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将军也是当时校场里的人,没有经过审查前也不能排除嫌疑,但他也没有紧张,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哪里出身,什么品阶,能单人斩下疯马,如此勇猛,我竟没有听说过。”
    明野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救下公主立下大功的狂喜,也没有命悬一线的后怕,他看了眼刀刃上凝固的血,抬起手,归刀入鞘,随意答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于将军看着他,没再说话。
    毕竟自导自演也未必没有可能。
    明野没有在意他的审视,他现在不在意那些。
    他只是想起容见的眼泪。
    明野不是没见过人流泪,从小到大,他见过无数人哭泣的样子,很多死在他手中的人会苦苦哀求,明野从未有过什么多余的感觉。
    他没有那么多情绪需要发泄,不觉得眼泪代表软弱,只不过没有任何用处。
    明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所以他不会流泪。
    ——容见的眼泪是不一样的。
    就在方才,明野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他俯身拾起身旁的东西。
    那是一枚被踩折断的金步摇,从容见的鬓角跌坠,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东西。
    这不是明野第一次拾到容见的东西。
    容见佩戴了很多首饰,那些很脆弱的东西,与明野用的刀和木簪完全不同。耳坠坠地时摔了翡翠,金步摇的簪子也折断了,容见就像这些华美精致的饰品一样易碎,也难得让明野都产生动摇。
    他能活下去吗?在这深宫之中,天真易碎,又过分好心,娇弱的小东西,能活到哪一天呢?
    离开明野,在一群人的护卫中走在回去长乐殿的路上时,容见差不多缓过来了。
    不过是直面了一次死亡威胁,招式也不算很新奇。现代社会中,法制节目上还经常播报□□,用的也是车祸这样的方式。
    容见安慰自己,不必害怕。
    他是这么想的,但一回到长乐殿,屋子里很暖和,烘着炭火,周姑姑不在,小宫女们也被突如其来的侍卫吓到了,不敢吱声。
    容见非常疲惫,在帷幔的重重笼罩下沉沉睡去。
    他做了很多梦,都是不完整的,一些没有逻辑的片段。
    有他从前上学时的事,追连载时写下表达对男主喜欢的评论,也有原身的记忆,容宁温暖的臂弯,太后冷冰冰的脸色。还有很多与明野相见时的场景,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第一次见面时,明野将山茶递给自己。
    他睡了很久很久。
    长睡不醒间,容见终于慢半拍意识到,自己生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有感情,就会动摇
    感谢追文,评论抽二十红包。
    第25章 总是
    公主于校场遇险一事, 一时传遍宫中,人人自危,生怕引火烧身。
    甫一入夜, 阖宫各殿皆关门下钥, 不敢多加言语。连往日备受宠幸的萧贵妃,往日每晚都要等皇上直至深夜, 今夜都早早歇下了。
    唯有校场周围的几个卫所通宵达旦, 挨个审问白天扣下的人。
    当时在校场侍奉凡人太监, 以及御马监能接触到当日所用之马的人, 全都按照名册, 一一抓捕,等待审问。
    锦衣卫们对待仰俯斋的公子们则要客气的多,下午搜查了他们留在书斋中的东西。到了晚上, 先是奉上了热汤饭,再逐一问询。
    当然这问话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内阁阁老的学生,抑或是世家大族的子孙,都排在前头, 位次越往后身份越低微。
    费仕春明面上的身份也还不错, 家中世袭公爵, 但那是前朝的功劳, 容士淮入京后, 因不想再大动干戈, 就放过了原来前朝的旧臣,但也不可能重用。费家早已没人担当要紧职务,费仕春在宫中侍卫眼中也不过是排不上名号的小人物。
    等至深夜, 终于轮到了费仕春。章同知对待学生们虽然体面, 但卫所里总不可能比得上家中, 此时正值深夜,又寒又冻,费仕春心情奇差,回答问题也极为不耐。
    坐在他对面的经历笑了笑,语调是锦衣卫一贯的轻佻嚣张:“在下知道费公子着急,但这么些个公子,哪个是不着急的。万一公子行差踏错,在下再记错个一星半点,公子怕不止是今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费仕春一愣,胸中升起一团怒火,他几乎想立刻叫这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的命。但也知道此时此刻皇帝万不可能出来做什么,便勉强道:“经历说得极是,是学生的错。”
    这样的时候,谁敢得罪掌握学生生死的锦衣卫。
    那经历一时得意,问道:“公子今日做了什么?”
