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昔听父亲说起过身世,也知道母亲是在北海产子,分别将她与顾秀送往两家。叶伦前面说的她都懂,及至这里又是什么鬼话!
    叶伦道,“船行两月之后,近海的冥灵瘴和冰流都已远远被抛在身后。我等仍在茫茫大海上无头乱转,食水渐缺,好在众人都是修士,大都辟谷洗髓,无须饮食。只是随去的年轻弟子就遭了殃,只能捕鱼为羹,晒冰成水。大家也渐渐焦躁起来,时常发生一二口角,有一大半人都萌生了退意,想继续走的人和想回去的大吵了一回,明台匆忙赶过来平息了事端。然而隔夜居然发现又数艘小船都悄然自行回去了,只余下两艘较大的六桅宝船尚在领头。这消息一传出去就是一片哗然,当中竟有不少人后悔昨夜不曾跟着同走。明台费心筹谋了数次,我也在旁磨烂了舌头地劝说,终于说得这两艘船上的人犹豫着又撑了半个月。大船缺人驱使,不免还是走得慢了些。终于在一个星夜无月的晚上,看到了天际处的大片极光,算算日子,正是我们当初预计要到达红莲密藏的十日之后。那天际极光之色犹如云霞而更清冷炫亮,随风而舞,姿态迷丽无方,大家精神为之一振,都奋力行船。不及叁日,就在海天尽头看到了小片陆地。”
    “自看到陆地这天开始,我等晚上就不曾在海上再看见过极光了。这船一连在众岛礁里行了叁日,却是一日比一日古怪,渐渐有小弟子上来报说船上的法阵莫名失灵。明台和我商议过两回,最终决定找一个大岛稍作休整,不若停船上岸,再御剑而行,总比这样日日漂在海上强。我自然答允。第二日在一个林木茂盛的岛边靠岸停船,令众弟子上岸,分派人手搭屋做饭,元婴以上的高阶修士则四下查看,果真寻找到了数根非同寻常的灵脉。我与明台皆极为欢喜,决定沿这灵脉继续搜寻,第二日就走得更远些。然而等到我们第二日回来,却见原先的留下的防御法阵破了一个大缺口,守卫的弟子全不见了,地上散落着断掉的手臂、人头,满地撕咬得血肉模糊,还有一团一团黑压压的雾气。我和明台匆忙落下去,地上的雾气骤然四下惊散开了,变成了一大群须角细长、黑边棘翅的金目大蛱蝶,扑剌剌乱飞,把鳞粉散得到处都是。我恐那蝶粉有毒,一力驱散,明台则下去查看情况,见木屋里也尽是尸首,顿时悲愤交加,一剑斩出,蝶群有一半都被剑气所伤,纷纷掉下来,另一半也惊慌逃走了。我想起一事,匆忙道和明台跑到岸边去,见船上留守的弟子也全都死于非命,场面之惨烈,实在是……实在是……”
    他连说了两次,神态近似哽咽。众人心中都暗暗想到,素闻上任叶家主品行优柔,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这论起杀伐决断,比当今家主可是差得远了。公主霏柔声道,“叶伯伯说得累了,不妨歇会儿再说吧。”
    叶伦起身揖手,勉强道,“公主关爱,实不敢当。臣当年亦不过二十出头,少不更事想起其中凶险残忍,实在心惊,一时失礼,还请殿下宽宥。”已有侍女端上来了热酒,叶伦道声多谢,双手举杯饮尽,复缓缓道,“我与明台不过二人,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宝船的。此处距神州千里之遥,灵脉地势迥异,以空间法阵传送,只怕也不能够。当夜,我们清点了附近弟子的尸身,放在一起焚化了,将骨灰收到一起,以图日后若能重返故土,再行安葬。人多焚化不易,及至天将破晓,我们两人俱已精疲力竭,便轮流去小木屋短睡安憩。到了第二日起来商议后事,正说话时,陡然从林中窜出一匹狼来,毛色雪白,毛尖银蓝发乌,那狼口中叼了一块破布,朝我们呜呜乱叫。明台见它没什么凶性,就将那块布解下来放在手里细看,一眼就认出那是先夫人的衣袂上撕下的,上边并无血迹,只有大片狼唾。我心中已大感不妙,明台却道,小伊天生通灵,能作鸟兽语,必是昨日随狼群躲进林子深处去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进去找才是。就跟着那狼窜进林子里去,那岛上风物与中原大异,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树,红叶如血,花色如锦,大剌剌地开着。我们不敢踩在地上,就凌空追着那狼向里走,沿路山势渐高,如此翻了两座山,我心下愈觉不安,道,弟妹有孕在身,如何能走这么远?明台一心挂念夫人,只是摇头,说,要是狼群带着她过来,也未尝不可。我心道先夫人那样身形娇弱,如何能骑在狼背上翻山越岭?却不好劝阻明台,只得跟着他继续向前搜寻。”
