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裹着湿发,殷天顶着一头酷似法国贵族的“冲天”发型,冒着一身奔腾的热气,从二楼晃荡下来,刚到一层就被老殷叫住,塞了满怀的果蔬,只能扯平睡袍,兜进厨房。
    餐桌上放着她百吃不厌的草莓酱。
    殷天一愕,触电般想起了米和昨夜的提问,吃面包爱抹什么酱。
    真是快怄死了,怎么就这么愚直!怎么就实话实说!
    规则是什么,规则就是个屁!鹬蚌相争最忌露底儿!
    殷天拉开冰箱要拿蓝莓酱,结果门内侧,清一色整整六瓶全是草莓酱。
    为什么这么爱吃,她怔怔瞪眼思索,想了半天才悟过来,因为那块从马德里带回来的蛋糕。
    那块本应该落入桑家和她的肚腹里,结果却滑进了凶手的胃囊中,那块她心心念念,点缀着草莓的巴斯克蛋糕。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对这水果存在着一种病态的执着。
    殷天索然无味起来。
    狗一样叼走一片面包,没蘸果酱,冲张乙安含糊解释,“队里有事。”
    她头发没吹,妆也没化,仓促换了身衣服,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快得让张乙安来不及做反应,“吹头发呀,湿头发淋雨感冒!”等她追出去时,殷天已冒雨进了停车场。老殷从后院跨步到前院,“甭管了,大清早烧屁|股,她王八肚上插鸡毛,龟心似箭。”
    “不会又去医院吧?”张乙安心里发怵,实在预判不了这孩子的行动轨迹。
    老殷把满满一盆朝天椒递过去,“你能跟她一辈子?”他踮脚遥看一眼餐桌,又是面包,顿时泄气了,嘴一垮,“也就你惯她,天天面包面包,我就喜欢吃包子大饼,也不见你给我烙。”
    张乙安瞪他一眼,“爱吃不吃。”
    她扭身回屋,力气转大了,朝天椒天女散花地满地落,老殷跟在她屁|股后头捡了一路。
    殷天开着小mini,准备去换个口味,来份“录口供”。
    淮阳分局路口,有对外省来的小夫妻,风雨无阻地卖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
    加里脊,加肠,加辣条,这三合一款式是警局老爷们的最爱。
    大约是前年,妻子去医院产检,丈夫正在摊饼,城管来了。
    丈夫拉着摊位撒腿就跑,孙苏祺正等灌饼呢,她抠嗖惯了,给了钱,绝不能弃饼不顾。
    于是分局门口出现了一道诡异且闹腾的风景线:丈夫在前头疯跑,孙苏祺在后头狂追,后面还跟着俩不离不弃的城管。
    那蛋清一会滚右,一会滚左,倒是摊得越来越匀称。
    大清早就极速短跑,孙苏祺气急了,停下步子,“啪”得一展警官证,火气十足地冲城管嚷,“瞎追什么!录口供呢!看把我们的人吓的!”
    从那以后,“录口供”成了淮阳分局对这夫妻摊档心照不宣的守护,无人再敢来造次。
    妻子临盆时,顾大姐还送了虎头帽和虎头鞋,胖丫头长得喜庆,常睡在母亲的背兜里,也不哭也不闹,孙苏祺还买过尿不湿和奶瓶呢。
    “这么早啊,殷警官。”
    今儿妻子没在,是丈夫管摊,殷天要了豆浆和灌饼加里脊。
    抿一口热浆驱寒,浓浓的大枣味充盈舌尖,殷天有些惊喜,“红枣的?”
    丈夫憨然一笑,“我媳妇说,天凉啦,给女同志们准备点大枣,补气养血。”
    “阿珍呢?”
    “孩子昨晚有点发烧,带她挂号去了。”
    “天凉了是要小心,注意保暖,”殷天趁他忙碌,往钱筐里多放了五十块。
    分局五层的走廊尽头,拉开铁门有个露台,连着消防梯。
    外勤常去那儿来根烟,或是聚众早餐,插科打诨。
    隔着八丈远,殷天就听见侯琢正绘声绘色描述着惠爱医院里旖旎的风光。
    她听得津津有味,在侯琢的表述中,给她加了份粗鲁,加了份旖旎,加了份放肆。
    三合一依旧是老爷们喜欢的腔调,大家反响热烈,有人起哄,有人戏谑,有人褒奖……
    有人一拉门,就对上了殷天似笑非笑的眼睛。
    骤然间,7个男人鸦雀无声,更有甚者还来不及收回讪笑。
    侯琢一抬头,吓得肝直颤,差点咬着舌头,立马哭丧起一张脸。
    殷天往露台边儿走,老爷们满是敬畏,纷纷让道。
    她斜靠着栏杆,把烟往嘴里一含。
    侯琢手臂攥着火机,贼有眼力见儿的向前一伸,“啪唧”打火。
    “怎么办,就是喜欢,”殷天淡淡一笑,“特喜欢,不然能这么上赶子吗,也是一时糊涂,没把持住。”
    烟雾混沌了她的面容,殷天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栏杆,似个眉眼弯弯的多情浪子。
    她习惯拇指和食指掐烟,配着姣好容貌,行云举止,又像个清贵少爷,蟾宫折桂,裘马轻狂。
    还像什么?
