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是八月十二的生辰。
    若是这般说起来的话,兴许根本用不了小半个月,顶多七八日他就能回来了。
    漪娴这夜枕在他的臂膀上,小声嘤咛:“那你早点回来,我和孩子们会想你的。”
    徐世守沉沉应了一声,“好。”
    翌日漪娴早早起了身,少不得又亲自为丈夫准备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和几样更可口的干粮肉饼,叫丈夫和仆从侍卫们路上带去了。
    徐世守这些年来没有离过京。
    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自己只是短暂离开数日而已,漪娴就不舍和牵挂如此,连带着他都有些揪心。
    昨夜情事缠绵后他同漪娴说起要外出的事情,漪娴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今天早晨才乍然后知后觉。
    于是她又不免多问了两句:
    “是云州的边塞经略使?就他一个人回来?那张大都督呢?六镇的六位其他防御使有人回来么?”
    徐世守摸了摸摇篮中女儿的脸,束好自己的腰带:
    “他回来了,张大都督自然镇守云州,更不能回来。六镇防御使也轻易走脱不得的。
    ——那是因为那北突厥可汗一家子就是方上凛和怀朔防御使两个人出去追来的,所以方上凛可以回京献俘请赏。”
    他笑叹一声,“也不知图什么,拼命成这样。我听陛下说起,他二人追出六镇之外两百余里才追到的这个北突厥可汗,不眠不休叁四天没合上眼睛,回来的路上连老马都差点迷路,差点把命都折在外头。”
    漪娴若有所思:“和怀朔防御使一起?那不是个胡将么?我也听太后说过,听说当年在河西的时候还与崇清帝姬有救命之恩呢。”
    “是胡将,叫宇文周之。年轻人么,都是豁出去的疯劲,一个比一个不怕死。”
    徐世守随口答道。
    话说完后他便心中微愣
    ——其实他年轻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呢?
    常年沉浸在美人温柔乡中,年少时的峥嵘坎坷岁月,仿佛真的离他很远了。
    但他也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
    和还是南江王的皇帝出去剿匪平乱的时候,为了立一笔军功、图一口往上升的机会,他也曾一动不动地卧在山野草丛之中数日不敢合眼,也有过差点命丧他人刀下的危险时刻。
    坦白来说,这样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不太敢去做了。
    年少时一心图谋那个如在云端的美人,想要迫切地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所以只有靠着军功不停地往上爬,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不怕死地豁出去。
    那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注定得不到她,那么这样死去也不算太丢人。
    可是现在他不敢了。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心上之人,和她有了一双儿女,有了自己的妻眷家人,做什么都得顾及漪娴和一双儿女。
    他若是死了,漪娴怎么办?窈窈怎么办?崇皓怎么办?
    “方经略使回来也好,我想着这会子,只怕妙宝也是想见他的吧。”
    漪娴上前为了他正了正衣领。
    徐世守想了想,记起来那是彭城侯夫人贺氏的名字,随意接了妻子的话茬:
    “怎么了?可是贺夫人出了什么事了?”
