儿看到的,敦肃皇贵妃仿佛很喜欢兰花,一样的娇贵命薄,还真是物似主人形。
    太后跟年氏那么不对付,恨屋及乌也有可能。
    乾隆恍惚听人说起过这事,“似乎如此罢。”
    郁宛咬着乌木镶银的筷子头,八卦心理暂时战胜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敦肃皇贵妃闺名里,莫非竟有个兰字么?”
    她记得xx传里就这么编排的,如果真是的话,那就太凑巧了。
    什么什么传?乾隆满腹问号,难道民间还有专写宫闱秘闻的话本子?
    嫔妃们的闺名当然不能流落在外,乾隆也不会闲着没事去打听庶母的名讳,坊间倒是有些下流人捏造他跟敦肃皇贵妃的流言,那当然是谣传。
    或许太后就因为这个缘故才对年氏愈发愤恨,死了都不肯放松。
    乾隆给她夹了一块洁白如雪的鱼肚肉,“你也莫着急,皇额娘如今正在气头上,等朕帮你开解过便好了,过了腊月便是新年,至迟一个多月,朕必定让你复位如初,你安心便是。”
    君无戏言,郁宛相信他不会变卦。埋头苦吃了两口面条,她却忽然想起什么,讶道:“不对呀,既然太后娘娘厌恶兰花,皇上您怎么还封了个兰贵人?”
    六月和她一同进宫的钮祜禄氏,正是皇太后的本家侄女,皇帝理应避开忌讳,那封号可是内务府拟定又由他亲自过目的。
    乾隆微微衔着笑意,“你说呢?”
    他固然是个孝顺的儿子,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得事事接受母亲的摆布,更不见得要遵照钮祜禄氏的意愿来宠幸嫔妃。
    小钮祜禄氏是皇额娘安排进宫的,为的就是延续母家荣耀,乾隆便故意给了小钮祜禄氏一个兰字为封号,如此皇太后每每在慈宁宫召见侄女时,都免不了想起九泉之下的敦肃皇贵妃。
    这种无端的膈应,让她也不好逼迫乾隆去召幸兰贵人。
    郁宛望着乾隆暗含骄傲的神情,心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与人斗,其乐无穷”,还真是具有普适性的真理。当娘的固然脾性随和,有时却也颇具掌控欲;而当儿子的明显也很享受跟老娘暗暗斗法。
    真是一对神奇的母子。
    等步出永和宫,乾隆脸上才收敛欢愉之色,吩咐李玉,“让敬事房撤掉贵妃、舒妃的绿头牌,年前朕都不想看到这两人。”
    李玉垂首称是。
    看来皇帝心中自有一杆秤,多常在这回吃了亏,可皇帝也没打算放过幕后推手。只怪纯贵妃的举动太不明智,为了逞一时意气,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何苦来哉?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女主原型的确降位过一次,原因不明,文里情节属于作者菌自由发挥~
    别着急,很快会复位回来的,也就短短几章工夫~后面就都顺风顺水了~
    ps:下章还是白天六七点~
    第38章 双份
    慈宁宫中。
    钮祜禄氏刚送走几个来请安的小阿哥, 就听门前通报御驾造访。
    她笑着向身侧贵嬷嬷道:“皇帝还是这么爱逞意气。”
    明明执政多年,却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些许一点小事就白眉赤脸。
    贵嬷嬷垂眸不语, 皇帝习惯了予取予求,旁人休想违拗其心意, 动辄大动肝火, 他盛宠多常在,旁人自然得唯他马首是瞻, 如今却是他的亲额娘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怎能不恼?
    钮祜禄氏惆怅叹了口气, 倒也不慌,只让人备茶准备待客。
    乾隆进门时, 惯例先问了太后身子,他虽气恼, 却还没忘记礼数, 又嗅见室内那股馥郁茶香,皱眉道:“皇额娘怎么喝起了普洱?”
    他记得太后最爱老君眉,若是为招待他,也该上龙井。
    钮祜禄氏徐徐给他斟了一杯,轻描淡写道:“皇帝才在永和宫用了膳,这一路踏着雪气过来,恐怕积了冷在心里,正该喝点普洱消食。”
    语气却是极温煦的。
    乾隆面容稍霁, 眼中亦且有些滋润, 皇额娘还是如小时那般关心他饮食起居。他不由得想起早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光, 固然他一直颇受皇玛法倚重, 可先帝爷未必这么想, 皇额娘又不怎么得宠,先有李氏生的长子弘时,后有年氏生的幼子福惠——年氏得先帝钟爱,故而在福惠身上亦格外用心,幸而此子命短,否则恐仍有变数。
    如今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往回看,他不免想到皇额娘为他付出的辛苦。
    当然乾隆也没忘记正题,“好端端的,您为何要责罚多常在?”
    那幅炕屏他可是看着郁宛怎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对她这么一个爱犯懒的姑娘而言,真可谓呕心沥血,皇额娘不赏赐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责罚?何况这件贺礼还有他的手笔,岂不是连他当儿子的脸也给打了?
    乾隆道:“就算多常在技艺不精,把那萱草绣得有些走样,您也不该为这个跟她置气,毫无容人之量。”
    说句不中听的,他真觉得皇额娘老糊涂了。
    钮祜禄氏叹道:“皇帝,你真当哀家分不清萱草跟兰花么?”
    漫说只是旁人只言片语,就算多常在真个不知禁忌绣了兰花上来,那也没什么——难道她还能在阖宫把兰花禁了?死人不作数,纵使她跟敦肃皇贵妃从前有再多恩怨,如今也该烟消云散。
    乾隆一怔,“那您是为什么?”
    钮祜禄氏定定望着他,“你扪心自问,打从博尔济吉特氏进宫的这半年来,你明里暗里宠幸了她多少回?秋狝的时候胡闹也就罢了,连南苑也只带她一个人去,你可知多少人在背后议论,说你荒淫纵欲,恣意胡为?”
    被母亲当面点破,乾隆老脸上难免有些微红,可他一向自负惯了的,有错尚且不认,何况没错,“这都是无稽之谈!若真有人敢这般议论,皇额娘就该问着她们去,好好抓几个嚼舌根的,宫里自然就安生了。”
    钮祜禄氏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管得住一个后宫,管得住朝臣、管得住天下人怎么说?你要真为了多常在好,就不该将她置于流言蜚语之上,这是害她。”
    乾隆轻哼,“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难道连宠幸一个喜欢的女人都得看旁人脸色?”
    那也太荒唐了些。
    钮祜禄氏默然半晌,“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难道忘了孝贤皇后跟慧贤皇贵妃?”
    两位皆是他曾盛宠过的女子,可下场万般凄凉。孝贤贵为皇后,连丧二子,这其中有无旁人手脚也说不定;慧贤皇贵妃枉喝了大半生的坐胎药,却连怀孩子的福气也没有,纵使风光无匹,如今也只能落得一声唏嘘。
    提起孝贤,乾隆脸上总归有些动容,可他素来倔强惯了,哪怕是生母的肺腑之言他也未见得肯听,“皇额娘的意思,难道是朕害了她们?”
    钮祜禄氏没这么说,可她还真就这么想的。
    “总之,哀家的懿旨已经颁布,皇帝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事情已然定了。你不肯委屈多常在,就让哀家来当这个恶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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