    侯琢思考了半天,像西方老电影里的古怪绅士,人前文质彬彬,人后血满双掌。
    一时间,小露台竟有了种扬眉吐气的怪异氛围。
    西城有刘疯婆坐镇,老爷们干劲十足,天天“喊打喊杀”。
    侯琢最瞧不上他们,跟群土匪似的,一点不斯文,一点不讲究。
    现在好了,他们淮阳出了个殷疯子,可算势均力敌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叫她一声老大,声音都到嗓子眼了。
    “砰!”一声巨响,郭锡枰一脚踹开铁门,双眉拧成个死疙瘩,恶狠狠环顾着每张脸。
    侯琢瞬间怂了,将那“老大”咽了回去。
    “动机找到了是吧?案子破了是吧?嫌疑人抓到了是吧?他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个个闲出屁了是吧——!”
    小露台顿时如鸟兽散。
    殷天赶紧再嘬两口,刚要走被郭锡枰抬脚挡住,“把你尾巴收干净点,我可不想男女间那点破事被人指着鼻子说三道四。”
    “谁传了?”殷天嗤之以鼻,轻飘飘开腔,“这样,您也甭气,他们也有缝,也有不清白的,你‘抓’个最看不顺眼的,七分真三分假,让侯哥把消息一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信息战呗,拉踩呗,谁不会啊,干|他娘的。”
    这话把郭锡枰噎得死死的,他躁郁地挥了挥手,让她赶紧滚蛋。
    张美霖的案子渐渐有了眉目,有目击者到分局报案,说是看到有个戴帽的男人凌晨四点骑自行车在福林旅馆后巷出现过,记忆犹新是因为那人把一硕大的行李箱放在车筐上,一手摁着箱,一手握着柄,跟耍杂技似的。
    走访了环卫工人,的确有人看见,“有,有有,我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应该是个男人,经过了……东经消防队,然后往妇幼保健院那个方向去了。”
    殷天去了趟东经消防队,找值班站岗的队员询问,调了监控,果不其然。
    几条街的录像一汇总,全员瞪了一天一夜没睡觉,可算把男人抛尸的路径还原出来。
    太奇怪了!
    一个谨慎到在现场不留有任何痕迹的凶手,竟然选用这么高风险的抛尸手法,很难不让人怀疑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刻意误导。
    侯琢去了淮江市“春燕”牌自行车总店,根据维修专家们对监控图像的判断,调取了这款车型所有的购买记录。
    殷天觉得这是大海捞针,不确定性太强,几经易手,偷了卖了都有可能,这线索太过纷杂。
    她把凶手行为一简化,觉得要么是没汽车,要么是住得近,要么是汽车转自行车,掩人耳目,又或者是有什么特殊涵义,让凶犯想要一种象征意义的仪式感。
    春华路是个三岔口,两侧都有死角,且窄巷多,棋盘似的,极难排查,找不到凶手骑车的源头,只能看到他由一小巷拐进了春华路。
    殷天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凶手从那小街窜出,途径了美食街,消防队,生活区,街边市场,妇幼保健院,福林旅馆……
    她在没有重物的压制下,按着录像里凶手的速度,骑了整整40分钟,闷了一头热汗。
    以“没车住得近”这第一种缘由,郭锡枰画出了凶手可能居住的面积半径,外勤开始走访。
    殷天领了指标,速战速决。办完最后一家,手机闹钟响了,她想起来,今儿米和出院,她要去接他。
    “你认真的?”侯琢从逼仄的楼道下来,一副难以置信。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他,因为他不喜欢我,做笔录不给我面子,我因爱生恨啊,”殷天心安理得,“得接啊,追求呗,疯狂刷存在呗,要是他还不喜欢,就把他绑起来,反正就住我家隔壁,我也方便金屋藏娇。”
    侯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事儿她能干出来。
    殷天把自己都说信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头,“喜欢,我真喜欢他,巨喜欢。”
    她把侯琢撇小区里,驾车去了惠爱,等绿灯时专门抹了粉底,盘了发。
    驶进医院的停车场,小mini好巧不巧就停在了阿广的对面,阿广忙一歪身,卧倒在副驾上。
    他几乎没认出她,铁锈红的风衣,慵懒的法式盘发,双唇水水润润似颗浆果,通身被浓烈的深红映衬得雪白,修长的脖颈透着纤滑之美。
    “疯狗”差婆成了亭亭美人。
    阿成一拍大腿,黄大仙祠,灵验,真灵验!霍道长的和合符,有功效,真有功效!
    他得成人之美啊,合上电脑就给米和发信息:看到差婆,先撤。
    想了想不对,打破惊喜最让人厌烦,他忙删了文字,悄咪|咪扬长而去。
    他没看到,面无表情的殷天顶着双漠然且憎恶的眸子,一遍遍做着心理建设,“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她踱进电梯时,终于能自然地流露出欢喜与狂热,殷天似个妖精,冲着镜面的梯门咯咯直笑,“怎么办,我好喜欢他呀。”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和律的两副面孔
    病房没人, 天台没人,殷天一头扎进男厕所。
    水台边,米和正摇摇晃晃地趴池洗头。
    他站不稳, 又是屈膝又是躬背, 伤腿还打着石膏, 只能向外岔开,支棱着, 简直就是个粗糙版得“叶问蹲”。
    平衡力也不胜其任, 那条没事的腿半蹲着颤抖,片刻后小抖成大抖, 最后整个身子晃得风雨飘摇。听见身后的响动, 大喜,以为是阿广, 如释重负,“怎么才来?”他抓住来人小臂,可对方纤纤细细。
    不是阿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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