    “及至日暮时分,前面已再无山可过,是一片平原残阳之景。秋草连绵,原野中远远地有一棵极大的异树。明台依稀看见那树下有个人影,就想过去瞧瞧。那狼却要把我们朝另一处引去。我心上一计,让明台朝树下去,我跟着那狼走了,一路绕山低行,渐闻水声潺潺,分过花树,直走到一片泉水当中,那泉水自石缝中冒出,旁边遍开红花,触手冰寒刺骨。我依那狼的指引取了一斛水,又跟着它回了草原上,明台正在树下,怀中果是夫人。夫人彼时已而奄奄一息,腰腹上的衣服皆尽被血浸透了,伏在明台怀里说,‘此岛上狼群甚多,都是灵兽,寻常术法奈何不得,当中有一个通灵驭兽的能人,名叫老狼王,此人格外凶残狡诈,你要千万小心。他最不喜旁人肆意踏足这岛,昨日一早率众狼来此,咱们的弟子猝不及防,着了这个道儿。’嘿,我这才知那些死去的师兄弟们是如何丧于狼口的,一时恨不得要打死那只白狼。夫人却伸手阻了一阻,咳嗽道,‘眼下不是干这些的时候,明台,你喝下这泉水,那些狼就会把你认作同类,老狼王也找不见你。这狼听我的话,会给你们带路的,你们悄悄划了小船快些走吧。’我和明台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夫人微笑道,‘你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她又柔声嘱咐了明台几句话,躺在树下撒手而去,那腹中孩儿尚不足五个月大,竟是一身叁命,俱葬北海!”
    “我与明台自海上归后皆是元气大伤,他又一直为先夫人和那两个孩子伤感,生了一场大病,直至次年开春雪消方好。不顾自身,又去了一回海上,终究是一无所获。回来后愈发颓然,整日闷在房中,我远在幽涉,只能写信告慰,及那年除夕,陡然得知他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他于祠堂祭奠亡妻时无意发现,因眉目间有两分肖似,年岁又相仿,他就想将这孩子收养下来。又恐旁人说嘴她的身世,故严令诸仆从不得外传,对外只说是先夫人所出,养在膝下,悉心调教,极尽关爱,唉,父母爱子之心,或许便是如此,一朝移情,却不慎遭了外人算计。”
    他虽未言明,但座中诸人皆是玲珑八面的角色,焉有不知他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数双眼睛齐齐看向顾秀,叶渺虽不信这番说辞,偏偏又年岁太小,无从反驳。她昔日在顾舒身前时绝少问及母亲旧事,只恐引起父亲伤怀,对此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以至于叶伦是说了几分真几分假,竟也无从判决。若如他所言,那当初船上之人就都葬身北海,如今连顾舒都逝世已久,除了叶伦之外,恐世间已无第二个人知晓真相。难道就真的让她这样诬陷顾秀声名吗?且身份事小,那些人殚精竭虑,是要将顾秀拉进弑父的大罪之下,好教她再不能翻身——叶渺默然一一扫过堂上众人,倘若她出手,那自然是可以一了百了……然这事又会如四年前一般,不知何时就被人翻出来作文章,待到那时,顾秀又当如何自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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