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天也是一天冷过一天。漫天雪花飞舞时,婠婠披着徐世守献给她的那件熊皮大氅静静坐在琉璃窗前望着外面的飞雪。
    坤宁殿内熏着昂贵的银丝炭火,暖如春日,热意融融。起先天不冷的时候,婠婠每隔几日还是会去千秋宫给母亲请安的,但是随着天越冷,母亲彻底不要她出去走动了,怕她动辄受了寒气又有什么闪失。她就像只怀孕的小兽,被人老老实实地安顿在窝里,自有人来照料好了她的一日叁餐,让她吃吃睡睡地静养起来。
    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一日一日地期盼着腹中孩儿何时能够胎动。除此之外,便是期待着每日晏珽宗回来陪伴她。越到一年之末,朝廷各项衙门机关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处处要忙着总结处理一年以来的诋报公文,何况还是元武朝的第一个年,底下的人不得闲,皇帝也跟着忙。每日陪伴婠婠的时间就被缩短了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每隔两个时辰,婢女都会进来重新更换炭火。婠婠有些出神地望着她们的动作,脑海中思绪不觉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平城和河西。
    那里,正是即将冰封千里的寒冬。
    普天之下还多的是饥寒交迫的百姓。
    是她的子民。捯しíán載渞蕟蛧站閱dú卟迷路:𝖕ô₁8𝔟𝓽.côℳ
    如今宫里的正经主子不多,只有帝后和太后叁人,禁宫里头一年的流水银钱花销在主子们的有意控制之下都在减少。
    圣章皇太后的开销并不大,甚至和过往的那些皇帝生母们比起来,她简直堪称简朴的了。她平素无事时虽也喜礼佛之事打发时间,但是对佛教的崇爱并没有到那种痴爱追狂的地步,什么给佛像镀金身造金塔之类的事情她从来不做,还嫌弃有那个钱不如省下来留给婠婠慢慢花呢。
    当今的皇帝呢,又是个喜好兴趣极度贫乏的君主,后世的史家研究他的生平,几乎都找不出他有什么爱好,只能从浩瀚的卷宗中看出他是个极为勤政的帝王。
    在晏珽宗之前的那些君王们,无外乎都是好美姬、好大喜功、好奇珍异宝、好山水园林,无论皇帝有什么样的消遣,哪怕只是斗一斗蛐蛐,都会有数不清的臣下为了追捧谄媚皇帝而闹得花钱如流水一般。毕竟只要一个皇帝表达出他的一点点心意,臣官太监们就会打着皇帝的旗号到民间各种搜刮劫掠,闹得天下不得安宁。历朝历代伤彻百姓身骨心肺。
    ——但是元武一朝好就好在皇帝的精神世界太贫瘠了,他根本没有爱好。
    献给皇帝什么都很难取悦他,美人他不要,宝马他不要,园林他不修,奇石他不看,皇帝也几乎甚少甚少收受臣下的献宝,这就让民间百姓受到的骚扰最大程度被减轻,国库的损耗开支也直线降低。
    更何况中宫皇后是最体恤民力的,凡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都尽可能减少宫中开支,时时规劝皇帝爱惜民生。
    起初那两叁年里还有些老酸儒在背后嘀嘀咕咕地说这位皇后依仗容色专宠惑君,恐怕于国祚无益,但是经年累月看着元武帝皇后的所作所为,他们也无话可说了。
    皇后是亘古难得一遇的贤后。
    皇帝忙着处理国务,太后带着长孙思她们这些女官们也将宫里一年的开销账目整理了出来,即便元武元年办过了帝后大婚这样的大事,内府库的收支也没有出现什么不平衡——因为晏珽宗都是拿了自己经年刨旁人家帝王将相大墓的钱操办的婚仪。
    婠婠养胎养到实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将宫里的账本和户部国库的账本拿来看了,她略斟酌了番,同晏珽宗商量着拿盈余的钱给边军将士们多置办些冬衣厚褥,她从自己的小金库中也再添补上许多鱼米油肉之类的吃食送去,让边将兵士们也过个好年。
    她的提议,晏珽宗自然是全都答应了下来的,并且也毫不遮掩地告诉别人是皇后殿下的提议,让下面的人尽去感激皇后的恩德。
    这一年,因为镇西王藩地河西的胡汉通商被政府大力支持了起来,中原的丝绸瓷器外销广泛,商税收得魏室朝廷盆满钵满,皇帝思量后,决定再下发一道惠民的旨意,将冬月和来年正月两个月的赋税徭役也免去了,与民生息,让百姓们也暂可以安安稳稳地把年节过下去。
    执政为君,图的不就是能为天下黎明多做些这样的事么。
    不能只顾着自己养在宝殿之内快活了,就全然不顾外头人的死活了。
    今天晌午晏珽宗没回来陪她,命萃澜给她递了句话来,让她记得好好吃饭,晚上他一定会早些回来。
    婠婠慢吞吞地剥完了手中的一只金橘,放到小碟子里递给了她:“送给陛下用吧,说是本宫亲手给他剥的。”
    萃澜笑着恭维了两句:“娘娘怀着身子,怎么还亲自做这些事情,陛下知道又该心疼的。”
    “对了,冰库里还存着几筐石榴,还是长安那儿送来的贡品,你拿去皇邕楼里,叫今日当值议事的臣官们分食了吧,就说是陛下的心意。这是吉祥果子,君臣沾沾喜气。”
    萃澜点了头后应下。
