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宣召她入殿, 尚未开口表态,她既然提前得到消息,得以有时间酝酿说辞,此刻尚是她周旋的机会。
    上首龙座,兴武帝看上去精神不佳,脸色发黄,眉宇愁云密布,自她进殿以来便一直闭着眼掌着额头,半晌过去方才揉了揉额角开口:“可知皇伯伯为何宣召你入宫?”
    姜稚衣压下心中忐忑,抬起眼来:“稚衣听说了。”
    天子前日收到西逻上书,重臣昨日先一步得到消息,今早朝会此事经由鸿胪寺上奏,正式放到朝堂上商讨,大家便都知道了,也省得她还要演上一场惊慌失措。
    兴武帝睁眼望了过来,似是意外于她的平静:“皇伯伯在这儿发愁,你这丫头倒是不慌不忙,一点也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有皇伯伯保护我呢,皇伯伯又不可能答应他们!”姜稚衣一扬下巴。
    兴武帝眼睛微眯起来:“你倒是知道朕的心思?”
    “当然了,就大半年前在这内殿里,那个时候我想跟着沈少将军一起去河西,皇伯伯都不同意呢,说我从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住去河西能习惯吗?那西逻比河西还要远,气候还要寒冷干燥,皇伯伯都不可能舍得我去那儿,更别说是嫁去那儿,嫁给一个比我阿爹年纪还大的人!”
    “……不过稚衣确实给皇伯伯添麻烦了,”姜稚衣说着叹了口气,“还得皇伯伯跟西逻人解释我已经定亲,马上就要出嫁了。”
    兴武帝身后的内侍面色一凛。
    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对上天子能够如此先发制人,倒已很是聪慧过人胆识过人了,可惜——
    兴武帝定定看了姜稚衣一会儿,移开眼长叹一声:“是啊,皇伯伯当然舍不得你,再说哪儿有将已经定亲的郡主送出去和亲的道理,可若是以你已定亲为由拒绝西逻,便说明我大烨并非不愿和亲交好,只是人选不合适,那西逻人若再换一位不曾定亲的公主求娶,譬如求娶到你宝嘉阿姊,朕就再无理由拒绝了……这可如何是好?”
    姜稚衣掩在袖子下的手一颤。
    “若到时候朕再拒绝,便成了借口连篇,既损我大烨国威,又让西逻觉得我大烨存心戏耍,两邦很可能再起战事。皇伯伯听闻你在杏阳也经历了不少,应当明白皇伯伯的顾虑,玄策军方才历经年对北战事,此番又初初平定叛乱,朕实是不忍见他们再上战场,再做牺牲,和平可贵,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呢……”
    姜稚衣准备好的说辞像被卡在喉咙底,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半句。
    “朕是你的皇伯伯,也是天下苍生的父母,当初德清公主嫁去西逻和亲十数年,便维系了两邦和平十数年,若朕做了打破和平的罪人,实是无颜面对天下子女,可若朕就这么把你送出去,也无颜面对你父亲,无颜面对沈家,”兴武帝揉着眉心疲惫道,“许是朕老了,无用了,思来想去竟无一双全之法,稚衣向来聪慧,可能帮皇伯伯解忧?”
    ……当然是有双全之法的,那便是不要让她的皇伯伯开这个口做恶人,由她主动答应和亲,识大体地为君分忧为国解难,让她的皇伯伯不必遭受天下和臣民的非议。
    姜稚衣再次望向手心这盏变凉的茶,热雾散去,天子的心意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罢了,皇伯伯再想想,你也帮皇伯伯想想,先回去吧。”兴武帝摆了摆手。
    姜稚衣搁下茶盏,起身行礼,一言未发地退了下去。
    内殿里,兴武帝望着姜稚衣的背影,待人消失在宫廊尽头,叹息着摇了摇头:“自小看到大的丫头,朕又何尝想她走这条路,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内侍替兴武帝斟上一盏茶:“陛下也是左右为难,郡主回去后定会想明白陛下良苦用心。”
    “什么良苦用心?”一道冷笑着的女声忽然从殿外响起。
    内侍惊了一跳,刚想训斥守门的侍卫,抬眼见是宝嘉公主,又看跟在后头的侍卫满脸为难,当即噤了声。
    兴武帝向侍卫挥手示意退下吧,抬眼看向宝嘉。
    宝嘉跨过门槛走进殿内:“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拿她阿姊的前程,拿玄策军的性命,拿德清公主的大义一起绑架她吗?”
    “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分明决定牺牲她,却还要她主动向天下人陈词表愿,好堵住那些诟病您决议的悠悠众口?”
