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外族使团来访会住宿的地方。
    似乎, 裴隽就住在那里。
    可这里, 明明就是他的故土, 昔日的平南王府与四方馆也就隔了两条街。
    现在的他, 离她这么近, 也听见同一片风雨声。
    不知他现在是否睡着了呢?
    人人都说,大周剿灭南方朝廷指日可待。
    如果真是那样,他的下场会如何?
    大凡开国之君,都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周朝立国之时,皇上就曾将叛臣处过极刑。
    她不敢将那刑罚往他身上去想, 只好去想别的,但闭上眼, 就能看到他离去时的样子,或是他和她说“我心有他属”的样子。
    那时她听闻,金陵唐家有人到了平南王府。
    战事未平,幽州节度使已打下半壁江山,叛军渐渐逼近京城,许多订了亲的人家怕夜长梦多, 于是开始着急办婚事。
    所以得知唐家人过来,哥哥就说,一定是他们准备完婚了。
    母亲得知后想到她的婚事连人选都没有,也开始着急,说要找个可靠的媒人,将她婚事给定下来。
    她心里哀愁,却无可奈何。
    后来哥哥骑马摔了一跤,伤了腿,他到府上来探望。
    独处时,竟主动问起她的婚事,说听闻她在议婚。
    她便回说,“烽火连天,家书难递,母亲心急了,想早日安心。”
    他于是半天没说话,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又偏过头去沉默。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勉强着笑道:“说起来,母样这样着急,还是因为隽哥哥,听说隽哥哥和金陵的唐姑娘要成婚了,母亲想着周围人都在着急这事,这才也急起来。”
    裴隽马上回:“我不会和她成婚。”
    “因为,我心有他属。”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听见这话,自己心里的紧张。
    她看见他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眼神,让她无端有了几分期许。
    然后便听他说:“我另有倾慕的女子,是你。”
    那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没过多久,他就在上元之夜去了那什么灯会,当着那么多人,过五关斩六将,夺得魁首,得了个女人的发簪。
    那日她正好没在,因母亲染风寒,她陪在一旁。半夜他登门,将发簪送给了她,等到第二日她才知道他竟在城中闹出了那么大动静。
    全城人都在猜裴世子将发簪送给了谁。
    而她心里,又是窃喜,又是得意,又是紧张。
    ……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流泪,她强行打断回忆,起身拿手帕擦了眼泪,重新睡下。
    后来,终于在杂乱的思绪中睡着。
    可是,她又在梦里看到他离去。
    幽州兵进城后,他将在平南王旧部护送下离开,那时她父亲已投诚,他送信来告诉她。
    她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和他一起走。
    那晚,她让松月扮成她,自己扮成松月,拿着金银钱财出府去,与他碰面。
    他们在城外南下之路上僵持了很久。
    他自知此去前途漫漫,再无归路,要她留下。
    她却不愿,和他说,与他同生共死,与大越同生共死,她死而无憾。
    他终于同意带她走,可父亲却追来了。
    父亲拿过身边护院的马鞭,一鞭抽在她身上。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模样。
    后来他将她带回来,说道:“我已给你择好了夫婿,幽州节度使麾下的骆将军,你若嫁,裴隽可活,你若不嫁,为父便交出裴隽立功,二者皆可保全薛家。”
    可是裴隽是为了等她才延误了时间,要不然此时他早已远离京城,更不会被父亲发现行踪。
    她其实没有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向父亲妥协。
    至少要让他活着。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夜晚,国破家亡,父亲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他要走了,她则要嫁给别人了。
    她痛不欲生,心像要撕裂一样,放声悲嚎,却哭不出声,随后骤然醒来,意识到是一场梦。
    可她仍沉浸在梦境的悲痛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双臂膀在此时环住她,将她揽进胸膛里。
    那胸膛宽大,温暖,安稳。
    她迅速在黑暗中镇定下来。
    风雨声还在继续。
    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伏在这怀里,夜半的惊梦很快过去,不知何时,她再次睡着。
    翌日醒来,已是天明,床上只有她一人。
    仔细想了想,昨夜的梦,被梦惊醒后那片刻的悲痛与温暖也抵入脑中。
    抱她的人当然是骆晋云,大概是她在梦里哭醒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是怎样的失态,也不知自己哭喊了什么。
    想起梦中情形,心中一时怅然。
    一切都恍如昨日,可是,竟然都过去三年了。
    两日后,外面传来消息,南北停战协议终于拟定,和谈结束,裴隽要离京了。
    薛宜宁突然悲从中来,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本手抄的诗集,去院中挖了个坑埋起来。
    这一刻她意识到,这辈子,他们就算离得太近,也就是这样了。
    同在京城,彼此知道,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眼睁睁看着他来,眼睁睁看着他走。
    薛家那一面,已是他冒着极大的危险,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骆晋雪告诉她,老夫人病了。
    老人家一向不爱请大夫,这一次连续多日的心慌气短,头晕目眩,终于怕了,赶紧请了大夫。
    大夫诊断,是心绪激动,郁结难解引起的脑疾,务必好好休养,不可生怒。
    那终究是婆婆,也是骆晋云的母亲,薛宜宁自觉受了骆晋云的恩,于是前去请安探病。
    老夫人躺在床上,面色发暗,一脸病容。
    薛宜宁问:“我母亲身旁有个嬷嬷,会按头,我也学过一点,母亲若是头晕头疼,不如我替母亲按一会儿试试?”
    老夫人看她一眼,叹气,最后冷冷道:“受不起。”
    薛宜宁没再开口。
    老夫人说道:“难怪你会说出和离的话,原来你已经把我儿抓在了手里,只要他依你,你便什么都不怕了。”
    听老夫人这样说,薛宜宁就知道金采大概是把骆晋云的话和老夫人说了。
    金采和骆晋云说完话,哭着回来,老夫人当然要问结果,金采便告诉她,骆晋云现在换了人喜欢。
    喜欢谁呢?喜欢现在的妻子。
    老夫人语带讽刺道:“我是没办法了,只求求你,你夫君这般为你,你可别让他断了后。”
    说完,扭过脸去,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薛宜宁垂眸半晌,终究是说道:“母亲好好安歇,静心养病,儿媳先回去了。”
    老夫人自然不回,她退下,离开福禄堂。
    骆晋云说,和离的事,让她再想想。
    那一刻,她确实想,要不然,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她却忘了,自己没孩子。
    凭心而论,与骆晋云夫妻一场,骆晋云对她仁至义尽,但她却有亏欠。
    就算撇开裴隽的事不谈,当初那药,也是她自己要喝的。
    她似乎真的耽误了骆晋云。
    回金福院,才进院,玉溪就急着朝她跑来。
    她开口道:“别慌慌张张的。”
    玉溪勉强缓了一口气,朝她小声道:“夫人,我们抓了个内贼!”
    薛宜宁一惊。
    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她觉得本分的,莫非还有人偷东西?
    玉溪带她进屋去,就见子清守着陈妈妈,满面怒容,陈妈妈则扭头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和不屑。
    在她们站着的旁边小桌上,则放着一本书,薛宜宁走近,发现竟是她那本手抄的诗集。
    早上的时候,她将它埋在了院子里。
    此时那诗集上还带着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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