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仲长狸便显出这样非人的陌生感来,平静纯粹得仿佛没有任何感情。
    随之游心中觉得奇怪时,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仲长狸用着这双如狩猎般的幽深黑眸看着她,他道:“你知道么?很多人会因一己之私圈养些野生的珍奇动物,但它们根本不适应被圈养的生活,在囿于忧思痛苦时,它们会做什么?”
    “找机会咬死那些圈养它们的人?”
    随之游问。
    仲长狸摇头,道:“它们会永无止境地做同一件事,或是在笼中反复绕圈,或是在宅院中反复嘶吼,亦或者其他。”
    他顿了下,又道:“我和它们并无区别,使我受伤痛苦之人,我便愈要纠缠,不死不休。”
    随之游愣住。
    他像是什么也没回答,又像是什么都回答了。
    仲长狸道:“我困于其中太久,已经无力挣脱。”
    那日过后,随之游又有几日没见过仲长狸,倒是收到不少铺子往院中送的吃食或衣服以及话本子。窄小的院子里经常挤满了人,倒也十分热闹。
    不过随之游对这热闹并无感触,但今日一早,仲长狸居然强行揪着她陪他了。
    一路上,两人倒是逛了不少地方,仲长狸大公子一挥手,她买了不少东西,情绪倒是好了不少。
    两人很快便到了瞩目的皇子府前。
    随之游“啧”了声,“图穷匕见了不是,是不是你们谈崩了得让我保护你了?”
    仲长狸摸了摸下巴,“很难说诶。”
    随之游扬了下下巴,“行吧,进去吧我的主子,反正这些钱够我誓死保护你了。”
    仲长狸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走吧。”
    皇子府自然是十分气派豪华的,但是多少有些俗,随之游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到处都是“可以猜得到”的装饰,毫无惊喜感。
    府中守卫森严,安静至极,可以看出今天的会议果然十分严肃,以至于连平日来这儿见到的鹦鹉们都被下人收走了。
    穿过层层守卫府中的侍卫,仲长狸广袖宽袍挥动报出名号后被引入最私密的厢房处。他一袭白衣,身后无数穿着甲胄的卫兵,看着真是威风又潇洒,真是羡煞随之游这个保安了。
    这种会议,她自然是不可能进去的,跟一群侍女侍卫守在厢房外的耳房。
    王府中的建筑用料十分瓷实,保密性极好,极大保护了主子们说话被偷听的几率。耳房内的侍卫和奉茶侍女们闲下来也开始讲些无聊的八卦,尽是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随之游听得昏昏欲睡,两眼一闭思绪便沉了起来,又在恍惚中听见一人说道。
    “如今皇上寿辰将近……”
    寿辰么,这不是好机会,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行动了。
    行动什么?当然是政变的行动啊……
    如果是她,直接找个成婚的理由,岔开日子还能……
    成婚……??
    随之游一面小憩一面想,思绪混乱得像是乱码,昏睡中她仿佛睁开了眼,有反复还在梦中。
    夜色中,一处茶馆里,众人面色都十分警惕,都在等待着什么一般,连最聒噪的皇子如今都安静极了。
    随之游坐在其中,大红色喜服穿在她身上,愈发衬的她似玉面郎官,俊得叫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
    皇子道:“随卿,快到接亲的时间了,能保证无事么?”
    随之游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甲胄,笑道:“自然,良辰吉日之时,臣便忙着接臣的美娇娘了,望殿下,一路顺风。”
    她作了个揖,翩然离开厢房,唯留皇子和他的一群幕僚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一名幕僚才道:“殿下,臣相信子游君之才智,但他这计策实在是太冒险了。”
    他们原本计划在皇帝寿辰之日行动,但随子游却偏偏献计,在寿辰前几日皇子大婚。皇子之婚的规格往往是从府中接亲,入宫中拜见圣上,随子游提出借此路线将甲胄送往宫中的内应手中。在宫宴当晚,随子游假装是皇子成亲,而皇子带人进行兵变。
    甚至,随子游还带来了“新娘”,一名美得过分的郎君,说他愿意扮做新娘,甚至为他准备好了一个适合嫁给皇子的身份——国公侯府的表小姐。
    实话说,随子游的计策的确完美,但实在冒险,若是那个环节出错便一损俱损。
    皇子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再后悔的余地了,甲胄与兵器俱已运入,此时不动,日后也会被查出来。不如搏一搏。”
    他话已至此,众人自然是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只是气氛难免沉重。
    皇子顿了下,又说道:“若是成事,反倒可惜了,无论是子游君还是那位仲长君。”
    他话音落下,剩下的幕僚互相对视,谁也不敢接话。
    随子游其人的确难得,无论是才学还是手段,但偏偏总有些压不下去的傲气,谏言进策也总是有些难听,做事更是狂傲。
    其中一名幕僚在心中暗暗想:也不知子游君若是知道自己献策后将给自己带来什么下场,还会如此么?
