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之上,清波流碧,冷风渐烈,隐隐约约见一熟悉身影。
    这是她飞升后,二人第一次相见,司命有事在身,但也不过几句寒暄,缘空颔首,司命转身欲离去,缘空正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手上的佛珠刹那之间却脱手而坠,直落孽海。
    缘空下意识便伸手去接,那佛珠已坠孽海,缘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及那清透的碧波,水流噬咬他的指尖,他还未触到佛珠竟脱手而退。
    那腐蚀般的剧烈痛意自指尖传来,如葛藤般蜿蜒而上,向来八风不动的佛门尊者右手不可抑制地隐隐颤抖。
    缘空怔然,看那佛珠在那粼粼波光之中轰然下坠,已目不可及。
    “尊者!”司命听到那清脆一声,立刻折返,见他望着孽海发怔,一下便跳入孽海之中。
    “司命,危险!”缘空还未抓住她的衣角,那窈窕的身影便没入孽海,他顾不了许多也欲入海寻她。
    哗啦一声,司命却翩然而出,白衫红裙皆湿透,满身淋淋水迹,她却毫不在意,掐了个净身决便伸出右手递给他那串佛珠。
    那皓腕凝霜,玉指纤纤,除了一点湿润水迹皆无所伤。
    她目光清澈,缘空闻到那阵清淡的花香,还有自己指尖那腐黑的焦苦味。
    “接着罢,尊者。”司命开口解释道:“这孽海是有些麻烦,因其乃汇集天地爱欲嗔恨之地,万物一坠,难以施法召唤,只得亲入孽海去寻。”
    缘空恍然,看她一如往常大方自然,右手便下意识藏入袖中,伸出左手去接,那佛珠已被她掐诀清理,并未沾水,缘空缓缓接过,目光仍落在那只白皙干净的手上:“多谢司命。”
    司命并未瞧见他方才去接佛珠触了孽海的水,只当他施法召唤未果:“不必客气。”
    缘空收紧手,状若无意地道:“听闻五千年前凤凰与龙族争执不慎坠入孽海,背上的伤至今还未痊愈。不知那凤凰伤势如何了?”
    “因爱欲牵缠者坠入孽海,伤经年不愈,那时凤凰来寻我,我便给了忘情丹,道孽海之伤无可解,唯有忘情方可摆脱。”司命淡淡道:“但他不愿吃,估计只能日日忍受了。此后更无神仙来此地争斗了,倒也清净。”
    “如此,那我先行告辞了。”
    “尊者请便。”
    司命走了,缘空还停在原地,他伸出右手看那五指上焦黑的伤口,痛意连绵剧烈,像烈焰一般不停地灼烧于他。
    无爱无欲者不惧孽海。
    缘空回头望那远去的背影,想起她满身水迹地轻松脱离。
    这日缘空回了西天便闭关千年,大雄宝殿巍峨庄严,梵音阵阵,缘空闭目入定,脑海中却时而闪过她立于孽海之上湿漉漉的一身白裙。
    司命淡然道:“无爱无欲者不惧孽海。”
    时而又是五千年前于旎檀寺中,他许久未曾见她,却已瞧见她贯爱躺得那颗楝树上飘扬的紫绫。
    那日他擅自离开了雷峰塔,踏入了旎檀寺。
    那颗楝树上结满金灿灿的果子,紫绫随风吹拂,吹出柔软漂亮的弧度,又垂落,似乎要落在他手边。
    缘空伸手,深紫的长绫在他方寸之间起伏,他迟迟没有触碰它,那紫绫便又吹起,飘在空中。
    寂静的佛寺里,那位古怪的僧人在这棵茂密的楝树下站了许久,终究收回了手,连楝树也未曾碰一碰,转而低头去拾起地上掉落的苦楝子。
    他记得她说过,这果子有毒,叫做哑巴果。
    哑巴果。他缓慢地将手中的果子放入口中,确实很苦很涩。
    但缘空莫名笑了起来,在楝树下,在吃下这颗苦果后。
    哑巴果树,他抬头望向飞扬的紫绫,看这一棵结满果实的高树。
    “苦楝树自然是结苦果。”
    言犹在耳。
    果然是苦果。
    忽而又是穷冬时节,乌云密布,天上一声惊雷直劈而下,雷劫已至,乌压压的黑中隐约几道雪白的光亮。
    缘空焦虑难安,摸上脖颈上的叁厌念珠。
    叁厌念珠确乃西天上乘法器,可抵天威,只是他若用此为她抵挡天劫,必遭重罚反噬。
    那日他赠她叁厌念珠,她说或许这佛珠对她而言,与桃木剑无异。
    他知道的,况且她连紫绫都不要了,还会要他什么呢?