    漪娴叹了口气,眼底也是无奈:
    “原来你们官场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可怜妙宝都快哭肿了眼睛。她在京中又无亲眷族人帮着出个主意,本是想入宫求见皇后的。
    只是这会子太后太子要过寿辰、永兕帝姬要过百日,万千的事情都堆在八月里,皇后忙得什么样,连太后宫中都不常去晨昏定省了,哪有空见外命妇。
    ——咱们窈窈和崇皓过周岁,皇后陛下都没空亲自过问,也是只派人代为赏赐了就算完。”
    许是做了母亲的人都难免唠叨些,漪娴絮絮地说了半天,还是没转到正题上,徐侯便又问了一句:
    “都到这般地步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漪娴道:“你不知道么?忠义侯老侯爷的幺儿子刘亨,在国子学里欺负了方侯的长女瑶瑶,闹得国子学里的孩子们人人皆知。”
    *
    忠义侯老侯爷刘璀,乃是先帝的亲舅舅。
    刘璀是先帝生母刘氏的幺弟,更算是当今皇帝的舅爷。
    就是当今太后,那也是他的外甥媳妇,寿王到他跟前也要叫一声舅舅。
    这人或许真的是走了齐天大运,本来刘家家境清贫,连饭都要吃不起的人家,所以才送了女儿刘氏进宫里当宫女。
    没想到自家女儿在宫中先是被帝王宠幸、生下两子,而后这长子又即位当了皇帝,即先帝文寿皇帝。
    自此刘家就开始一路高歌猛进地飞升,成了文寿一朝的皇亲国戚。
    为了弥补母亲、抬举舅舅,先帝封了这个不学无术的舅舅当了忠义侯,把宗室郡主嫁给舅舅的儿子当世子夫人,让亲弟弟寿王娶了舅舅的女儿当寿王妃,可谓是花尽心思抬高自己舅舅刘璀的地位。
    姐姐刘妃,即先帝生母德光皇后虽然死的早,但是刘璀这个祸害反而命长福厚,不仅熬死了姐姐,还熬死了姐姐的儿子文寿皇帝。
    到了元武皇帝即位,也并未怎么刁难这个刘璀这个“舅爷”,反而基本上保留了先帝时对他的礼遇。
    这样刘璀愈发得意了起来。
    刘璀七十多岁时,一个他最为宠爱的妾室竟然又为他生下了一个老来子,也是幺儿子,即刘亨。
    老侯爷刘璀素来宠爱这个小儿子,几乎到了惯得他无法无天的地步。
    刘亨今年才方十岁,正在国子监中读书,素来自封自己为“小皇叔”,因此自命不凡、极其飞扬跋扈。
    ——按照亲疏血缘来说,他确实是先帝的亲表弟,当今皇帝的小叔叔。
    平素国子学中别的孩子知道刘亨的品行,因为家中不想生事,都是躲着他的。
    刘亨的脾气在家中被惯出来也就罢了,但是在国子学里还是这样呼风唤雨的张狂,其实也实在是无奈的巧合,叫他钻了空子,没人仔细管他。
    因为刘亨刚入国子学读书的时候,帝后二人正在云州关外,不过问京中的事情,而太后又是不管这些外面的事的。
    所以刘亨洋洋得意,几乎把国子学中自己欺负得起的孩子们都戏耍了一遍,逼着他们都管自己叫“小皇叔”。
    等到帝后回京了,皇帝有前朝里忙不完的事情,皇后忙着养育龙胎,更不会仔细分什么眼神到他一个小儿身上去。
    如此巧合一撞,刘亨的性子被养得格外刁钻苛刻,自认为无法无天,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他。
    前不久,他就欺负到了彭城侯长女方瑶的头上。
    因瑶瑶生得实在漂亮可爱,让才十岁就通晓男女之事的刘亨心痒难耐,总想借机去调戏方瑶一番,跟她说说话,扯扯她的发髻,摸摸她的脸蛋儿。
    方瑶每次都很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
    刘亨回去向自己的老父亲和妾室生母告状,父亲遂不屑地道:
    “彭城侯?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关外一个吃风沙的破落户家罢了!那彭城侯府夫人更是不知哪个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何和我们府上相提并论!
    亨儿,你可别忘了,当今皇帝身上都流着和你一个祖宗的血!你的老太爷,也是德光皇后的老太爷!没有德光皇后,哪来这文寿、元武两朝的皇帝!”
    刘亨这样一想,也觉得太有道理了!
    人人都敬重的太后,在他面前都只是个表嫂子,皇后也只是他的一个外甥媳妇,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还算是太子的爷爷辈的长辈呢!