    问完话后,费仕春并未露出什么不妥,加上他身份一般,和皇宫中的关系搭不上边,又受了费仕春几句奉承,就将他放出去了。
    夜深露重,费仕春出了卫所,打了个寒颤,顺着小路准备出宫,行至一个昏暗的角落,一个小太监找他搭上了话。
    “公子,张爷爷找您。”
    张得水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费金亦冷声道:“他算哪门子太子,不知轻重的东西。”
    费仕春本来做了这样的事,心中惴惴不安,怕被皇帝责罚,此时听到这话,反倒先发起脾气:“今夜儿臣被锦衣卫那群奴才扣在那,人人皆可欺辱,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费金亦闻言道:“你被扣在卫所,不是自作自受?”
    费仕春知道父亲拿自己没什么法子,依旧梗着脖子道:“那位殿下的事,与微臣又有什么关系?”
    殿中灯火通明,将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费金亦背光坐着,脸色阴沉,解释道:“你以为杀了容见,朕就能立你为太子?”
    “崔桂的门徒,程之礼的学生,何止遍布天下。早在几年前,他们就顺着容士淮的故土寻到了五服内的亲族,说是因逃难去了别处,现下还有几个人。崔桂将人养在崇山关里,外人不得靠近。等容见一死,他们必然拥护容氏嗣子入京,到时候太后是选一个叫自己祖母的容家子,还是选你一个外姓人?你没有一点数吗?”
    费仕春没有想过这些,费金亦的话令他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但又断不可能承认,仍旧嘴硬道:“那陛下大可捧着那个容见,让她登上皇位,太后与重臣都无话可说了。至于儿臣,儿臣这个费字,与陛下的费,可见并不是一个字。”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费金亦站起身,走到费仕春面前,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他年轻时是上过战场的人,登基多年,养尊处优,也比费仕春这样养在京城里的公子哥强壮得多。费仕春一时不察,竟被这力道带的掀翻在地。
    费仕春缩着身体,看着眼前的父亲,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在费金亦面前一向口无遮拦,对方从未有过如此勃然大怒的时候,此时又害怕,又心灰意冷,费金亦伸出手,想拉他起来,费仕春不敢动弹。
    费金亦也察觉到了,但他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事已至此,他只会挽回。
    “寡人自始为帝,一路走来,多少艰难险阻,朝中宫里,没有一个知心人。唯有对你,我的亲儿子,才能稍稍放下心。”
    费仕春似乎被他的一番话打动,但还是对方才的那一巴掌记仇。
    费金亦亲自弯腰,扶起费仕春,难得露出些许疲态:“春儿,我离家时,你还是个稚童。牙牙学语时,先学会的爹,我那是才觉得不负此生。在我心底,只有你我,还有你的母亲,我们才是一家人。”
    “容宁和容见,不过是我登上皇位的助力。我为此付出一切,到时候也是要留给你的。”
    他说的似乎全然是肺腑之言,连费仕春都涕泪连连:“父亲,只可惜母亲早去了,她临死前最惦念的还是你。”
    费金亦点了点头:“你是我和她的儿子,自然要继承一切,继承我的姓氏。”
    他是这么说着,实际上早已忘记了那个女人,他第一个妻子的模样。
    费金亦并不担心生前的事,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自认手段了得,不可能有人从他手中夺走那些。但死后的事却难以掌握。他费尽心力布置这些,要的是青史留名,万世万代记住他费金亦,日后享受祭拜供奉。所以他的继承人必须姓费,也要忠实地维护这个姓氏。
    容见是容家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可能将皇位拱手相让。而他又没有生育能力,不可能再养育一个孩子。甚至连收养一个孩子,光明正大教会他这些都做不到。费仕春什么都不行,却是世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等他继位后,为了维护自己皇位正统,也要供奉自己这个父亲。
