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内一片寂静,本能地顺着这话去看林景珩,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微微摇头,直到李如卿默不作声站了起来,“昭平,我送你回去。”
    她也没跟先生打招呼,自顾自地扯了下秦昭平,“走了。”
    “完了。”有人嘀咕一声,“齐国公府的人,又要去翰林院里找先生麻烦。”
    另一人小声回应:“先生本来就有些护着沈娇,看她犯错,却不舍得罚她。”
    说着,还戳了戳前面的姜云锦,压低了声音,“你是沈娇的表妹吧,早听闻这人对先生纠缠不休,丢尽了脸面,看来传言是真的?”
    而且,传言里先生他刚正不阿,对这沈娇不假颜色,不过如今看来……倒怎么有点反过来了。
    就连旁边的九公主谢芸都目光好奇,姜云锦只是低头,说得不平不淡,“沈姐姐并非故意。先生本来就没有道理责罚她。更何况她都已经去罚站了,诸位还是不要再行议论了。”
    “……哦。”
    自打沈娇她来到西学宫,似乎总是没有几次太平日子过。她太能闹腾,自己却是都不觉得,眼看着没人再敢看她了,便又像昨儿那样垫脚伸脖,偷偷看陆清显写得东西。
    素净的一张白纸上,只有凌厉笔锋写就的寥寥数言:
    ——为何偷走我的泣冤书。
    ……
    你小子胆子还是大,不怕死。
    他只写了这么一句,随后一直静静地面向前方,也不来看她。
    沈娇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又凑近了两步,借着他宽阔后背的遮掩,只扭扭捏捏地抬起下半截胳膊,费力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你不要命了?
    再过不了几年……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楚国已是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外有异族人环视,内有齐国公这只贪狼一直默默勾结异地的封王,现今在位的小皇帝毫无才能,太后娘娘也并非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可是,四皇子的这一支血脉,却能扶大厦于将倾,也能免得传承九百多年的大楚,灭于外族人之手。
    沈娇虽是重活,却一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想明白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一世盼来的确实是一位明君。
    虽说这朝政是踩着沈娇与她母亲的尸骨建立起的——令她极怨也极恨,始终无法消解,只能全数发泄给林景珩。
    愣了大半天的神,她瞥见陆清显又在写字。
    二人就处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内,下面是乌压压一片的学生和丫鬟。旁边是端坐着的是正在授课的林景珩。
    而他们一站一坐,看上去毫无异常,暗地里却在以及其隐蔽而暧昧的方式交流着。
    这个认知忽然让沈娇有些心虚,接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林景珩的侧脸。
    林景珩其实是十分刚毅的长相,下颚线几乎有些锋利了,不过因为他始终一副谦和温润的表情,连带着这张脸也被削减了不少锐气。
    定了定神,她收回了目光,不料却又撞见了陆清显如云如雾般的眼睛里,对着她轻轻一弯。
    他又回过头去了,小桌上也重新被换了一张纸:‘你偷了我的碧玉簪。’
    ……眼睛倒有点尖。
    这碧玉簪确实是陆清显房里的东西,她那天瞧着还算雅致,当时就顺手插在了发髻里,还问过这狗东西好不好看,回去时也忘了摘。
    东西不值钱,她也懒得再还,今天倒是凑巧戴在了头上,想着打扮素净一些也能装装乖。
    默默摘下了簪子,沈娇偷偷以簪子尖在他背上划字:为什么要写诉状?
