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房间,关上门。赵昊天正在抽烟,警察替他点了一根,笑吟吟:“里面这女的疯了,她讲陈修泽是她情人。”
    “的确疯了,”赵昊天回忆那日将自己头按进马桶中的男人,扯了扯唇角,“我见过她男友,普通人,粗鲁,脸上还有这么长一道疤。”
    他比划,从眉毛横跨着鼻子往下:“陈修泽脸上有疤?”
    警察摇头:“没有没有。”
    赵昊天深深吸一口烟,里面没什么东西,大约也只能压一压烟瘾。这女的也是可怜,但又怎么样?她男友看上他的未婚妻,还将他打了一顿——
    赵昊天记得那天这个脸上有疤的男的送她到米娜聚会,散场时,也是这个男的跟在后面。他找不到这个男人,就先拿他女朋友泄愤。
    等会儿,来交保释金的时候,再狠狠处理。
    赵昊天吐了眼圈,说:“失心疯了,也可能是的确吃了药,异想天开,吓到讲胡话。”
    警察犹豫:“怎么处理?”
    赵昊天说:“就按你们之前那样做,不认,就打,这不是你们拿手好戏吗?”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阵纷杂脚步声,由远及近,遥遥而来。
    隐约听到有警察叫不许动,亦有人大声呵斥,关大门、关玻璃窗的声音,落锁声,尖叫和命令……混乱中,赵昊天听到笃笃声,好似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他顺手掐灭了烟,还未回头,一柄冰冷的枪口就已经压在他脑袋上。
    旁侧警察还未拔出枪,就已经被一手杖精准敲住手腕,一时脱力,手枪脱手,远远飞出去,滴溜溜地在地上转。
    赵昊天在巨大震撼中看到用枪指着他的人。
    脸上一道鲜明的、粉红的疤痕。
    身后,是温和的声音。
    “阿贤,是他吗?”
    赵昊天循声而望,看到一张在报纸杂志上见过许多遍的脸。
    不,他看起来要比照片更加惹眼。
    陈修泽将手杖递给身边人,他顺手拿起旁边的巧克力盒,看了良久,走向赵昊天。
    被他叫做阿贤的人掰开赵昊天的口。
    陈修泽说:“就是你报警抓我的女朋友,说她携带违禁品?”
    赵昊天讲不出话。
    “这里面是不是真藏了东西,吃一吃便知道了,”陈修泽平静地说,他将所有的巧克力都倒入赵昊天口中,连盒子也不放过——塑料的一层格子,纸盒子,都硬生生地塞进他口腔,塞不下也硬塞,陈修泽目光阴鸷,语气仍旧客客气气,“麻烦你了。”
    赵昊天哪里吞得下?一张口被阿贤固定住用力掰,咀嚼不动,吞咽也费劲儿,就这样被陈修泽硬生生地掰开口塞。不仅如此,陈修泽直接拿起烟灰缸,连带着里面还燃着火星的烟头一并倒进他口中,最后将那玻璃制的烟灰缸一并塞到他牙齿里——
    阿贤一松口,赵昊天跪俯在地,连连咳嗽。
    陈修泽擦干净双手,平静地问另一旁从地上坐起、揉着手腕的警察:“刚才他同你讲,打算怎么对待方小姐?你们打算怎样让方小姐认你们强加的‘罪名’?”
    警察说:“……老办法。”
    “好,”陈修泽颔首,他说,“就按照老办法做。他让你们怎么对方小姐,你们就怎么对他——阿贤,你去监督。”
    他无心同这些人多讲,手杖也不拿,匆匆拧门进去,方清芷仍旧坐在桌子前,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手。头发有些乱了,这房间的灯炙热,烤得人眼睛发干。
    窗户上的玻璃是单向的静音玻璃,她瞧不见外面发生的一切,也听不到动静。此刻见陈修泽进来,又惊又喜:“陈修泽。”
    方清芷额头一层汗,这房间中又闷又热,连水也不给她。刚才只拿了认罪书让她签,不签,就要一直关着。
    英政府不作为,放任警察同黑道勾结,就连这审讯的法子也如出一辙。
    方清芷早有闻名,今日只当切身体验了一把。
    陈修泽顺手关上门,不让她看外面乱糟糟的局面,先仔细看她,松了口气:“你要吓死我。”
    方清芷说:“陈生怎么如此脆弱,每天不是被我气死,就是被我吓死。”
    陈修泽叹气:“怎么办,大约我命中注定要还你的债——还好吗?”
