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殷听着响动抬头,殷天端着碗炒饭从厨房出来。
    “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殷天漠然上楼,根本不予理睬,他脸霍地一沉,“我问你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老殷脾气暴,受不了这憋屈劲儿。
    霍然从会议室座位上弹起来,下颚抑制不住的抖动,“三个孩子五条命。这些人就该吃一辈子牢饭,烂死在监狱里。”
    三年了,殷天与他冷战了三年。
    老殷走向黑板,眼神却细腻流淌,突破白墙投射至远方。
    他看见桑淼淼骑着“凤凰”自行车在胡同里迎着风张开双臂,飞驰而去,消失在胡同尽头。
    背着绿色画夹的桑国巍踢着路边石子,朝桑淼淼消失的方向奔跑。
    闫朔笑容灿烂,举着糖葫芦,跟着他们的步伐,红领巾明朗飞扬。
    “杀了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因为声音太大,老殷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孙队随着他的话,脸上的涣散逐渐凝固。
    “杀了人的,你一个都不会放过。杀了人的,我也一个都不放过!”孙队突然声嘶力竭,“杀了人的!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话要是让殷天听见,保准又会鄙夷一笑。
    她最近痴迷起张瑾澜在公|安大的讲座,每周四下午四点开始,她逃课装成教师家属混进来。
    阶梯教室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
    张瑾澜优雅地站立在屏幕前的光芒里。背景是浓烟滚滚的双子塔。
    “近年来心理学家在针对各类创伤事件的研究中发现,有一部分经历过长期的羞辱或虐待……”
    阶梯教室的后门轻轻推开,殷天握着淌水的雨伞,穿着皱巴巴的校服落座在最后一排,裤脚湿湿嗒嗒地贴在脚踝。
    稚嫩的面庞和周遭成年人形成了强烈反差。
    她瘦了,高了,好看了。
    “……绝症、至亲离世、战争、恐怖袭击等创伤事件的人们,反而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了积极的个人成长。这些人被称为‘幸存者’。”
    这是在说她,殷天现在还时常做梦,但不再是漂浮于空中。
    她落地了,强大了,拥有无限力量度过负面事件。
    她会在梦境里悲悯地看着八岁的自己,会捡台阶上的珍珠,串起来把玩,会抚摸桑国巍的面颊和身体,会抱住焦急等待电话的自己,会从一个屋子流窜到另一个屋子,会举着桑淼淼的长跑奖杯说感谢词……
    张瑾澜说,“一部分人在和具有高度挑战性的生命境遇抗争之后,发展出了比原先更高的适应水平、心理功能和生命意识。
    她做到了!
    下课了,张瑾澜夹着文件,腾出手用方帕擦拭着湿透的衣裙,有些狼狈地推开办公室。
    殷天已经等了她很久,立在有雾的玻璃窗前,用指尖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打着一把伞。
    “8岁,我那时还小,没有办法去抵御创伤特异性的重演。错觉幻觉太多,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和自身融为一体。”
    玻璃上的小男孩鲜活起来,他踩水,踢水,跳进水坑里咯咯直笑。
    殷天用手掌擦去男孩,“所以这不是治愈,是自愈。”
    张瑾澜甩着水,从第三个抽屉拿出了另一套衣裙,“为什么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殷天从书包里抽出两本书放在办公桌上,一本是《民法判例与学说研究》,一本是《法理学》。“因为我,厌恶众星捧月的日子。”
    张瑾澜听得心酸,留她吃了晚饭。
    两人去的教职工食堂,肚皮都快撑破了。
    回虹场路已是九点。
    布满水雾的长街,枝杈光秃,尽头暗淡。
    殷天踢着石子缓慢前行,一抬头,依稀能辩出远处有个黑影出现在院门的石阶上,黑影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漆的圆球。圆球极像人头,殷天眼皮一跳,身子一悚,她辨认出黑影手中有把长刀。
    殷天走进暗处,充满戒备地行于林木后。
    她走过了40号联排,距离黑影越来越近。
    终于,她长吁一气,认出那团影子,这个清秀的女人跟她打过一次照面,是41号联排的新主人。
    “怎么走在里面?都是泥。”新主人坐在黝黑地41号前直勾勾瞧她。
    殷天听这声音,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她没听过电子音,觉得怪异,不舒坦。
    扭捏地从林木中出来,在街道边沿蹭着鞋底。
    庄郁注意到她看南瓜的视线,“蜡烛放在镂空的南瓜里,小孩一帮子一帮子披着斗篷,床单,画成妖魔鬼怪,敲门要糖,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
    “万圣节,我知道。”
    庄郁提起一购物袋扔给她,挺沉。
    殷天一拉开,一支马克笔,一个小南瓜,一把细刀。
    殷天愣住,“你在等我啊。”
    “这儿不过洋节,就一家亮着实在有点傻。”
    殷天的眼神不受控地瞥向她喉咙,庄郁浅浅笑了,“没听过这样的声儿吧。”
    殷天忙歉意低眉,摇了摇头。
    她把南瓜拿出来,坐庄郁身侧,琢磨着鬼脸造型,几次想开口都憋住了,直到画完大嘴和牙才询问,“你一个人住啊?”