    随之游骑着高头大马,夜色中,她的面容也晦暗不清。
    她在想,时间差不多了。
    果然,没多时,天空骤然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这是兵变开始的信号。
    随之游慢悠悠地带着接亲队伍走向皇子府,一般来说成亲都是第二日去到宫中,但为了计划便故意选在寿辰将近的时候,压缩了时间。早上是接亲拜堂,下午便直接进宫拜见,直到晚上才拜堂。
    快到皇子府时,烟花已经停了。
    随之游突然下了马,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家那位想必饿极了,众人便等我会儿,我去买些糕点。”
    她身边都是皇子的人,他们自然同意,这么些时日众人皆知子游君很是宠爱这位仲长狸。听闻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也不怕别人说是在养娈童。
    随之游便下了马,进入了铺子中。
    皇子府中,仲长狸等得已经有些无聊了,仰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他今天忙了许久,十分想休息,连尾巴都有些藏不住地从喜服中逃出来。
    “咻——啪——”
    沉寂了许久的夜空之中,烟花炸开的声音炸破平静。
    他吓了一跳似的,尾巴抖了抖,便又有些开心地起身。三两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推,看见大朵大朵的烟花徇烂至极。
    这难道是皇子府中准备的么?
    今天已燃了两次了,子游要是在就好了,这次再燃完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
    仲长狸便在窗前痴痴地看了会儿,虽然声音实在吓人,但委实好看。
    又看了会儿,他突然看见了仿佛有许多火光冒起,
    他再仔细一看,那细微的火光便像是萤火虫一般,从四面八方冒头。
    无数手执弓箭的黑衣人将弓箭对准了他。
    仲长狸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带火的弓箭似烟花一般射过来,密密麻麻,但这一次,烟火落在了他身上。
    后来,无数带着寒光的刀刃的人围着他,逼问他子游的下落。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但记得,她来了。
    她说要与他共入山林,不再理凡间世事。
    ……
    “醒醒,醒醒,主子叫你了!”
    随之游是被推醒的,眼角好像有些泪水,她摸了摸,又是干的。
    难道是睡迷糊了?
    她有些奇怪地想,却还是迅速收起思绪,起身跟这一个随从出了耳房。
    刚刚梦到了什么,她却又不记得了,感觉越发健忘了。
    随之游这么感慨着,将将进入厢房,便听仲长狸道:“这便是,我找好的成亲对象,如何?”
    她总觉得奇怪,望过去,却看见仲长狸有些捉摸不透的笑。
    随之游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听着,打算摸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听到皇子问:“可有身份?”
    什么身份,她不过是个草根剑客罢了。
    随之游这么想着,却又听见仲长狸那压低的,含着笑,却又有些冷的声音。
    “国公府的表小姐,如何?”
    第73章
    回到小院时, 已经是下午的时分了。
    京城仿佛并不欢迎他们一般,原本好好的天气又阴沉着脸,厚厚的云朵灰扑扑的。
    院中卷起落花, 让着狭窄的地界愈发显出些诗意和几分荒凉来。
    这一趟,他们是收拾东西的, 准确来说, 是收拾随之游的东西的。
    大批卫兵下人有序地守在院外, 华贵却又低调的轿舆停在他们之中。
    仲长狸与随之游这一路并未说话,直到进了院子,随之游才微微抬头看了眼她。
    他握着扇子敲在掌心,轻声问她:“可是生气了?在生气前竟也不想问些什么?”
    “拿钱办事,哪有生气不生气的道理。”随之游语气倒是很轻松,但说完又忍不住顿了下,才继续道:“只是为何如此突然, 连和我说一声都不愿意呢?”
    他们既然敢谋划造反这种事,自然不会有什么临时起意。
    但直到现在才陡然将她推到台前, 她多少会觉得有诈。
    随之游心中猜疑起来。
    仲长狸笑起来, 打开折扇摇了摇, “这件事筹谋已久, 并非我不愿意告诉你, 只是其中环环相扣,轻易不得透露。”
    这么说, 也确实是, 毕竟这个计划中她这草民顶多算个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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