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我又学会一样新的!”
    ……
    “9月20日,这是最后一盒速冻食品啦!顾清淮,好好吃饭!吃饱饱才有力气干活!”
    他甚至能透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便签,想象她说话的软糯音调,和笑得弯弯的眼睛。
    “这个傻子。”
    空气寂静,没有回音。
    顾清淮眼睛发红,蹲在冰箱边上,声音喑哑。
    他关上冰箱门,不忍再看一眼。
    钟意离开一个月,他第一次走到钟意的房间门口。
    轻轻推开,水果的清甜香气,完完整整留在这片空气中。
    窗户已经落了灰尘。
    曾经她用指尖在玻璃窗划过、写下的那行字显现出来。
    “钟意知我意,吹梦到……”
    总是空着他的名字,在海边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个傻子,其实想写的只是最后的那两个字吧。
    顾清淮伸手,修长手指轻轻落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一笔一划,落上自己名字,补全她心意。
    他已经开始服用艾滋病阻断药物,副作用正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意识和身体。
    他身体蜷缩,身体里每个零件每寸骨骼都正在被敲断碾碎重塑。
    他头脑昏沉,却能清晰感知每一分痛苦来自哪里。
    窗帘拉上,暗无天日,陪着他的只有一只南博万。
    恍惚之间,好像听见她说话,睁开眼睛一片虚无。
    他开始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闭上眼睛,全是钟意。
    第41章
    上天啊
    你是不是在偷偷看笑话
    明知我还没能力保护她
    让我们相遇啊
    上天啊
    她最近是否不再失眠啦
    愿世间温情化作一缕风
    代替我拥抱她
    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不在她身旁你不能欺负她
    别再让人走进她心里
    最后却又离开她
    因为我不愿再看她流泪啦
    ——《阿拉斯加海湾》
    那些半梦半醒的时刻,那些痛苦难熬的深夜。
    顾清淮能清晰感知时间一分一秒划过,每一秒都有更为清晰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开始频繁梦见过去,梦见妈妈。
    深山之中的木头房子,往外看去满目皆翠群山绵延,山路尽头不知在何处。
    他一身警服冷淡肃穆,坐在老家门口的石板凳上,怀里是那只尚未老死的猫咪。
    “顾清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听见声音,他蓦地抬眼往山下看去,眼圈慢慢红了。
    从山下走来的妈妈背上是筐子,盛着和他一起采摘的清明草。
    那个时候,妈妈尚且没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笑起来眼睛温柔又明亮。
    身侧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妈妈:“当警察吧,妈妈喜欢警察。”
    男孩没说话,垂着头,小声问:“当警察就可以把坏人都抓起来吗?可以把说我没有爸爸的小朋友都抓起来吗?”
    裴婉卿笑着揉他脑袋:“谁说你没有爸爸了?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来接我们回家。”
    可当那年幼孩童经过自己身边走进屋子,顾清淮看见裴婉卿长久静默下来。
    她的眼睛看向茫茫大山,似乎在等什么,却总也等不到。
    顾清淮坐在石凳上,怔怔看着母亲方向。
    那在枪林弹雨一线冲锋陷阵的缉毒警察,此刻不过是个失去妈妈太久的小男孩。
    妈妈去世后,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一次都没有让他梦见她。
    即使是在梦里,顾清淮也清醒知道这是梦,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再看看妈妈。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走过去,声音干涩而沙哑,喊了一声“妈妈”。
    裴婉卿转过头,可就在这一秒,眼前一切陡然消失。
    耳边有咳血的声音,痛苦、嘶哑、奄奄一息,他快步走进屋子里。
    十二岁的自己显然已经被吓到,眼睛通红却不敢哭:“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妈妈……”
    顾清淮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紧紧攥起,抬眼去看床上那道瘦得不成样子的人影:“顾清淮,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不准哭,走出大山,不要回来。”
    单薄少年衣衫洗得发白发旧,手背无措抹过眼睛:“那你怎么办?”
    裴婉卿脸上全是泪,手很轻很轻落在他的脑袋上,是她不曾变过的温柔语调:“妈妈会一直看着你。”
    白血病晚期,是白血病晚期。
    苍白日光从木头缝隙仁慈地散进几缕,照着上下翻飞的细微浮沉。
    顾清淮站在房子中间,空气里都是腐败的味道,入目之处一片破败,儿时妈妈亲手帮他做的木头书桌已经坍塌腐朽,上面搭着他没写完的半张试卷。
    他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喉咙发紧,轻声开口:“妈,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顾清淮一身警服,警衬领口弯折出锋利的弧度,领花肩章无一不严肃,六位数字的警号熠熠生辉,折射着屋子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在梦里终于得偿所愿,站到没有机会看他长大的母亲面前。
    “读了警校,七年禁毒学,毕业后入警,在禁毒支队。”
    “可是妈妈,我可能快要死了。”
    “死后,可以见到您吗。”
    被艾滋病毒贩的针扎,他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人。
    此时在梦里,顾清淮站在母亲面前,终于可以像个有所倚仗的孩子,说出所有恐惧。
    病床上的母亲白血病晚期,开始不间断地呕血咳血。
    她的面色苍白,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闭上的眼睛有泪。
    顾清淮想说妈妈不要走,想告诉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不要害怕,可当他走近,一切倏然消失。
    他站在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山路上,看单薄的少年背着病重的母亲。
    “不要去治了,去了人家大医院也不会收了……”
    “你一个小孩子,你去不了的,快带着你妈妈回家吧!”
    “你有钱吗?没有钱人家不给你治病的。”
    “好孩子,留着钱,不要乱花,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少年人骨骼初成,肩背尚且单薄,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无数次险些滑倒,像海上被狂风快要掀翻的小船。
    顾清淮伸手去扶,指尖似乎透明,碰到一片虚无,却无意间对上少年强忍眼泪的眼睛。
    “顾清淮,给妈妈唱首歌吧。”
    “唱什么歌。”
    “就便衣警察那首。”
    少年哽咽着开口,每一次发出声音,酸涩便深重一分,他忍眼泪忍到眼睛通红。
    他听到母亲柔声说:“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辈子。”
    话音刚落,母亲搭在他肩上的手永永远远垂下来。
    暴雨雷鸣,全世界轰然倒塌,他低声喃喃:“妈,我还没唱完呢……”
    顾清淮深深看着少年背上永远闭上眼睛的母亲。
    他看见天色转换太阳东升西落,看见朗月悬挂山巅从月牙变圆再变回月牙,看见枯枝抽出嫩芽北风一来又变回枯枝。
    他看见走向学校的自己,书包里再也没有母亲准备的饭菜。
    他跟着衣衫单薄的少年被风吹透衬衫,又回到那所贫困山区学校。
    赵晚秋站在讲台宣读成绩:“顾清淮,全校第一,继续保持!”
    少年把成绩单塞回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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