    于是之后刘亨对着方瑶就更加不客气了起来。
    有一日方瑶在国子学中又狠狠拒绝了他伸过来的咸猪蹄子,刘亨心中陡生恶意。
    他带着几个小跟班偷偷跑去了方瑶的婢女萍儿跟前,抢走了萍儿手中护着的包裹。
    那包裹里装着方瑶在国子学读书时候日常用到的一些东西,诸如备用的衣裳和一些文具吃食。
    抢来那个包裹后,刘亨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打开,然后从自己袖口里掏出一个月事带塞进去,向自己的小跟班们当众展示了一番:
    “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们看我发现了方瑶带着什么东西!”
    跟班们兴奋地欢呼道:“这不是女人用的月事带嘛!”
    刘亨恶毒地笑道:“方瑶不是才七岁么!怎么就用上月事带了,你们说为什么啊?”
    小跟班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刘亨给出了答案:“因为她就是个骚货,她现在就长奶子了,你们懂吗?马上她就能嫁人生孩子了!女人来了月事之后都会生孩子的,马上方瑶也要不知生下谁的私孩子……”
    几个小跟班立马又是一阵轰然大笑,纷纷说“小皇叔”说的太对了,没想到方瑶私下竟然是这种人。
    虽然国子学里的博士们很快来赶走了他们,也冷着脸呵斥了这些人,安慰了瑶瑶一番。
    但瑶瑶的神经还是一瞬间崩溃了。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在酒楼茶馆里讨生活,她就曾看到过这样许许多多充满着微妙恶意的眼神。
    她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想要离开这里。
    博士们的安抚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
    哪怕没有人再当面提起这些事情,可是国子学里私下的流言蜚语还是一瞬间充斥满萦,浓浓地包围着她。
    不怕别人当面议论,怕只怕这种暗流涌动般的异样,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将她包裹了起来。
    瑶瑶当然也有许多自己结交到的好朋友,同龄的女孩子们每天都小心地照顾着她的情绪,无奈地向她表示她们也被刘亨用其他的手段戏耍侮辱过。
    可是即便是家中的大人找上刘家的家门,忠义侯老侯爷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倚靠在太师椅上拱手道个歉,说自己这小儿性情顽劣,这些小磨擦只是孩子间的玩闹云云,意思意思也就完了。
    但唯一的好消息是,当这些事情闹到大人的层面之后,只要忠义侯老侯爷代儿子道了歉,大人嘴里的孩子间玩闹似的这些流言都会很快消散,没有人再度提起。
    而刘亨在消停一段时间之后也开始寻找下一个欺负的对象。
    瑶瑶回去之后小声地告诉了母亲,她低声啜泣:
    “阿娘,你能不能……我也想……我也想让刘侯爷……”
    瑶瑶也希望她的大人可以去找上刘家的大门,得到刘老侯爷的一句赔礼道歉。
    她不想被人私下议论做“骚货”。
    妙宝乍然听闻此事,心都生生疼碎了。
    她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立马带人套车上了刘家,但得到的只是刘家世子夫人的一句“无可奈何”。
    刘璀的正妻早已过世,家中庶务交由世子夫人主管。
    世子夫人见贺妙宝一个女眷找上门来,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往那些为了找刘亨算账的人来的时候,都是家中的男人找上门来当面和老侯爷刘璀亲自对峙,刘璀这才会敷衍两下,地说两句不好意思的话。
    如今贺妙宝一个女眷过来,因为男女之防,她轻易又见不到刘璀,只能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对这个小叔子刘亨虽然也厌恶无奈,但他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小叔子,不会为了贺妙宝这个外人和自己的公爹闹了不痛快的。
    何况贺妙宝虽然得到皇后喜欢,但她自己还是宗室郡主、先帝亲自指婚的呢。
    她实在没有要对贺妙宝多么客气小心的道理。
    妙宝见世子夫人压根不想理这件事,她一个妇人上门,又见不到刘璀,只能咬着唇回了家中再想对策。
    她在这京中没有族人亲戚,另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是皇后。
