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她若能做好他的贤内助,还怕他心里不感激么?
    林氏正要开口吩咐,那婆子忽然一拍巴掌,大呼:“是了!”
    “奶奶,听萍姑娘这么说,岂不是五爷这会子就要回来?那小蹄子等在云雁坊,不会是……?”
    听她这么一说,林氏也转过念来,她脸色骤变,一掌恨恨拍在案上,“怪不得,我说呢,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白天想晚上梦的,还不就是男人?”
    **
    风疾雪骤,纷乱的雪片裹挟在冷硬的风中,无情吹刮着人脸。
    街上行人极少,以往繁华喧闹的大街沉静得仿佛寂夜,平素开门迎客的店铺一间间落了门锁,只有那几家大些的酒馆茶楼,还坚持敞门待客。天气恶劣,小二都不肯站出来迎门,龟缩在铺子里头,在柜台一角蹲着烤火。
    林春瑶虽坐在轿子里,怀里捧着手炉,可也冻得浑身发僵。
    为了更显身段,她刻意穿了套薄棉袄裙,鲜亮的茜红豆绿,原是林太太叫人为她裁的年节新衣。
    斗篷滚了一圈兔毛镶边,风还是不留情地往身体里灌。
    轿夫蹲在巷子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婆子说了不少好话,又去对面酒楼打了两碗水酒哄着他二人吃用,这才勉强说服他们再陪着等会。
    已经守在这处等了近一个时辰,如果邓婆子给的消息没有错,薛晟的车马应该就快到了。
    侍婢踮脚望着前头白茫茫一片的空荡街口,几番回转头来念叨,“会不会瞧雪落得太大,人不回来了?”
    林春瑶心里也没底。她来京城半个月了,林太太给她选过两个人,她均想法子偷偷去瞧了,一个年纪太大,一个又家境不显。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早不期待能嫁给王孙公子做正室夫人了,可便是做小,也得那人的家世才貌,配得上她如此牺牲才行。
    林太太和她娘私下的商议她私听到了,说是林娇孕嗣艰难,也有心想给薛五爷聘个生孩子的人。这薛五爷的名声她在江南就听说过,在圣上最头疼江州匪患的时候自请外放,用雷霆手段平复了侵扰江州百姓几十年的祸乱。
    最紧要的是,他年轻。单瞧那些婢子们提起他时那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就知道此人一定风姿不凡。
    配与旁人做小,少不得要被大妇拿捏搓磨。可若是配与薛五爷,大妇与她是同族姊妹,同气连枝,生下的孩子联结林薛两家血脉,还怕林娇不肯容人么?
    不论从哪个方面,薛五爷都是眼前最好的人选。林太太不肯积极为她筹谋,她就自己来为自己拼一场。终身幸福与眼前的一时委屈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
    正这般想着,前头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来了,来了!是嬷嬷提到过的,青帷碧顶马车,马头上两排红色流苏络子!”
    林春瑶心脏狂跳,压抑着呼吸,放下手炉,抱起身边摆着的琵琶站起身,快速跨出了轿子。
    婆子匆忙挥手,命巷子里蹲着的轿夫快些从小巷离开。
    两人刚去,一匹矫壮的骏马便踏着稳健的步伐跃入眼帘。
    小丫头被婆子推搡到路中间,挥舞着两手大呼:“官爷,官爷!救人呐官爷!”
    马车在路中央稳稳扎住步子,雁歌抄手凑近车厢,禀道:“爷,有人拦车求助。路边停着辆小轿,似乎是几个奴仆护从着小姐。”
    车内沉默了一息,雁歌又道:“看样子是轿子出了问题。”
    一道低沉的嗓音透过帷帘传出来,“上前问问,如需人手,你先留下照应。”
    雁歌点点头,吩咐那车夫,“老邹,你先送爷回去。”
    眼见车夫扬鞭欲行,林家的婆子不由急了,与林春瑶打个眼色,上前拦住马车去路,大声道:“敢问,尊驾可是诚睿伯府的薛五爷?”
    赶车人见来人竟是认得薛晟的,不由迟疑停下,雁歌揖手问道:“未曾请教是哪家亲眷?”
