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芥生道:“我找到一处公寓,今天就搬过去。”
    陆诏年关切道:“住这里不好?”
    施芥生道:“已经叨扰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诏年想起来道:“那么琴谱我要还给你吗?”
    “才给你的……下次我过来拿吧。”
    “搬到哪啊?”
    “打铜街过去……”
    他们谈话的时候,陆闻恺利落地吃完了早餐。他用餐巾擦了下嘴唇,叠放在一旁:“你们慢慢吃。”
    董太太道:“二少就吃好啦?”
    陆闻恺笑了下,推开椅子起身。
    “你要出门?”陆霄逸合上报纸。
    陆闻恺顿了顿,会意道:“我刚好顺路,一会儿送你们吧。”
    董太太不好意思道:“会不会耽误你事情?”
    陆闻恺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们慢慢吃,吃好。”
    “我也送他们吧。”陆诏年道,“找着门,以后我也可以去找两个小囡玩啊。”
    陆闻恺仿佛没听见,去偏厅等候了。
    饭后,用人帮董医生一家的行李搬上轿车。陆闻恺撑着车门,让一家人挤上了后座,也上了驾驶座。
    陆诏年双手交握,乖巧地站在旁边。
    陆闻恺拍了拍方向盘:“上来。”
    陆诏年抿笑,上了车。
    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
    董医生他们找的公寓在繁华街市的背巷里,车只能停在路边。好在行李不多,陆闻恺帮着一起就把行李送上楼了。
    屋子里灰扑扑的,还需要整理,陆闻恺只送到门口,体贴地告辞了。
    下来看到陆诏年坐在车里,斜呢毛遮去她一半眉目,只余一抹柔和的神情。陆闻恺拢了拢腕表,才走过去。
    陆闻恺上车的动作过于利落,车门关合的声音比较响,陆诏年正出神,便被吓了一跳。她肩膀抖了下,转过头看陆闻恺,有点惊慌。
    大街熙熙攘攘,行人从车旁过,都朝车里打量一眼。
    陆闻恺淡淡收回视线,抬腿把靴子踩在座椅上。
    “鞋是又绿擦的!”陆诏年不假思索道。
    陆闻恺松开鞋带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陆诏年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诏年颇有点恼。
    陆闻恺两三下重新系好了鞋带,忽然笑了:“替我谢谢她。”
    “哦……”陆诏年讷讷地说,“一家人,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回家?”陆闻恺发动车。
    陆诏年默默地,抬起了陆闻恺的手。她急欲脱下他的手套,可又担心伤了他。手套之下,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方才搬运重物,伤口拉扯,渗出血来。
    “去医院吧?”
    “小事,去公园看看吧,好久没去了。”陆闻恺语气轻松,好似看不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后祠坡,落成近十年了。前几年市立通俗图书馆在公园里建成,去的人更多了。?????
    陆闻恺找了位置停车,和陆诏年走进公园。
    杂莳花木,美不胜收。庭阁楼台下,孩子们嬉戏,大人们在旁边闲谈、织毛线。
    “去看蛮子。”陆诏年说。
    二人便往葛岭走去,那儿拦蓄了一些野生动物。
    “蛮子!”
    听到人们逗趣的声音,陆诏年加快了脚步。
    草地里,孔雀神气地踱步。
    “蛮子,快让我们看看呀!”陆诏年喊道。
    孔雀蛮子忽然精神抖擞,小跑两步,展开了华美的羽毛屏风。
    陆诏年回头,视线找到陆闻恺,她笑了:“你看,还和以前一样。”
    陆闻恺浅笑:“蛮子也老了。”
    “是吗?不过七八岁吧。”
    “它们的寿命有限。”陆闻恺来到陆诏年身边。
    陆诏年抬头:“可是它们快乐呀,和人一样,活太长,未必是好事。”
    “你不希望夫人身体好起来?”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希望,我也希望……”陆诏年抿了抿唇,“家人都平安健康。”
    “年年。”
    “嗯?”
    陆闻恺看着悠闲漫步的孔雀蛮子,道:“我上次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家的发家史,在我看来也许不光彩,但父亲于你而言,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
    他们在公园转了一上午,到公园附近的茶馆歇息。
    竹帘背后的雅座,靠窗。窗外青瓦房舍蜿蜒层叠,其间隐约有一座十字塔在阳光下闪烁。
    楼下有人唱曲儿,是陆诏年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半晌,陆诏年出声道:“如果当初跟你一起走,就都不一样?”
    她终于敢问出这句话。
    “小骗子。”陆闻恺轻笑,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茶盏,“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无论是陆家,还是什么,我没有怨。”
    “小哥哥……”
    “我承认这一点,我是你小哥哥,就永远都是。”
    陆诏年垂下眼睫。
    良久,陆诏年出声:“当时,母亲告诉我……你早都清楚,对不对?”
    “不要说了。”
    陆闻恺注视着陆诏年,渐渐笑了。那笑意里带一点狠,带一点恨。
    他从来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她。
    琵琶女的曲子唱完了,人声喁喁。堂倌掀开竹帘,给二位客人添茶,却发现他们没怎么喝茶。
    堂倌退了出去,二人很快也离开了。
    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
    那时候城里远没有如今热闹。
    陆老爷身边有个洋人,叫麦修。他身上总带着糖果饼干,喜欢跟陆诏年逗趣儿。陆闻恺不喜欢这人,觉得他收买他们小孩,有利可图。
    果然,麦修向陆诏年的姨母求婚了。
    陆诏年上回做花童还不过瘾,要给姨母做花童,可她个子长高一截,看起来就像大孩子了。家里人哄她高兴,还是照例给她做了一身纱裙。
    陆闻恺第一次穿上西式礼服,打领结。人们说他像个小大人,仪表堂堂。
    婚礼在教堂举行,庄重肃穆。陆闻恺全城看护陆诏年,不让她乱跑。大家安安静静的等待仪式开始,陆诏年无聊地踢长椅,说这一点不好玩。
    直到新郎新娘在牧师见证下发誓、亲吻,陆诏年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陆闻恺的手。
    “小哥哥……”
    “嘘。”
    陆诏年俯到陆闻恺耳畔道:“我以为哦,结婚是为了吃大蛋糕,原来是要亲亲的。”
    陆闻恺忍笑:“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思。”
    “我也要和小哥哥结婚!”
    “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陆诏年迅速亲了一下陆闻恺脸颊,转过身去嘻笑。
    陆闻恺用手背抹了抹脸,掐住陆诏年后颈,低声道:“你再胡闹!”
    陆诏年朝他做鬼脸,弯腰跑了出去。
    “陆诏年……”
    陆闻恺别无他法,追了上去。
    野鸽群惊起。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两道蹁跹的影。
    *
    陆家家规严苛,陆诏年又受尽宠爱,比同龄孩子懵懂,也不奇怪。
    那天,陆闻恺像往常一样去女校,接陆诏年回家。
    快要到夏天了,空气很闷,即使迎着太阳余晖,也教人热得喘不过气。陆诏年走不动路,要陆闻恺背,陆闻恺惦记期末考试,心里也有些焦躁,不愿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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