    但是皇后……
    皇后为了八月里的诸事忙碌,已经不见外命妇了。
    贺妙宝再傻也知道这会子不能为了自己家中的琐事叨扰了皇后的心神,否则只会让皇后厌倦了自己。
    她一时忍了下来。
    这些孩童间的事情,疼在父母的心里虽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是在外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句随口的“玩笑打闹”罢了。
    她女儿的事情再要紧,其实也要紧不过皇后现在手里要忙的事。
    妙宝不敢和皇后说,只好私下和徐侯夫人倾诉了两句。
    徐侯夫人大为震惊,对瑶瑶也是心疼不已,小心地和她出了点主意:
    “妙宝,你的顾虑自是对的,眼下八月里各国使臣朝贡觐见,光是为了太后一个人的寿辰,皇后娘娘都未必能忙得过来。这会儿确实是不好同娘娘说瑶瑶的事情……”
    漪娴握住妙宝的手,
    “可是我和你既然是好友,瑶瑶我也是真心疼爱的孩子。不若这般,咱们再暂且忍耐一番,等到九月里这些事情都忙完了,我和你带着瑶瑶一起进宫,咱们和皇后娘娘说起,好不好?我同你一起去说。到时候皇后娘娘有了闲空儿处理这些事了,一定会给瑶瑶一个说法的。”
    非亲非故的,徐侯夫人愿意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妙宝心中亦是感激不已。
    妙宝哭诉了一番,这才带着瑶瑶回府去了。
    但瑶瑶短短数日之间已经不怎么肯进饮食,人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儿,也不愿意再去国子学里读书了。
    这段时日崇清帝姬在宫中一心陪伴太后,也不曾到国子学里继续来听课,所以国子学里发生的事情,竟然还真的没能传到宫里去。
    *
    用早膳的时辰里,漪娴便缓缓地和丈夫说了起来。
    徐侯对这种纨绔无耻子弟素来是深恶痛绝,也不免怒皱了眉。
    “这样的事情我竟然丁点都不知道……污言秽语,这小畜生崽子竟然都欺负到女童的身上去了,国子学里都没人管么!”
    漪娴叹气,“怎么没人管?国子学里的博士不是已经斥责过了么?可是他们也只能斥责几句,别的还能做什么?流言蜚语,舌头是长在个人的嘴里的,国子学的博士们怎么管?”
    徐世守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妻子,
    “你与那贺夫人说的极是,咱们府里虽然平素不掺和别人家的事,但此事非同一般,确实应该帮她。且不说我和方上凛是从前的同袍故交,他还曾与我有过生死之交。这位贺夫人又是你的好友。为了方上凛的女儿,便是得罪这刘侯我也是得罪得起的。
    我算是方上凛的兄弟,也担得起这孩子的一句叔父,待到太后的寿辰忙完了,要不然我亲自去刘侯府上跑一趟,看看他刘璀敢不敢见我!我做叔父,去替这侄女讨个公道回来!”
    漪娴淡淡地笑了笑,
    “如今却是用不上你了,你不是说了么,那方经略使自己也要回来了,正好待人家瑶瑶的父亲立了军功回来,看看刘璀慌不慌!”
    徐世守怒意稍平,这便等不及带着皇帝的手诏和令牌等出发走了。
    “我现在就去把方上凛带回来!一日都不能多耽误了!届时我还要与他联袂上奏章弹劾这刘家教子无方、治家不严!”
    漪娴唇边也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来。
    “……父亲回来了,终于有人名正言顺给女儿撑腰了。”
    她轻声道。
    邱姑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也是笑道:“唉,所以说么,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还是不成,女人呐,这辈子就是这么个苦法儿,身不由己。谁都知道男人靠不住,可是还是得盼着他们能护着自己。”
    邱姑试探地又多问了两句:“适才听我们侯爷说,这回那方侯爷是带着战功和战俘回来的,立下汗马功劳,陛下肯定要顾着些功臣的面子,好生斥责刘家一番。”
    漪娴低头摸着女儿的小脸儿:“那自然了……妙宝总算能高兴起来了。”
    贺妙宝不知道方上凛要回来,她也高兴不起来。
    ——当然了,若是她知道方上凛要回京的事情,能不能真心高兴起来也是两说。
    又有这一日,她正在会仙楼叁楼那名为“春华绰约”的包厢里和周澈在说话。
    妙宝这会儿也是走投无路了,她死死揪着周澈的衣袖,声声泣泪。
    “你是我在这京中唯一的故人,我求求你,阿澈哥哥,你帮帮我,帮帮瑶瑶好不好?”