    “自然很好,”方清芷说,“我是讲道理的人。”
    陈修泽仔细看她,再度确认人完好无损:“外面这些人可不那么讲道理。”
    方清芷说:“不怕,我有办法。”
    一颗心渐渐安定,陈修泽脸上浮出一些笑,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方清芷说:“我同他们讲,我老豆是陈修泽。”
    第58章 生日
    审讯室的灯又热又亮, 这里还有故意折磨人的灯,要将灯一路往人眼里照,照到人眼睛痛到不住流泪。比起肉, 体上的摧残, 更不要讲还有更多精神上的折磨。
    陈修泽抬手, 拉住方清芷的手腕,往自己身边轻轻一带:“过来,让老豆看看,bb有没有被他们欺负。”
    方清芷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惊了惊:“你好无耻。”
    隔着一扇玻璃, 外面人瞧室内的东西,瞧得一清二楚, 陈修泽不喜被人瞧见太多私事,一手护着方清芷的脸和眼, 另一只搂着她肩膀,往外走:“怎么方小姐主动认我做父,现在又讲无耻?”
    “就是无耻,”方清芷说,“你今年才多大, 哪里能生出我。”
    “嗯,是的, ”陈修泽说,“虽不能生出方小姐,但能令方小姐再生一个。”
    谈话间, 已经挪到门口, 警察局中现今已经一团乱象。陈修泽原本伸手遮住方清芷的眼睛, 但她好奇, 一定要扒开陈修泽的手看。只见里面这一间, 怎能还讲是警察局,分明是警察被俘局,满室的人,警察都被控制住了,穿衬衫西装的人默默不言,只守着。
    隔壁房间,隐约听见人的声音,漏出些。
    方清芷问:“什么动静?”
    陈修泽说:“局长的公子在试药。”
    方清芷很平淡:“喔。”
    陈修泽环顾四周,终于有熟悉的警察上前交涉,一脸头痛:“陈修泽啊陈修泽。”
    他年龄很大了,头发依稀可见花白。
    陈修泽很客气,也很礼貌地向他道歉,称呼他为钟伯,言语之间颇为尊敬。后者唉声叹气,倒也没有讲什么出格的话,只叮嘱陈修泽,解决完了赶紧离开,不要一直这样……为了女友来封整个警察局,讲出去也不像话……还是要快快地离开,免得闹出更大的事。
    陈修泽说好。
    他一手搂着方清芷,另一手握着手杖,笑着开口:“今天对不起各位长官,为了一些家事,打扰了各位长官的工作。”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抬了箱子进来,里面全是些点心蛋糕和红茶,利索地分发出去,陈修泽继续:“一些东西送给各位,感谢各位长官兢兢业业,保护我们这些普通的公民。就当是下午茶点,麻烦诸位了。”
    他又叫人,指挥着将大门全打开,窗帘拉开,玻璃窗也要擦得干干净净,最好帮他们把弄乱的地方也收拾了。
    “怎能将事情闹得这样兴师动众呢?”陈修泽责备,“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就到此结束,不要再为警察的工作添负担啊。”
    方清芷跟他上了车,隔着玻璃窗往外看,还有警察站在那边,显然尚未醒过神。车子启动后,她才坐稳,说:“我今天明白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
    陈修泽抬手,用纸巾擦她脖颈上被审讯灯烤出的汗:“我也明白了,什么叫虚惊一场。”
    方清芷静默半晌,才说:“对不起。”
    “讲这些做什么?”陈修泽将纸巾放好,抽一张新的,又擦她额头,“坏人若想害你,怎么样都能找到漏洞。不关你的事。”
    方清芷闷声:“不然,你还是让人继续跟着我吧。”
    她只知在陈修泽身边大约会有危险,却没有想到,原来是这种危险。方清芷细细思考,自己同米娜之前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就吃了个饭……赵昊天要针对她,大约还是陈修泽的缘故吧。
    陈修泽凝神想了想:“一直跟着你不好,也不自在。但真再放开……如今天一般,我也的确不放心。”
    若是再迟些,那些黑警真对她用刑,陈修泽不确定怀里的枪如今还能安稳放着。
    的确是两难的状况啊。
    “找一个人,”陈修泽妥协,“远远地跟着你,也不让他时时刻刻盯着,有了意外也能及时向我汇报,好吗?”