    晏珽宗和他的朝臣们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多融洽,只不过是底下的人被他治得很服,在他御下不敢犯乱而已。士大夫式的理想化的君主,是既可以同臣下们共理国政,又可以在闲暇时间和百官宴游闲谈的。这样的皇帝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味,人情味几乎以掩盖皇帝与生俱来的政治特性,似乎一个皇帝善待臣工、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善良、他天生仁慈而已。
    晏珽宗恰好不是这种人。让朝官们失望的是,元武帝在政事之余从来不和他们多说半句废话,别的皇帝高兴时候还会和下面的人玩笑玩笑,问起官吏们家中的妻儿老母琐事,晏珽宗注定一辈子也开不了那个口和别人说“你家老母高寿几何?牙口还好吗?”之类的话。
    所以他们想要皇帝身上有些人情味、可以在年节时候赏赐他们一些无外乎金银之类的蔬果糕点吃食,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皇后殿下的出现却很好的弥补了皇帝性格上的这些缺陷,让臣下们汲取到来自高高在上君王的一点人情善意,让他们在朝为官的时候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
    但是事实上,婠婠今天想起把这些筐石榴派发出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自己吃不了。
    自那日误食鹿血汤后,她自知犯错理亏,在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嬷嬷们面前不敢辩解半句,嬷嬷们把事儿报给了皇太后,还招得母亲亲自过来训斥了她一番——“这孩子是你我母女后半辈子的全部寄望、是你我安生立命的根本!你竟这般不听话!”
    于是之后她一饮一食都得由贾嬷嬷叁人轮流亲自看管,凡入口之物都要嬷嬷们点了头她才能吃下。
    石榴是性寒之物,婠婠怀着身子正要忌着的,见她这几日有些眼馋地总是提起,华夫人大道不好,连忙寻了个由头逼着婠婠把这些石榴处理了去,免得夜长梦多,她反天天惦记。
    起先刚诊出有孕的时候,婠婠状态十分不好,气色恹恹,婢子们都担心她胃口不好不肯吃东西,挖空心思将她的膳食做得精致了,哄着她多吃点。
    然现下婠婠的胃口好了,每顿都逼着自己多吃些,她们又反而继续担心了起来。婠婠总惦记着宝宝慢慢长大之后会在她腹中胎动,幼年医吏们叮嘱她惜身养胃,每膳吃到六七分饱就可,所以导致婠婠的胃口一向很小,吃的东西少而精致。
    现在为了能让宝宝快快长大,她都是压着自己的喉咙多往下咽点米粒。
    华夫人说这样对她不好,婠婠还十分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她道:
    “您只看陛下的体格如何,您腹中怀着他的种,他的种,料是怎么也小不了的!您再多吃些,撑大了肚子,将这孩子养到八九十斤的,来日有的苦头让您吃!”
    婠婠讷讷地追问了一句:“孩子大些,白胖白胖的,不好吗?”
    行至内殿,华夫人冷笑着解下自己的衣衫,她虽是婠婠的乳母,但是从前也只有婠婠脱了衣裳让她伺候沐浴的事情,婠婠倒从未见过乳母脱衣的时候。
    华夫人撩起自己的上裙,将她的腹部露给婠婠看。
    “我从前生得那个哥儿,九斤多,自然是白胖白胖的,所以儿大母苦,我这辈子便落下这副样子了。”
    婠婠被吓得浑身瑟缩了下,窝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在乳母的怀抱中长大,在她记忆中的乳母便一直给她一种温暖如母亲般的感觉。可是除此之外,她从没想过幼年那个任由她酣睡嬉戏的怀抱,离她那么近的地方,乳母的肚皮,竟然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模样。
    华夫人的腰腹肚皮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其上突起着道道裂开的碎纹,摸上去十分可怖,还黝黑黝黑地皱了起来。宫中生活多年,即便名义上干着伺候主子的活计,可是实际上华夫人将养得很是不错,面容衣着一如外面的臣官女眷、诰命贵妇。
    只是她的肚皮……
    比年近七十老翁的皮肤还要衰老。
    婠婠咬着唇瑟瑟发抖。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
    华夫人理好衣衫,从容道:“孩子大了,撑大了母亲的肚子,自然就这样了,这辈子都恢复不过来的。不过我这辈子只伺候殿下,又不要回去伺候我那早死了的男人,也就无所谓这些裂纹损伤肌体了。可是殿下,您还年轻啊……”
    她带着婠婠回到小桌前坐下,将婠婠方才让婢子盛的第二碗米饭端给她:
    “您还吃吗?”
    婠婠连连摇头,匆忙摆手:“不了、不——”
    “陛下那般龙骧虎步之人,身量颀伟,他的种,是小不了的!您不看看您多粗细的腰身,也敢随便乱吃东西胡乱养大胎儿……”
    华夫人仍在喋喋不休的念叨。
    婠婠捂着小腹,满目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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