    一个娇甜而软糯的女音便在此时穿过风雪柔柔传来,“车中……是薛姐夫吗?妾、妾姓林,父亲与林参议乃是同族兄弟。”
    雁歌闻此,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若是旁的亲眷,只怕薛晟还肯多客气几分,既是林家族亲,倒拿不准薛晟会不会管了。
    瞧林春瑶冻得浑身打颤,抱着琵琶立在雪里,勉强撑着衣衫单薄、柔弱无骨的身子,他瞧得倒有些不忍,可薛晟不言声,他可不敢随意妄动。
    片刻,车帘掀开一角,从内露出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来,在石青色锦缎海水纹袖角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润若生辉。他低声道:“雁歌,你处理一下。”
    吩咐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偏头靠近车窗,从车外瞧,就只见略露出的下巴一角。
    听他用朗润醇厚的嗓音道:“林姑娘有何需要,可与我这小厮细说。”
    风雪里,美人怀抱琵琶冻得嘴唇泛白,杏子般的眼睛微微泛红,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可那帘幕落下极速,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大雪侵扰着视线,依稀只见那下巴棱角分明,干净凌厉,唇瓣薄而润……
    “薛姐夫……”她晃了下手里的琵琶,想说完自己那套求助的说辞,比如自己这柄颇有来头的琵琶坏了,不习惯用其他的俗品替代,甘愿冒着风雪出来寻手艺好的调弦师傅,岂料天雪路滑,摔伤了轿夫,此刻困顿在此,盼他略施援手,能送她回家……
    可是,她话还没有说完,薛晟已经再次催促马车启程,她拦了两回,总不能再拦第三回 。
    婆子已苦着脸要上前纠缠,要为她陈情去了,林春瑶定了定神,向婆子打了个眼色。
    她换上温和亲切的笑,对马车方向行了礼,裹紧披风转头对雁歌道:“那就多谢薛姐夫,多谢小哥了。还未请教小哥姓名?”
    雁歌笑了一下,美人如此有礼,自然对她极有好感,当下抱拳道:“小人雁歌,是爷的长随,姑娘这轿子……”
    薛晟的马车就在他们的寒暄声中,踏着厚厚的雪层,穿破风影雪雾驶了开去。
    **
    林春瑶站在街角,扶着石墙摇摇欲坠。
    今日机关算尽,使了那么多钱财出去,她如何算不到,薛晟竟然连面都未照,不曾瞧过她一眼。
    这样冷傲孤高的性子,林娇是怎么夺取他的心的呢?没道理林娇可以,她却不行,到底是哪个环节错了,到底是哪里没有思虑到位?
    亏她将自己打扮得这样俏丽多娇,他一眼没瞧,怎么可以一眼都没有瞧!!但凡见一见她的样貌,想必也不忍冷淡至此。
    就在这时,街角急冲冲驶来一辆朱帷马车。四个婆子两个婢女另有数名随从侍卫护拥,浩浩荡荡一群人朝街角而来。
    雁歌正与那婆子商量去寻人手抬轿,就听一道尖利的嗓音裹在凛冽的冷风中,直灌耳膜。
    “林春瑶!”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这一嗓子犹如一根弦,瞬间将林春瑶失落的心脏紧吊了起来。
    她转过脸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街巷对面来势汹汹的一众人。
    今日事做的隐秘非常,又是这样大雪天气,街上连行人都没几个,林娇怎么会恰好出现在此?
    她下意识瞟了眼身侧立着的婆子,那妇人早已面如死灰,微张着嘴,惊愕意外更胜于她。
    “我还以为是婆子们瞧走了眼,心想这种天儿咱们瑶妹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会在大街上,没想到,竟还真是你啊。”朱帷锦绣的车驾,便在雪影掩映下,也是那样富丽夺目。林氏穿了件大红滚毛披风,头上勒着镶红宝的卧兔儿,探出车窗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近前。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几步开外处,林春瑶抿抿唇,强挤出个笑来走上去见礼,“娇儿姐姐,真是巧。没想到随意出来转转,竟遇着您了,咱们姊妹倆着实有缘。”
    林氏歪倚在车窗上头,斜睨着姑娘冻得发白的脸和通红的指头,看这模样,真是在街上等了老久。依着她的性子,方才薛晟没走的时候,就要冲出来给这痴心妄想的贱人没脸。可婆子们都劝,若是当街闹起来,薛晟面上不好看,才升任的高位,多少眼睛盯着,若传了出去,林薛两家名声都要受牵连。
    她强忍着满腔怒意,候在角落里等薛晟的车走远才出来,这会儿怒火已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说出的话更没半点客气,“可不是?确是巧了。”她冷笑,“要是我再晚一会子出来,可瞧不见适才瑶妹妹唱的那出好戏了。”
    她扬扬下巴,不理会林春瑶的尴尬,对着雁歌令道:“爷今儿有客,你不在爷跟前伺候照应,倒有些闲工夫答对外人,还不走?”