    “我爸被车撞死了,我妈积郁成疾,前几天走了,就我一个人。”
    庄郁如愿看到殷天撼动的神色,指了指喉咙。
    “这也是车撞坏的,我妈想走赔偿,50万一条命。可我想走量刑,一命抵一命,哪怕抵不了,受受罪也好。结果,因为我,什么都没了,50万没了,我爸没了,我奶奶没了,我妈没了,只有我了。”
    “那报案了吗?”
    庄郁明朗一笑,“这里以前也死过人,报案了吗?”
    殷天双眉一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讥讽之意。
    偷偷瞟她一眼,正好对上庄郁居高临下的目光。
    殷天飞速移开视线,不知怎的,她全身发紧。
    她怵她,殷天明显能感觉出身体的机警反应,本能地捏紧了长刀。
    作者有话说:
    庄郁:1999年淮江市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桑家灭门案凶手
    第10章
    他胸膛被捅成了筛子
    “哐”一声响。
    斧子落地。
    锁头带着几缕木屑跌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殷天打开老柜,里面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百元现金。
    她抽出一沓,扭头看大衣柜上母亲的画像,双手合十。
    “妈,甭怪我,实在是爸太抠。学校停课,他倒好,把钱也给我停了。谁买菜,谁做饭,俩人吃什么,吃土吗?”
    她把柜子一侧的铁盒打开,一片金灿灿。
    金镯子,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款式七七八八,毫无章法地堆着。
    殷天提溜起一条金项链放脖子上比划,拿起梳妆镜来回照,“怎么就没庄郁姐白,啧,”她嫌弃撇嘴,“带着跟土妞似的。”
    2002年11月,一场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席卷全球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爆发。
    大多数患者在感染3至5天后发病,体温超过38度,呈不规律热或弛张热,热程一至二周,畏寒、头痛、腹泻……病情在10至14天达到高峰,频繁咳嗽,呼吸困难……
    淮江市|政|府高度重视,民众积极配合,但依旧惴惴不安。
    中小学大面积停课。
    殷天只能在家傻吃蔫睡。
    她的新玩伴庄郁姐,自病毒爆发后便常宿在惠爱医院集体宿舍。
    没人跟她讲新鲜故事了,也没人陪她半夜吃奶油蛋糕。
    日子无趣且动|乱。
    她只能看书,来者不拒。《清通鉴》、《简明哲学通论》、《老狐狸鬼点子》、《话说估衣街》、《梅里美短篇小说集》、《哈姆雷特》、《从北极到夏威夷》、《圣|徒与罪人》、《千禧之旅》……
    殷天一头扎进书海,游过了11月,12月,1月,2月,3月……
    她连大年三十都在啃《玫瑰疯狂者》,有个片段吓着了她,手一哆嗦,泡面汤汁彻底腌制了纸张,也把她床单浸得油乎乎,后来洗是洗干净了,但趴上面使劲儿闻,还是有股泡椒味儿。
    今天是4月2号,心心念念的大日子。
    她劈了家里的小金库,穿着碎花小裙和夹克就出门了,临走没忘带口罩。
    夹克是庄郁姐托朋友带回来的洋货,殷天扎俩麻花辫,总觉得这造型不伦不类。
    松涛路的迪信通门店。
    殷天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都贴变了形。
    玻璃下摆放着两排崭新的手机。
    门店有个小电视,挂墙角,正播报新闻,“3月31日,港岛九龙大型民居区淘大花园感染人数再次激增高达213例。当夜,港府宣布,援引《防止传染病蔓延条例》,对淘大花园e座实行港岛41年来的首次隔离令……”
    殷天是店里唯一的客,正垂涎地凝睇着摩托罗拉最新款手机c289。
    “这款是能自己录制铃声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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