    方清芷点头。
    发生这事,孟妈自然已经准备了安神润肺的汤,还让人去拔艾叶摆在檐下,说是要祛祛晦气,不要再让倒霉事缠着小姐。方清芷站在房间里,一眼看见那盆旺她改风水的玫瑰花,吸足了阳光,开得枝叶舒展,漂漂亮亮,大方极了。
    吃午餐时,方清芷才提到那份巧克力。
    她说:“我本来没多想,他一讲是墨西哥产的巧克力,立刻警觉了。”
    陈修泽为她夹了乳鸽腿,这里的肉汁水最多:“墨西哥也产巧克力,怎么你一听便知不对劲?”
    “可是若要论巧克力,现如今市面上最好的,是比利时和法国生产的,”方清芷细细同他分析,“墨西哥虽然也产,但又不是公认顶尖的,怎么他单独说明是墨西哥的?”
    陈修泽说:“还是我们清芷最聪慧,像我,听到了也不会在意。”
    “还有呢,”方清芷说,“墨西哥——虽然我没有去过,但也从书上读到。1919年的时候,美国颁布了禁酒令,很多人都是从墨西哥非法进口酒,或者直接跑到墨西哥去喝酒。而且墨西哥又属亚热带气候——”
    说到这里,她看着陈修泽:“是不是很枯燥?”
    “不,”陈修泽微笑,“是我之前了解不到的知识,你讲,我非常喜欢听你说。”
    方清芷才继续说:“亚热带气候很适合毒,品作物,比如大、麻的生长,而当时的美国—墨西哥之间的黑产不仅仅是酒而已,渐渐地也发展成了毒的交易。更何况,墨西哥土地上也有过被西班牙人种植大,麻和鸦,片的历史。所以,他一提到墨西哥产的东西,我第一反应不是巧克力,而是毒。”
    陈修泽赞赏:“你这样灵活的头脑,我十分钦佩。”
    “其实,”方清芷笑了笑,“我还闻到他身上有抽大,麻后的气味,这才是主要原因。”
    陈修泽笑容消失,他问:“你怎么知道大,麻是什么味道?”
    “以前给那种私人诊所做过助理,打工,”方清芷说,“有时候能从病人身上闻到,医生告诉我的。”
    陈修泽说:“那段时间你一定很害怕。”
    他望着方清芷,方清芷没有避讳他的视线,她之前经常躲避陈修泽的目光,好担心被他看到不该有的心思。但今天她正大光明、坦荡地望回去,只看到他眼中的怜惜。
    方清芷的心脏怦然一跳,好似被手指弹了一下的成熟蒲公英。
    方清芷说:“是的。”
    她本想说不怕的。
    “的确有些怕,”方清芷说,“听说那种味道闻久了对身体也不好,我也见到抽完后的病人,胳膊上几乎找不到血管,用橡皮筋儿勒了好久也看不清,细细的、青青紫紫的一条,好像歪歪扭扭的蚯蚓……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已经死掉了,挂盐水时也一动不动,胳膊凉得好似死人,额头却又热得吓人。”
    陈修泽不吃饭了,只静静看她,听她讲。
    “医生讲他是抽了太多,才会这样发热,”方清芷说,“盐水挂完了,开始回血,他才醒来,也没有力气骂人,像个僵尸,自己拔了针就走,地上针头带着血,另一端在他手臂上,拖曳了一滴红,滴滴答答。”
    陈修泽叫她:“芷宝。”
    “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方清芷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找一份干净的工作。我不能让我一辈子都在这种地方,我不是下地狱普渡万生的菩萨,我只是一个想要好好生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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