    “父皇如此良苦用心,不知宁国公在天有灵,可会后悔当年拼死拱卫您回京!不知您午夜梦回可曾良心难安过!”
    兴武帝面色铁青地盯着宝嘉,胸膛起伏着咳嗽起来。内侍吓得脸都白了,一面去拍抚兴武帝的背脊,一面拼命给宝嘉使眼色。
    “……朕为天下人谋和平,惜边关将士性命,何错之有?何须良心难安?”
    宝嘉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您究竟是惜边关将士性命,还是害怕您的将军先退北羯,又平河东,若再定西逻,便要功高盖主?河西分明有一战之力,玄策军从不怕战,是您怕了,您怕这个仗一打,天下从此只认沈氏,不再认您!”
    啪一声瓷盏碎裂的响动,一只茶盏砸到宝嘉脚边。
    宝嘉缓缓低下头,看着飞溅上裙摆的滚烫茶水,嘴唇轻轻打颤。
    内侍着急道:“陛下平叛伤势未愈,公主殿下还请慎言——”
    兴武帝一声又一声急喘着气,拿手指着宝嘉:“……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有朕不得不做的事,当初朕防河东,河东果真反了,朕错了吗?若朕不防,你眼下可还有机会站在这里教你的父皇做事?你既明白朕在防备河西,可敢说他沈氏不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反心?若他沈氏当真问心无愧,不过一个未婚妻而已,让来尽忠为国有何不可,他应下,回头朕大可再赏赐他十个百个未婚妻!”
    宝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八年前她在这里跪了天夜求父皇赦免李家,她的父皇也说——不过一个郎婿而已,朕给你换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她早该明白,在她的父皇眼里,这世间所有情意都不值一提,所有爱人都可以被代替。
    “他们是否问心无愧,儿臣不知道,但总好过您根本没有心……听闻父皇如今夜夜惊梦,每每醒转总以为叛军在侧,儿臣祝父皇当真能靠牺牲功臣之女,功臣之妻,换来您的高枕无忧!”
    黄昏,瑶光阁内,姜稚衣看着漏夜登门的沈家继夫人,让惊蛰给她上了一盏热茶。
    过去姜稚衣只知道,沈家继夫人是原夫人元氏的亲妹妹,大家都称她为小元氏,以为或许这对姐妹相貌相似,元氏病逝后,沈节使便娶了她的妹妹为继。
    直到在河西才晓得,小元氏当年一开始便知情姐姐诞下的是双生子,姐姐病逝后,沈节使若不娶继室,孩子便没有娘,可若找了别家姑娘,唯恐双生子秘密暴露,小元氏为了姐姐在天上安心,也为了姐姐留下的孩子,这便嫁进了沈家。
    然而直到沈节使战死,小元氏都未有出。姜稚衣猜测可能因为小元氏本就不是来做沈家的夫人,而是来做沈家的盟友,也可能不论是小元氏,还是生前的沈节使都已经对生育此事心存阴影。
    小元氏接过热茶,忧心忡忡:“依郡主看,圣上的心意可还有转机?”
    姜稚衣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宫里也问过了妾身的意思,妾身不曾妄答,却怕圣上已经派钦差去试探阿策,妾身担心——”
    姜稚衣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西北的方向:“夫人担心他忤逆圣意。”
    小元氏闭了闭眼:“圣上试探阿策,无非想看他是否有二心,是将军害了阿策……”
    姜稚衣一愣,目光从远处收回:“夫人此话何意?”
    “如今此事全靠郡主决断,妾身便将一切据实相告……其实将军生前多年来的确一直在为谋反积蓄力量,圣上防备河西也是事出有因,可阿策是无辜的……”小元氏眼眶盈泪,“将军对阿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我曾劝说将军,孩子身世已经这么苦了,哪怕见不得光,平安庸碌一生也好过刀山火海里闯荡,将军却说,这是他身为沈家子的使命。”
    姜稚衣脸色白了白。
    “将军出事前那年年关回京,曾与妾身说,他越来越觉自己在战场上力不从心,或许是他的心术用在了歪处,所以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克敌制胜,妾身当时便越来越担心身在边关的那个孩子……将军过去何等能征善战,浸淫仇恨多年,也会消耗己身至此,那在仇恨里长大的那个孩子呢?”
    姜稚衣低下头去,慢慢捂住了脸。
    死寂的屋内,姜稚衣和小元氏一同隐忍着泪沉默着。
    半晌过去,小元氏从袖中取出一封批命书:“还有一事先前也曾隐瞒郡主,阿策本不让妾身告诉郡主,可时至今日……”
    姜稚衣抬起眼来,心下咯噔一声:“这是……?”
