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如此折辱我。”谈亦霜笑着叹了口气,“小恒儿,子煜将你抱到兴庆宫时,你才刚出生不久,我的孩子也是刚出生便夭折,子煜小小年纪,便算准了我失子之痛,才敢将你交给我照料,我视你若亲子,自认待你不薄,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你生出了这般心思?”
    充恒抿了抿唇,红着眼睛看着她,“娘娘是除了主子待我最好的人,娘娘若是觉得折辱,那充恒就收了这份心思,从今往后再也不提。”
    谈亦霜紧紧攥住了袖子,眼中的痛色一闪而过,“我儿夭折时,刚出生三日,尚未取名,我只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阿恒。”
    充恒浑身一震,神色愕然又不知所措。
    “我给你取名,我待你好,不过都是梁烨算计来的。”谈亦霜神色冷漠地看着他,“你自始至终不过是我家阿恒的一个影子。”
    充恒充恒,勉强充当着她的阿恒,借此来缓解着一个女人的丧子之痛,换取一宫之主的庇佑,在吃人般的后宫里磕磕绊绊地长大。
    所以梁烨有能力保护他之后,便再不许他随意靠近康宁宫,所以在知道他的心思后,脸上才露出了那般古怪的表情,甚至一度纵容。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谈亦霜绝对不可能。
    充恒攥紧了手里的剑,红着眼睛瞪着谈亦霜,紧紧咬住了牙道:“那就请娘娘……随我回去,擅逃出宫的罪名我可以帮忙掩盖,只要您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我会求主子既往不咎。”
    谈亦霜在阴影里望着他微微一笑,“小恒儿,你还没明白吗?你回不去了。”
    “你和梁烨的命,都要留在这里。”
    从破庙的四面八方涌出来了无数人影,缓缓地朝着充恒靠拢。
    ——
    东辰军队连夜撤退,楼烦军队也无意独自与北梁大军抗衡,梁烨和王滇同众多将领聚集在大帐中重新布防。
    焦文柏的二十万大军是从南军驻防各郡的府兵中抽调的,现在还是要原路返回,尤其要加重对东南三郡的防务,焦炎依旧驻守在宁明郡,原本王滇觉得让他守川松和安汉比较稳妥,但却被梁烨否了,安汉川松连着东南三郡,老子儿子守着北梁半壁江山,他是决意不肯的,王滇也只能表示理解。
    川松和安汉分别交给了两个王滇不太熟悉的将领,北军的防务梁烨给了吕恕,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好北军,梁烨带出来的这二十多万人,相当一部分填补了北军的窟窿,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去了赤兰,交给了卞凤。
    四处都是窟窿的边境防线经此一战,勉强被重新修补了起来,最起码几年之内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动,再起兵戈。
    天色将明时,众人散去,王滇和梁烨还守在北梁的舆图前,一边吃着饭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布局。
    “你将卞凤扔在赤兰郡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他倒以为是我给你出的主意。”王滇靠着小几喝了口粥。
    “毕竟你善妒。”梁烨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看着赤兰郡的地理位置。
    王滇往他嘴里塞了口小咸菜,看着布防图道:“赤兰、川松、承元三郡拱着华东郡,你是生怕东辰不知道你想收回华东的心思。”
    梁烨将小咸菜咬得咯吱作响,哼笑了一声:“将华东打下来养你,省得天天嫌弃朕没家底。”
    王滇咬了口饼,就着粥艰难地咽下去,“确实够穷的,再不想想办法,下半年的军饷都凑不齐。”
    梁烨道:“官制都已经改了,其他的索性一起改。”
    “我再当这个出头鸟,回去就能被大都那群豺狼虎豹撕了。”王滇踢了踢他的小腿,“少拿我当枪使,你换个人薅。”
    “比如?”梁烨真诚发问。
    王滇很没有道德道:“比如我们尊敬的十六兄。”
    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滇拧着眉吃了半块干饼,又和梁烨商量好带多少人回大都,忽然道:“怎么半天不见充恒?”
    “不在你帐中?”梁烨问。
    “不是你给他派任务了?”王滇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掀开大帐出去,外面已经升起了太阳。
    充恒虽然爱玩,但是向来有责任感,只要梁烨出现,他就老老实实跟着,梁烨要他看着王滇,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王滇,这种一天一夜不见人影的情况属实少见。
    “是不是病了?”王滇不太放心道:“这几日他总嫌军中饭菜不好吃,自己去山里乱打些野味。”
    “他身体比我都好。”梁烨吹了声口哨,等了一会儿充恒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梁烨!”王滇的声音从充恒的小营帐里传了出来。
    陌生的木盒里,放着柄断裂的长剑。
    梁烨拿起了一块,上面刻着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他找人锻刀,充恒非嚷着要铸柄剑,他不同意充恒就撒泼打滚闹脾气,正是十四五岁最烦人的时候,吵得梁烨头疼,结果上好的材料大半都给他铸了这柄剑,剩下了点边角料勉强做了十几把柳叶刀。
    王滇也认出来这是充恒天天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的那柄剑,一把按住了梁烨的肩膀,“充恒武功高强,对方既然把剑放在这里肯定是为了引你过去,充恒不一定有事,别乱了分寸。”
    梁烨冷笑道:“朕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虽然梁烨嘴上不说,但王滇知道他对充恒有多么上心,饭亲自做,武功亲自教,当初决定离开也带着,就连让充恒跟着他下的命令也只是看守而不是保护,亲弟弟都未必能护到这个份上,仿佛养了半个儿子。
    “四盘山?”王滇从盒子里拿了个木牌出来,隐约觉得这名字耳熟,忽然反应过来,“川北城郊外,常水发源地,离此地一天的路程,四盘山地势险峻,充恒去那里做什么?”