    两个时辰后,天边仍是惨淡的黑,缘空望着那诡谲阴沉的天,捏紧了手中法杖,缘空再不能等,一把取下念珠,正欲施法,天边迷雾拨开,彩云乍现,百鸟冲天而起,蜂拥而聚。
    缘空还没来得及惊喜,西湖水却骤然干涸,雷锋塔摇摇欲坠。
    “缘空,是时候归位了。”传音威严而来。
    缘空捏着那还未动用的叁厌念珠怅然望去,她飞升了。九重天与西天遥遥相隔,神佛并不在一处,亦如天规已不阻神仙姻缘,佛界却无人敢动情。
    她以后再不能坐于他身旁了。缘空无意识地想。
    “弟子领命。”
    在绚丽纷繁的红中,梵音旷远,雷峰塔轰然坍塌。
    西天极乐世界,缘空仍在闭关。那记忆蜂拥而至,缘空皱眉,满头大汗,手上的灼伤愈发剧烈,他于混沌中醒来,竟已过了千年。
    他定睛一看,手上的伤不好反而更加腐化,那焦黑的伤势居然已爬上手腕。
    缘空叹道:“我竟未发觉。”这时不再犹豫,起身去南海寂静之地寻观音解惑。
    南海,修竹雅净,层层迭迭,林泉清寒,曲径通幽处,遥见观音于林中闭目打坐。
    “菩萨,我被孽海之水所伤,求菩萨指点。”缘空走至观音身前,低头行礼。
    南海观音仍是端庄娴雅,手持杨枝净瓶,宽和开口:“缘空,你待如何?”
    “弟子不知。”
    “为何动情?”
    “弟子不知。”
    他是迷茫的,他想那个早已千年不见的人,为何仍旧叫他动了心,他以为已经结束了,俗念压制已久。
    “孽海之水确无解法,何不去寻你心中之人?”观音看他那右手惨然焦黑的伤势,微微笑道。
    “万万不可,我……”缘空想起她从孽海而出,那透彻出尘的眼,那只干净纤细的手,低声道:“我不能纠缠于她。”
    观音摇头笑道:“既如此,不若去寻司命要一颗忘情丹罢。”
    缘空喃喃:“忘情。”
    “是,若你不得解脱,情孽之伤此消彼长,不日将心魔缠绕被贬入轮回,届时无论你想与不想,你也会被迫忘了种种前缘。”观音抽出净瓶里的杨枝点了点他的右手,那伤势初时因那甘露消退一二,随即便反扑而来,剧痛令缘空冷汗骤落。
    “那一点凡情是断然压抑不得的。”观音叹道。
    缘空脑子乱极了,孽海相遇是第一次在天界见她,他未曾料到会到如此地步。
    “这儿刚好有一颗忘情丹,是昔年前凤凰留下的,此番便予你罢。”观音抬手,一瓷白玉瓶便落于他眼前。
    缘空想起那日她淡淡地提及凤凰不肯吃下忘情丹。
    此刻的自己与凤凰亦没什么分别,他也不愿吃。
    不肯忘在雷峰塔下遇见的那个人,也不肯忘那夏日莲花初绽,日光洒落在她脸上的场景,更不肯忘那夜雨残荷,她静坐在他身旁之时。
    他想记得她的模样,记得那身紫裙黑裳,记得她发间的楝木花簪,记得那清淡悠远的花香。
    原来他才是那株摇摇欲坠的残荷,她是那场连绵夜雨,是他无可避免地被她淋透。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他在迷障中闭目塞听,直到孽海一伤才惊觉情根深重,闭关千年反更为压抑,被爱欲反反复复吞噬蚕食。
    红尘情意,从遇见她的那天便悄然而生,情爱之念再压抑不得了。
    吞下忘情丹也是逃避,入轮回历劫也是逃避。只是若在天界,他尚能再见她一面。
    可是他却在此间生了一点妄念,若他入轮回历练重登仙途,不再成佛,是不是可以坦荡爱她?
    “何苦为了一点凡情赔上经年修为?”那时她慨叹白蛇,惋惜之意言犹在耳。
    “爱恨无趣。”她曾摇头叹道。
    本就荒唐,他曾告诫她勿动情念,自己却因她动情。
    他那点微薄痴妄便转瞬成空,他没有什么选择,缓慢地打开了那玉瓶,平静道:“多谢菩萨。”
    缘空闭眼咽下那颗忘情丹,再度陷入了混沌。
    观音的声音缥缈遥远,缘空手上的伤痛却更为剧烈。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还能再见面吗?阿楝。
    缘空几乎失去意识,梦中却是满池莲花同那紫色楝花交缠。
    莲花从淤泥而生,楝树却长于平地之上,又怎可交缠在一起呢?
    那幻梦眨眼扑灭,满目楝花一瓣瓣消退,不见一点紫意,只余莲花枯萎,满池莲叶残缺。
    观音仍持着净瓶,瓶内杨枝欲泣,她抽出杨枝点在缘空眉间,那额间倏然留下一点金印。
    叁千年后,缘空奉命去柄山取眠珠,途经孽海遇一行色匆匆的冷淡神君。
    “尊者。”她微微颔首行礼,缘空不知她称号,只得默默点头。
    她擦身而过之时,缘空闻到她身上一阵熟悉的香味,好似是楝花,右手指间倏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怔然脱手,佛珠砉然下坠,直欲堕海。
    缘空伸手去接,那神君比他更快,佛珠将将半落水面,他还未触及水波,她已伸手从水中将那佛珠捞出,转头冲他道:“尊者当心,下次可勿再落下佛珠了。”
    她好似认得自己。缘空看着那双琉璃似的眼眸,总觉十分熟悉。
    “多谢神君。”缘空从那玉白的手中小心接过那串佛珠。
    “尊者不必客气,苦楝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她不再多言,颔首离去。
    苦楝。缘空默想了这个名字,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总觉得似曾相识。
    佛珠握在右手中,灼热一片。缘空皱眉,伸手仔细查看,十指干净无痕,他又望了望那远去的白衣红裙,皱眉不解。
    为何好似被其所伤?缘空摇摇头,大抵是错觉罢。
    (哈哈司命唯一给出去的忘情丹,最后是缘空吃了,想不到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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