    费金亦道:“别哭了,日后得知道轻重。你的事情,朕自然是放在心里最重的位置,不必担心。”
    *
    容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来。
    才睁开眼的时候,容见的头依旧很晕,连视线都是模糊的。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是烫的,估计还在发烧。
    没有穿书前,容见的身体健康,心胸开阔,自幼父母双亡,与班上的同学们都不一样,靠得国家补助上学,却只觉得社会主义好,什么都能想得开,几乎没生过病,没料到一穿书就病了个大的。
    想起昨天的事,那匹发疯冲来的马,容见仍然会觉得害怕。
    因为他真的只是一个误入这个世界的普通人。
    容见摇了摇头,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撑着手臂,直起身,才发现床头有个人。
    是周姑姑。
    听闻昨日的事后,周姑姑也吓得不清,一整天都守在他的床榻边,不让任何人接近,往日里再体面不过的领头姑姑,此时鬓发散乱,蓬头垢面。
    容见的嗓音是哑的,他说:“姑姑去歇一歇吧,本宫已经好多了。”
    周姑姑愣了下神,连忙道:“殿下病了,我怎么能放下心休息。况且昨日的事,到底是哪个大胆狂徒做的!”
    对于凶手,容见心中有几个猜测,但不能确定,如果等事情调查清楚,或者说得到个明面上的结果,容见差不多就能确定到底是谁了。
    现在着急这些也没用。
    容见的念头一转,低声问:“明野呢?”
    周姑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想了好一会儿,才从白天里来禀告她的锦衣卫的话中找出个结果:“明侍卫,似乎是压在卫所了。说是得等到水落石出,找见真凶是谁,才能放他出来。”
    容见抿了抿唇,他的脸色绯红,还在发烧,理智不太清醒,便将脸颊贴在一旁挂着帐子的铜柱上,冰冷的金属使他的体温降低,他的思维更加清晰,慢慢道:“姑姑,你让章同知过来。昨日于将军叫的是这个人,那这事也应当由他负责督办。你就说本宫醒了,发觉昨日有几件不同寻常的事要同他说。”
    如果与明野有关,章同知可能会以事务繁忙推脱。
    容见要让他不得不来。
    周姑姑迟疑道:“殿下身体未愈,还在病中,这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如……”
    容见打断她的话,淡淡道:“不打紧。”
    神色虽然平淡,但似乎已经有所决断。
    周姑姑忽然发觉,公主果真是长大了,她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两刻钟后,周姑姑派了个小太监,将话带到,说事关重大,让章同知务必前往。
    同知章三川不敢推脱,拿了本锦衣卫所负责记录的簿子,携纸笔往长乐殿而来。
    因公主还在病中,不能起身,所以长乐殿的周姑姑将人引至公主寝宫,又闭门而出。
    章三川有些许惊愕,不知道竟是在寝宫与公主单独相处,早知道这样,应该再带个人过来的。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章三川单膝跪地见礼之时,听到了几声压着嗓子的咳嗽,依稀能听得出生病的迹象。
    此时正值黄昏,红漆木桌上摆着燃尽的佛香,日影垂坠,落在寝宫中那顶幔帐上。幔帐重重叠叠,繁复至极,外面厚实的织锦没有放下,只笼着几层薄纱,章三川瞧见里面坐了个人,身形模糊,昏暗间更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的美丽。
    是那位长公主。
    长公主的声音很低,先是问:“久仰章同知大名,听闻同知查案厉害,办事迅速,这次本宫的案子,就要托付给同知查办了。”
    章同知道:“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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