    梁烨拿过了木牌,看着上面的字笑出了声,“让朕自己一个人去?”
    “扯他妈的淡。”王滇冷下了脸,“点上三千轻骑就剿了他的山头,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梁烨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道理,朕去点兵,你别急。”
    “我急个屁。”王滇说:“又不是我的小弟。”
    梁烨掰开他紧攥的拳头,“你不急你替他挡刀挡得这么利索?”
    王滇没好气地瞪他,“滚蛋,赶紧去救人。”
    天一亮,各将领就点了自己的兵前往各自的驻地,梁烨打算带十二万人回大都,架不住军汉哭穷,又分散出去了三万,最后剩了九万,浩浩荡荡已经收拾了营地准备开拔。
    梁烨这九万亲军随着安汉的军队前行,王滇和梁烨刚从那小营帐中出来,梁烨便收到了一封密信,神色一沉。
    王滇看了他一眼,拿过了信纸,上面是崔琦的笔迹。
    ‘大都有变,速回。’
    第144章 障目
    王滇摩挲了一下信纸, 重复着上面的内容,“大都有变?”
    “你先行回大都,朕随后便至。”梁烨沉声道。
    王滇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让我带兵回大都, 梁子煜, 你可真放心。”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军权,这样一来不仅有了军权, 甚至揭了面具, 他就能直接代替梁烨当这个皇帝。
    “你会吗?”梁烨眸光沉沉地盯着他。
    王滇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吗?”
    梁烨沉默了一瞬,“随你。”
    马车里,王滇掀起了帘子看向外面随行的大军, 又将帘子放下。
    “长盈。”他低低喊了一声。
    “公子。”驾车的马夫把缰绳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进了车厢。
    “大都往军中的消息何时断的?”他问。
    “昨夜。”长盈沉声道:“我们的人也没有再发消息出来。”
    王滇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我总觉得,梁烨在借机试探我。”
    这话长盈不敢轻易接, 这段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 就算梁烨真的在试探公子, 公子也未必会生气,话说多了就容易错。
    王滇其实有些不确定。
    他在大都故意留了尾巴没收拾干净, 未必不是想借此来挟制梁烨, 梁烨回去可以借他的手清理世家, 但他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他和梁烨之间需要的是某种微妙的平衡。
    但梁烨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游戏规则——就像现在毫无顾忌地将军权交给他。
    他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心动, 皇位带来的权势足够他将梁烨捆缚在身边为所欲为, 他无法抗拒完全掌控梁烨带来的满足感, 同样也抗拒不了完全掌控一个国家带来的满足感。
    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
    他厌烦为了说服自己去遵守所谓的道德和信任去耗费心血,拒绝诱惑远比接受诱惑困难得多。
    他爱梁烨跟想要权势并没有直接的冲突。
    王滇将胳膊搭在窗户上懒洋洋地支着头,指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下颌,那里有细微的凸起,用点力气便能揭下来,露出那张跟梁烨一模一样的脸。
    他闭上眼睛,朝堂上如今大部分都是他扶植起来的人手,虎符如今也落在他手里,玉玺在何处他也知晓,还有这张同梁烨一模一样的脸……
    只需要打破和梁烨的约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轻而易举就能将龙椅和梁烨全部收入囊中。
    梁烨的一切全都将变成他的附属品。
    “我不会吗?”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个贪婪又嘲讽的笑容。
    他从一开始希望的,就是打完仗之后,这局势变得越乱越好。
    置身局外的人,最终还是被权势和欲望化作的藤蔓吞噬缠绕,一脚踏入了深渊。
    长盈抬头,被王滇眼中的寒意震慑得脊背一凉。
    ——
    “将军,咱们不是去赤兰吗?这方向岂不是绕了远路?”副将骑着马跟在卞凤后面,“沿着常水的路也不好走啊。”
    卞凤骑在马上,笑道:“不是绕远路,我们去捉猛兽。”
    “猛兽?老虎吗?还是黑瞎子?”副将挠了挠头。
    “是头……凶悍又漂亮的大虎。”卞凤愉快地骑在马上,“一头救崽心切被耍得团团转的大老虎。”
    副将觉得他笑得有些诡异,默默地咽了咽唾沫,“好,好。”
    “你说用玄铁打个笼子将他关起来如何?”卞凤笑道:“关到一个只能我看见的地方,有些手段将他彻底驯服,只会冲我翻肚皮,讨好我,变成……我的东西。”
    副将不着痕迹地驾马离他远了一些,“将军您喜欢就好。”
    “我自然喜欢,所以才费尽心思想搞到手。”卞凤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若不是祖父拦着,他早就是我的了,哪里轮到那些个阿猫阿狗捷足先登,我会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副将越听越怪,但还是强忍着不适问道:“那咱们此行是去往?”
    卞凤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腹,声音森寒如阎罗索命,“四盘山。”
    ——
    “主子,此地离四盘山还有二十里路。”暗探转头看向后面的三千轻骑,“主子,围山吗?”
    梁烨转了转手里的柳叶刀,没有回答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关的问题:“你觉得丹阳王会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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