    ‘诉’字她不会写,只好跳了过去,不过想来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刚写完,陆清显便是冷不丁反手一捉,准确而迅速地抢走了她手里的簪子。
    又慢条斯理地拿到了桌子上,当着她的面细细勘查有无损坏之处。
    小气死了。
    沈娇忽而有点生气:她送给陆清显的匕首都价值千金呢,一个破簪子也和她计——
    那簪子原本是浑然一体,可是在陆清显的手里不过短短一瞬,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被他拆了开来,并从中一分为二。
    随后沈娇才发现,簪子里面居然是中空的,里面约莫藏了五只银针,在尾部的尖锐处泛出了冷幽幽的绿光——淬了毒。
    瞧清楚银针一根不少之后,陆清显又将它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灵巧翻飞,指关节较之寻常男性要纤细不少,若不是在动作之中隐约透出的苍劲力道,沈娇几乎要错认这是个女子之手。
    接着,陆清显又慢慢地给她演示,先是转动了簪头的那一粒珠子,接着用拇指按向簪头——‘噗’的一声,簪尾处就直直射.出了一枚银针,深深扎进了木质桌面之中。
    沈娇忍不住惊叹了:好精巧的机关。
    陆清显的笔迹有些过于漫不经心了:‘小娇娇,好欠的手。’
    ……了,自己刚刚拿簪子戳人,一不小心可就提前让这病秧子没命了。
    他居然也不阻止,就任凭沈娇写完。
    沈娇略有心虚,随后就扭扭捏捏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表达了些许歉意。
    而陆清显又拿出了新的一张纸,就在她面前开始写就——“林景珩、傅明、程海、叶不辞……赵澜儿。”
    这些人……这是默默归顺了四皇子阵营的人?!
    沈娇几乎惊了,立刻飞快戳着他的后背,“你想怎样,你风了?”
    大概是戳得力道有些大了,陆清显此时忽而掩唇咳嗽了几声,林景珩立刻看了过来,恰巧发现沈娇那写写画画的手指。
    沈娇飞快地缩回了手,躲开了林景珩幽深的眼神,只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天、又看看地。
    她没看林景珩,却能察觉到,那人正在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而陆清显写完了那张纸,便再度把它折叠了起来,静静放在信封之中,推向了桌角处。
    信上,压了一只泛着翠绿冷光的碧玉簪。
    作者有话说:
    ‘你想怎样,你风了’这个疯是沈娇不会写,不是错别字。
    第30章
    以往上学时,只觉得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漫长得永远也走不完。可是今天却好像眨眼之间便就下了课,还跟昨天那一样——陆清显跟林景珩早早走了,而沈娇则眼看没人,飞快地拿了桌上的信件和武器,揣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躲在小房间里,她拆开了信纸慢慢看,本来说想要强行令自己记下这群人的名字,可是……可是太扯淡了,好几十个人的名字呢,也不知道这狗东西是怎么记下来的。
    她只好受累临摹了一份,又福至心灵般地将其中一些名字改掉,例如一个叫张朱砂的,她就在上画了个长长的弓箭,后面跟了个小猪,再后面则是一把刀。
    林景珩和赵澜儿直接画了个怒气冲冲,生动简化的大头,傅明则是写了老泼皮三字代替。
    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完成了。
    烧掉了陆清显给她的原件之后,沈娇把襄金和茜玉特意喊过来看自己临摹的那份,两笨笨的丫头对着自己的大作嘀嘀咕咕看了半天,扭扭捏捏评价了番:“姑娘倒是识货的,光挑着最贵的笔墨糟蹋……”
    “多嘴的丫头,去去去。”沈娇宝贝地将那信封收好,又把吴娘子喊来,给她演示了一番这碧玉簪子里射.出的暗器,倒是让吴娘子深深皱起了眉。
    “吴妈,麻烦你找人回去盛州,只在咱们家的云香坊里,找一些懂得制毒的伙计,让他们帮着看看,这针上到底淬得是什么毒。”沈娇絮絮叨叨:“若是能找到解药更好了。”
    又多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了略有些不安的吴娘子,窗外的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
    她一夜未睡,脸色倒还是红红润润,如今到底是年轻身体好,不像上辈子在林府里,吹个小风都能要了她命。
    这是陆清显来伴读的第三天,沈娇?????来得略迟了些,林景珩已经开始授课,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李如卿旁边坐下,被对方嫌弃地撇了一眼。
    她也不管,探头去看向陆清显的位置——空的!
    那她今天着急忙慌的跑来上课做什么呢?