    雁歌听了二人几句对话,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见林氏肯递台阶,自然顺坡下驴借口告辞,“适才林姑娘遇急,求到爷跟前,爷听说是奶奶亲眷,便留下小人照应。此刻既是奶奶带着人到了,那小人这便跟爷回话去了。”
    还不忘朝林春瑶拱拱手,“林姑娘,这儿有我们奶奶在,您大可安心了,小人告退。”
    林春瑶原还准备了打赏的荷包,这会儿当着林氏面前,却不好送出去笼络人,只得再三道了谢,目送雁歌远去。
    雁歌一走,林氏再无顾忌,她拍拍窗框,冷着脸道:“上来。”
    林春瑶瞧瞧自己带着的零星几个从人,再瞧林氏出行这威风凛凛的做派,知道反抗无用,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只作姊妹情深,含笑谢过后便登上车。
    帘子不等放下来,就听车里传来“啪”地一声脆响。
    吴婆子惊得瞪大了眼,转脸去瞧林氏带来的那些丫鬟婆子,竟没一个人露出意外神色。
    林春瑶再怎么不济,如今也是府上的客,林太太待她都还客气,怎么这林娇……
    林春瑶此时手捂着左颊,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神情倨傲的林氏,“娇儿姐姐?”
    她从小就生得貌美过人,又有才情,一向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家里风光的时候她不曾受过委屈,就算如今落魄了,他们也要集全家之力,给她最舒适无忧的生活。林太太对她客气慈爱,林家上下都对她赞不绝口。林娇她怎么敢,她怎么敢伸手就打她的脸?
    马车辘辘驶动起来,车轮滚过积雪,发出沙沙的碎响。
    林春瑶眼底含泪,吞下苦楚,满面无辜地道:“娇儿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瑶儿可以解释——”
    林娇冷笑一声,倾身过来,一手揪住她衣裳后领,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误会?是我误会了你买通消息刺探我们夫妻间的事儿,还是误会了你当街勾引我丈夫的意图?”
    林春瑶本还在用力挣扎,听见这一句,登时心里一顿,无尽的寒意淹没了她。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先是她隔墙听见下人们议论薛五爷的风采,又提到他如今的权势,接着说及林氏五年无子,薛家着急寻个房里人孕育子息。
    然后才有她的心动,渴盼,焦急。几番试探,林太太总不肯给个实在答案,出了院子,又不经意听人说林太太甚至动过念头想把她送给一个老宦官,为林俊博个前程……
    她这才等不及了,决定主动出击。
    她做的很隐秘,知道她暗里动作的人,只有吴婆子和侍婢小娟,都是她从南边带过来的心腹,不可能走漏风声给林氏知情。
    再就是今天跟着的一个小丫头。
    ——可这丫头才十来岁年纪,怎么就懂得偷听这些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报给林氏?
    她想不通,实在不懂为什么会事败。
    如今林氏当面揭破了她的心思,她要如何做,才是对自己、对父兄最有利的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短暂的惊疑、困惑、羞耻过后,她立即决定抛却自尊向林氏投诚。
    “娇儿姐姐!”咚地一声,柔软的双腿前屈,她跪在了林氏脚下,“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大伯母偶然提了一嘴的玩笑话当了真。”
    “可是姐姐,咱们都是林家的闺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咱们原就是一家人。瑶儿不才,愿做姐姐您足下踮脚的石,愿当姐姐榻前叠被铺床的婢。瑶儿这条命早就决心给了家族,给了咱们林宅,给了姐姐您。只要姐姐想要的,瑶儿就是死,也愿为姐姐争取。”
    这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分明。林氏如今最短的就是子嗣,她这是表忠心,愿将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都交给林氏养育。过门后不求争宠献媚,只愿跟林氏一条心。
    若是亲姊妹说这话,也许林氏还肯信。半路凑上来打秋风的破落户,有什么资格跟她论姊妹一家人?
    冷风吹刮着车帘,凉意汹涌地灌进车里。
    林春瑶早就冻得半边身子都僵了,林氏又何尝不是周身冷意?
    此时顾倾守在小火炉前,正有一搭没一搭跟雀羽说话。
    上回跟雀羽借的那本书被薛晟弄破了,她好生过意不去,特地做了对棉抄手送过来,略表歉意。
    她模样生得好,逢人又爱笑,平时在下人里头人缘就不错。薛晟身边的几个虽和她照面不多,对她也十分有好感,今儿坐在一块聊了一会儿,发现二人竟还是同乡,不免更觉着投缘。
    庑房烧着热茶,两人就围坐在茶炉子边上说笑。担心有人进出不知情,特将那门帘也敞着,薛晟还没走进院子,就远远瞧见亲热说着话的二人。
    雀羽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姑娘逗得满面霞飞,白皙的面颊透着嫩粉,随着那笑,肩膀轻颤,带动得头上米珠穿成的流苏阵阵乱摆,耳坠子也随着微晃。
    ——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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