    “郡主与阿策定亲看到的那封批命书是他请人作伪,真正的批命书是这一封。”
    姜稚衣接过惊蛰转呈而来的批命书,盯着上头“大凶”二字,一阵头晕目眩。
    入夜,秋风瑟瑟,更漏点滴作响,姜稚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泛黄的银杏,像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一阵凉风忽起,银杏叶打着旋儿悠悠落下,坠入尘泥之中。
    万籁俱寂的秋夜,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忽在廊下响起,一步步靠近这里。
    姜稚衣直起身来,望向窗外惊蛰带来的男子。
    齐延一身玄色斗篷,高大的身影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一双看过来的凤眼威仪非凡,举手投足,当真像是未来帝王的气度。
    姜稚衣远远望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起身上前:“冒昧去信约见殿下,多谢殿下肯来。”
    齐延垂眼看向立在光下的人,看见她泛红的眼圈,默了默,摇头:“你不来信,我本也要来找你。”
    姜稚衣伸手一引,请齐延进屋:“殿下此行可曾——”
    齐延摘下斗篷,在长条案边坐下:“放心,我若连这点行踪都藏不好,还能在这长安城活到今日?”
    姜稚衣坐到他对面,点了点头。
    她想见齐延一面,但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贸然登皇子府的门,毕竟她不知道如何隐藏行踪,所以决定拜托齐延来找她,黄昏时通过宝嘉阿姊当中间人给齐延传了个口信。
    姜稚衣示意惊蛰请茶,问道:“殿下方才说本也要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告诉我?”
    齐延点头:“和亲之事,你不用听父皇所言,将维系和平当成你的使命。”
    姜稚衣垂了垂眼。
    她承认,在兴武帝说出不想再让玄策军牺牲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一百零一张面目,那一瞬间,她觉得兴武帝的话好像是对的。
    “你应当不知道,德清姑姑当年去和亲之前曾念过一句诗。”
    “什么诗?”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姜稚衣微微一怔。
    “依靠和亲取得的和平终究短暂,更何况此事本就是西逻分化我大烨的计谋,他们的二王子有这般狼子野心,即便你嫁过去,这和平又能维系多久?既然迟早有一战,为何要你白白牺牲?”齐延语气平静,眉头却拧起。
    “皇祖父在位时一味退守,我大烨确无一战之力,只能依靠和亲求存,那时父皇便在想,若他有日登上大统,定要振兴我邦武力,让大烨不再受此屈辱,宁国公也因他有此志向而鼎力支持他。父皇以‘兴武’为年号,这些年的确振兴了大烨的武力,却也留下弊病,令河东拥兵自重,生不臣之心,父皇经此一战疑心也越来越重,到如今夜夜惊梦,恐怕此时的决策已不清醒。”
    “那殿下呢,殿下相信河西,相信沈少将军吗?”
    齐延点下头去:“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既然在那个时机按兵未动,我相信他已经做出选择。”
    “可今时今日陛下仍是大烨的天子,”姜稚衣哽咽着问,“圣意不相信,我能如何?”
    “天子亦不可逆势而为,你若信我,我会带朝臣上谏,尽力一试。”
    姜稚衣苦笑:“殿下就算保下我,能保下沈少将军吗?朝臣们越是反对和亲,陛下恐怕便越疑心河西,陛下若打定主意向沈少将军发难,到时该怎么办?”
    齐延一时没有答话。
    姜稚衣缓缓提起一口气:“殿下,如果有一日你登上大统,要立一个年号,会取什么?”
    齐延稍稍一滞:“……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知这一问僭越,但它对我很重要,还望殿下能够坦诚相告。”
    昨夜听过雪青阿姊的消息后,她觉和亲一事未必会走到绝境,还心存侥幸。
    可今日先是天子心意已决,或许已经派钦差前去试探元策——元策一旦不应,便可能如见微天师的手书所说,被冠上忤逆之罪。
    又有沈夫人说,沈家为谋反积蓄力量多年——说明玄策军当真只需一声令下,便会举兵东进。
    再是最后那封“大凶”的批命书——她特意问了沈夫人,这批命书是否从太清观而来,沈夫人却说太清观的张道长是见微天师的弟子,她不去那里问卦,找的别处道观。
    别处道观依然是这样的批命,如今种种形势又仿佛在往手书所说的那个结局走,她还能侥幸什么?
    她最后的侥幸,便是齐延接下来的答案。所以她今夜一定要问出这个问题。
    姜稚衣紧紧盯住了对面人。
    齐延深思过后,静静看着她说了两个字:“永宁。”
    ——皇四子登基为帝,立年号永宁。
    手书上的字迹恍若在眼前重新浮现。
    姜稚衣一颗心彻底跌落谷底,一瞬间四肢冰凉,后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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