    沈娇一下子就泄了气,怏怏趴在了桌子上,心里默默想着这陆清显大约是故意为之,想着想着便也顺势睡着了。
    此后一连三天,陆清显都没来学堂里。
    第四日恰巧赶上了元宵节,这虽不是楚国最为盛大的节日,却一贯是年轻男女们最喜爱的佳节,因着一贯有个灯会的传统——以面具遮颜,可与心悦之人同行,在河边放花灯祈愿。
    上一世,她软磨硬泡请林景珩带她去,去倒是去了,中途来到了个客栈稍作休息,林景珩匆忙被宫里的太监叫去处理公务……呸,他那是去见赵澜儿了吧。
    那时的沈娇久久等不到人,不免有些急躁,居然直接也跟去了宫里。谎称着要去看太后娘娘,实际上她买通了带路的小太监,悄悄跑去了文渊阁那边,满心满眼地想看看林景珩。
    然后,就赶上了那场大火。
    元宵灯火大盛,文渊阁又紧挨着藏书亭,那里可藏着十来万本的典籍书册,天干物燥不慎着了火,连烧了一夜才堪堪烧完。
    沈娇记得,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好几个救火的太监和宫女——她自己也受了一点点轻伤,以及当时在火场里拼死拼活弄出来的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那人大约是个才为官不久的世家公子,想来是才从灯会的街上离去才会带上面具,正在藏书亭里翻阅典籍,而她当时也正乱走着想找到林景珩,等遇上的时候,外面的火已经在转瞬之间烧了起来。
    小公子不顶用,见了火就直接腿软晕了过去,让沈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扶出去。
    而这一次,沈娇也没心思再去找林景珩放什么花灯了,索性跑去了宫里陪了太后一整日。
    到了傍晚告辞回家,沈娇又直接找到宫里管事的太监,就说是太后的旨意,让他们一定要在灯火节日里严加防范,省得到时候走水了,那掌事太监一口答应下去,瞧着却总有些不太走心。
    沈娇抿唇,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今儿可是听慈宁宫人说了。今天本该在藏书亭那边当差的宫女太监们,可是偷偷溜号了许多人,这地方又容易走水,若是出了什么事,仔细我告诉太后娘娘,扒了你的皮。”
    当今太后和善,宫里规矩倒也不是太过严厉,像是这样盛大的节日,宫女太监们偷偷溜号了也是有的。
    但既然沈娇这么说了,那掌事太监也只能表面上赔着笑,暗地里埋怨此人多管闲事。
    沈娇只是仗着太后娘娘的宠爱罢了,这老太监,不大把她放在心上。
    但横竖把话传到,她也略略有些心安,眼看着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便慢慢往回走。
    天边一颗寥落却明亮的星子已经高高挂起,元宵佳节的月色一贯不是太好,被乌云所遮蔽,只留了个又小又淡的影子。
    沈娇往手心里哈了哈气,她的衣服领子被茜玉伸手系得紧了紧,便听见这丫鬟不大赞同道:“姑娘,你为何巴巴地要去管这闲事?”
    “姑娘是想立威?”襄金扶着她手,慢慢分析道,“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反而会遭人记恨……”
    她被沈娇飞快敲了敲脑袋,“傻子,我没事吃饱了撑了,要去立什么威呢?”
    上辈子眼看着那大火燃起,她一人逃走尚且觉得吃力,再扶着个几乎没了意识的成年男子,当时看着几乎是没什么生路的。
    可那却是一条人命,到底不能不管。沈娇那时只能咬着牙将人摇摇晃晃撑起来,下决心打了那人几巴掌,把她的手心都要打痛了,总算把那人打得略有些清醒,只还是腿软,两人倒也算万幸,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着走出了这大火里。
    这人也算是和她共患难了。
    沈娇揉了下鼻尖,她望着那不甚明晰的一弯月亮,忽而就停下了步子。
    没等两个丫头说些什么,沈娇便转而快步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只是吩咐她们,“我去藏书亭里借点书过来,你们两个先回家去等我。”
    罢了罢了,受累多走几步,暂且给那倒霉蛋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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