    “你既是肃政台里的御史中丞,有的是闻风而奏弹劾百官的权力,你帮帮我,你写一封奏章上去弹劾刘璀,你说他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好不好?”
    “刘璀的儿子都那样欺负到我们瑶瑶的头上了,阿澈哥哥,你本该是瑶瑶的亲姨父的,你帮帮她好不好?”
    “只要你的奏章递上去了,不论陛下看不看、批不批,那刘璀必然知道有所收敛,也会好生教训刘亨的。如此一来,国子学里那些议论瑶瑶的声音都会消失的!”
    “外头的那些文武百官,谁不怕你们肃政台里言官御史们的笔墨弹劾,谁都不想把自家的事情捅到你们跟前来……
    阿澈哥哥,你可以帮我的,你替我写一封奏章弹劾刘璀,没人会猜到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有你做这样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良久之后,妙宝低声泣泪的声音才渐渐疲倦地止歇了下来。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一双美目早已哭肿,眼尾都凝着苍白的疲倦神情。
    初秋的日光舒缓地渗透进室内,妙宝借着泛着微微金光的日光,恍惚而麻木地打量着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背影。
    他还是一如当年,挺拔清峻,此刻正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长袍,负手背对她而立。
    这分明是当年她很喜欢他穿的颜色,因为她从前喜欢他穿,所以他现在也常常穿给她看。
    周澈是适合穿这个颜色的,衬得正当青年的他犹如儒雅矜贵的世家公子,风雅无边。
    妙宝在他的沉默里渐渐品出了那份拒绝的意思。
    面对她的哭诉和请求,他一言不发。
    她最崩溃无助的时候,能真正想到的可以敞开心扉的人只有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不说应下她的请求,就连一句对瑶瑶的安慰、对刘璀父子的谴责都没有。
    仿佛在他面前哭诉的这个女人,真的对他来说十分无关紧要一样。
    便是在路上见到陌路之人这般的情态,也不该做此无动于衷之态吧?
    妙宝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衫,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骨寒意钻入了自己的每一寸骨缝之中,冷得她浑身发寒。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这几个月来,这个男人待她都是极温存极体贴的。
    他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心爱过她的男人的。
    他在她心中是这世上最不一样的男人。
    可是现在,她这样的惶恐、害怕、屈辱、不甘、委屈,在她的情绪这样低落崩溃的时候,那个人背对着她而站,连看都没有看向她。
    数月以来,他给她的体贴和温暖,顷刻间如同一瓢泼在了冬日寒冰之上的热水,一眨眼间的功夫就凉透了。
    那点最后的暖意,让她无处抓取和回味。
    妙宝渐次回过了神来,用袖口抹去了自己的泪痕。
    “原来片刻夫妻,真的只能是片刻……我们之间根本就什么都算不上。”
    妙宝喃喃自语,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澈哥哥,你不肯帮我,也不肯心疼瑶瑶,是么?”
