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我们踩着老虎尾巴了,收敛些,先吃饭。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
    软肋?
    他没有,也不会有。
    忽然,眼前出现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间的筷子夹着一只水晶虾饺,轻轻放到他碗里。
    贺司屿抽回神识,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长发间那张小鹅蛋脸。
    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对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肩膀略微耸起些许,下巴一抵肩头,在他的大衣上压了一下。
    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又是素颜,纯纯的很白净,显得她今晚特别乖。
    “你再不吃,这笼虾饺就要被我吃完了。”苏稚杳轻声说,跟哄小孩儿似的。
    她生得一副细细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长前奏后的第一句歌声,可以用开口跪形容。
    贺司屿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绪,目光凝到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嘴角,语气淡淡,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平静:“这么好吃?”
    苏稚杳翕着唇笑:“嗯。”
    周宗彦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顿晚餐他主动去买了单。
    后来贺司屿接到一通电话也出去了。
    房间里复古旧物有不少,苏稚杳手里一盒温豆奶,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
    她又站到那台留声机前,抿着吸管,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这老古董怎么用。
    贺司屿就在那时推门走回进来。
    “要走了吗?”
    “饱了么?”
    两人一起出声,也一起停住。
    苏稚杳对彼此间的小默契,以及他这句关怀感到喜悦,心想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见着点人情味了。
    她扬起笑:“吃饱了!”
    贺司屿几乎没有过愉悦这种心情,从哪一年开始算的已经记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烦意乱,唯独今晚,两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声机旁,她站在青黄灯光下和他对视。
    她满足的眼神,让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觉得愉.悦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回过味,贺司屿很淡地点了下头,走过去:“住哪个酒店?”
    “四季。”
    苏稚杳往墙边退了一步,给他让道,贺司屿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台面上的锚头长柄钥匙,插进留声机的发条箱里。
    有盆绿萝挨着留声机,苏稚杳背轻轻靠墙,胳膊挨着绿萝散开的浓绿叶片。
    心中凭空生出个主意。
    她咬咬吸管,声音很小,尽量不让自己见缝插针得过于明显:“贺司屿,你借我两个保镖吧?”
    贺司屿今晚十分沉默,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垂着眼,手摇上发条。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说:“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来的港区。”
    “那倒不是,助理陪着的。”
    苏稚杳收着下巴,吸管戳戳下唇,不太高兴地嘀咕:“还有程觉,他非要跟着,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贺司屿没应声,慢条斯理转动着长柄。
    苏稚杳和贺司屿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永远直面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者总鲜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对一切都能做到若无其事,让人看不透他心底究竟有几分真实的在意。
    观察他侧脸,轮廓硬得冷漠,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完全是个袖手旁观的无情主义者。
    大冰坨子。
    苏稚杳在心里想,她要收回刚刚觉得他有人情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娱传媒还签着合约,我又怕得罪他……”苏稚杳颓颓地叹一口气。
    她可真可怜啊,他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这都还不快来心疼心疼她。
    见他还是不急着开口,苏稚杳郁闷地裹裹大衣,勾起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是她今晚这模样还不够凄美吗?
    苏稚杳腹诽半晌,贺司屿才平静地松开发条,转台开始缓缓旋动,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针,轻轻放到黑胶唱片边缘。
    唱针落下,没等苏稚杳惊奇原来这台手摇留声机是这么用的,贺司屿的声音也跟着慢慢悠悠落了下来。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针划过唱片片纹,摩擦出呲呲细响,卫兰版《你的眼神》,这首早年的经典港乐纯音乐伴奏曲,从老式黄铜大喇叭内娓娓传出。
    毕竟是陈旧的老家伙了,音准难免不完美,时而走个调,时而混着丝丝沙沙的杂音,但也就是这份不完美的旧,还原出了港乐本身的质感。
    回声中有回声,空灵的,杳远的,迷人的。
    苏稚杳仰起脸,撞进他的目光。
    暖橘调的灯光笼罩下,他从唱针收回的手慢慢抄进裤袋,人挺立得像棵孤松,看过来的那双眼睛,接近夜色下的海面,无光无波,黑得不见底。
    “我很好说话么?”贺司屿对望过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复古伴奏乐中,苏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们站在留声机的左右两端,主旋律萨克斯的深沉和柔情,让人有种正置身老香港歌舞厅的错觉。
    就是在这种错觉里,苏稚杳突然有被卷进平行时空的感受,乐声渐渐降调,霓虹渐渐远去,世界的亮度调暗了,只有他的周身有光。
    那一刻,不知谁还清醒着,谁又入了戏。
    坐贺司屿的车回到酒店时,还不算太晚。
    苏稚杳悄无声息地出去,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
    当时她在警署,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茸,就先接到了贺司屿的电话,所以那晚她离开过两三个小时的事,小茸和程觉都不知情。
    艺术节开幕仪式在下午两点。
    第二天苏稚杳一觉睡到中午自然醒,伸着懒腰,摸向床头柜的手机。
    一睁眼就是程觉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枪弹子似的,大半夜突然叫我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港区得罪贺家了,真是活见鬼……】
    【别怕亲爱的,我雇俩保镖保护你[玫瑰]】
    苏稚杳半惊半喜,倏地坐起身,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程觉走了?
    为确定这件事,苏稚杳迅速起床,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打电话给小茸问情况。
    “对的杳杳,小程总回京市去了,半夜走的,很急的样子。”手机举在耳边,听见小茸这句话的同时,苏稚杳不由弯起唇,拉开房门。
    蓦地,她吓得后跳一步。
    两个彪悍猛男直愣愣地立在她房门口,同款军绿战术马甲和工装裤,黑皮作战靴,一见她,就龇起大白牙,笑得像两张表情包。
    一个绿瞳,留络腮胡,被衣服裹住的肌肉绷得像是随时都要炸开,外貌和体格一看就是欧美来的。
    另一个是黄种人,体型相对没那么野蛮,但也是个大块头的硬汉。
    乍一眼,仿佛两个邪门的恐怖分子。
    苏稚杳反应几秒,心慌得厉害,差点拿不稳手机,忙不迭要关门:“小茸,报警报警!”
    “no no no!miss su,don't be alarm,we are good egg!”
    “苏小姐,我们不是坏人!”
    “i don't want to be beaten by boss and zhou sir anymore!”
    “保镖!是保镖!”
    “oh my god!”
    “请您相信我们!”
    两个大男人惊乍不定,一人吵一句,受惊的反应比苏稚杳还要大。
    听见她要报警,黄皮的那个手掌赶紧压住门板,绿眼睛的那个双手抱头,对即将面临的事惊恐到失控。
    苏稚杳都被他们衬托得冷静了。
    回想起程觉最后那条消息,苏稚杳狐疑地看着他们:“……保镖?”
    “是的,苏小姐,我叫大为,为非作歹的为!”大为有轻微的泰国口音,但中文很不错,看模样应该是中泰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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