    “那我们这些时日的……到底又算什么?“
    周澈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扶住了妙宝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眸中似乎压抑着万千种情绪无法言说,眼底是一片血丝和不忍。
    “妙宝……我同你说过的,当年我逃出扬州,来到京中,忠义侯于我有举荐提携之恩。”
    “是我不慎撞了他的轿子,向他毛遂自荐,他将我举荐给先帝,才有了我如今的仕途。”
    “妙宝,我实在不能……”
    贺妙宝的脑海轰的一下炸开。
    她的手足四肢都变得寒凉,那一瞬间让她想到了这一生的许多痛苦崩溃的时刻。
    被程邛道父子相继所纳、姐姐们的死、失去第一个孩子被方上凛赶出方家、在蜀地又被方上凛重新找到……
    这样的时刻太多太多了。
    她崩溃无助过很多次,人生总在和她不停地开这样的玩笑。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自己当年的竹马恋人,投入他的怀抱,冒着毁掉自己现在一切生活的风险和他私下相会,以为自己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温暖……
    没想到换来的还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他根本帮不了她。
    他们永远都见不得人。
    “你本来应该是瑶瑶的姨父的。”
    妙宝低声道,“你本该是她的姨父……就看在这点情分上,你都不愿意心疼她几分么?阿澈哥哥,要是连你都不肯帮我,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瑶瑶该怎么办?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被刘璀的儿子欺辱么?”
    周澈抚着她的后脑,如年少时那样温柔地安慰她:
    “我会给你想别的办法的,别哭……妙宝,我不想看见你哭。”
    妙宝愣愣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凄然冷笑:
    “——好啊,我等着你慢慢想、慢慢想……你想去吧。”
    没有人会永远都保护她,保护她和孩子。
    这道理贺妙宝到今天才明白。
    *
    妙宝还来不及掩饰自己面上的低落和泪痕,推门而出时,却见一人定定地站在“春华绰约”的门外,正凝神仔细看着她。
    方才她和周澈说的那些话,这个人也尽数都听了去了。
    他风尘仆仆,一身墨绿色的衣袍上还沾染着尘土的灰味,整个人看上去也是劳累已极。
    这个人,本应该身在千里之外的云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也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面了。
    妙宝猝然瞪大了眼睛,唇瓣嗫嚅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
    方上凛面色沉静,无怒无喜,不动声色。
    他只是看了妙宝一眼,然后转身下楼而去。
    似乎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她刚刚在这里做什么、见了谁、和谁说了什么话。
    妙宝呼吸一滞。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如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的,但她还是一步步用尽浑身力气跟上了他的脚步。
    酒楼外,妙宝过来时候所乘的马车还静静停靠在那里。
    方上凛骑马回了府,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下人们掀起马车的帘子,放下小凳子,妙宝静静地上了马车,一路上心中翻江倒海,可是神情却还是维持着那副平静的样子。
    可是她心知肚明,方上凛已经全都知道了。
    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惊涛骇浪。
    她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接二连叁的事情一桩桩地压过来,让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马车很快在彭城侯府前停下。
    妙宝下了马车入内,回到院中的时候,方上凛早就到家了。
    他还未来得及换去一身的脏衣服,手中却已经托着一碗甜粥,半跪在瑶瑶面前,耐心地哄着瑶瑶吃点东西。
    瑶瑶咬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哽咽得厉害。
    方上凛取来婢子们递来的一块干净绢帕,小心地擦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声声耐心地哄着她:
    “瑶瑶受委屈了,爹爹都知道,不哭了,爹爹会给我的瑶瑶讨一个说法来的。爹爹一定让瑶瑶解气,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瑶瑶了,好不好?”
    瑶瑶的抽泣声渐止,半信半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父亲:“真的、呃、真的吗?”
    方上凛点了点头,把甜粥喂到瑶瑶唇边:
    “瑶瑶好好吃饭,爹爹慢慢和你说,好不好?”
    被他这样一哄,瑶瑶果真含泪吃下了一口粥。
    “爹爹回京的时候是带着战功回来的,马上等瑶瑶吃过了饭,爹爹就进宫去见皇帝。爹爹亲口告诉陛下我的女儿受了委屈,去皇帝面前给我的瑶瑶要一个说法。”
    “真的、真的吗?”
    瑶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方上凛又给她擦了擦眼泪:“有爹爹在一日,就永远不会叫谁敢欺负了你的。爹爹若是不能做到叫瑶瑶满意,就叫爹爹变成一只赖皮子狗,好么?”
    瑶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泪珠。
    妙宝提着裙袂,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父女俩的互动。
    他也不是瑶瑶的亲生父亲,顶多算是她的姨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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