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方亦延拿着一张薄纸微微颤抖着,上头白纸黑字是楚沐写下的药方,往日想不透的千千结忽然在这一刻被一刀划开,沉浸医道的他忍不住连连讚叹,双眼发光几乎忘了皇上和皇后都还在眼前。
    「楚先生,在下有几点不解,为何先生的方子有......」接着,方亦延双目闪着夺人的兴奋光芒,兴致盎然地望向楚沐,询问药帖上的方子,颇为好学的模样,而楚沐微扬起嘴角,也十分热心地为他一一解惑。
    于是,一场不请自来的药理讲座从天而降,令不懂医道的旁观者们目瞪口呆,也插不上话,唯有洛霜认真地聆听,频频頷首。
    许久,见两人相谈甚欢,颇有彻夜长谈的架式,周允禁不住轻咳一声,将宛如迷失在新世界的方亦延唤回来:「方太医,这么说,此药方可信?」
    「回皇上的话,卑职认为值得一试,楚先生的药方与太子妃当初开的药方十分相似,却多了几味药,微臣方才思量过,正是缺的这几味药才让这药方的毒性未能相冲,失之平和,使噬魂绝命草未能全解,若能依照楚先生开的药方,应能无碍。」方亦延年过半百,可此刻语气却不自觉流露少年对新事物的天真和兴奋,只因为楚沐给的解方,是能解天下奇毒之一的绝世药方,他满心欢喜,困扰多月的思绪茅塞顿开,充斥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动,随即作揖请命道:「臣即刻和楚先生去太医院为皇上研製解药!」
    「慢着!」出乎意料地,周允的神情并无几分劫后馀生的悦色,并且出声阻止了兴奋过头转身就要去熬药的方亦延,令夏凊意外地瞥一眼,只见他神情平静,淡淡道:「朕不吃。」
    夏凊几乎立刻皱起眉,不赞同地望向周允,却发现后者正定定地凝望着自己,眼神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来由地,她心中一跳,侷促地别开眼。
    「皇上可是担心药性?微臣认为此药方对身体并无大碍……」方亦延还要解释,周允只轻轻抬起手便略显威严地令其住嘴:「朕意已决,此事毋需再议。」
    「这……」方亦延一时矇了,求助的眼神忍不住望向一旁的太子殿下,却见他牵着太子妃的手,表情尽是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只静静观看事态发展,丝毫没有想要插言的打算。
    「好了,都下去吧,朕和皇后说说话。」周允无庸置疑地下达逐客令,一代帝皇的命令无人可违抗,一眾人闻言也只能一一行礼退下。
    到了门外,方太医委实忍不住向周天恩问:「太子殿下,皇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太医儘管放心,父皇自有他的思量,楚先生的药方且先留着,假使父皇不用,此利国利民的药方也不可浪费了。」周天恩平静的语气令方亦延心下稍安,医者再是华陀在世,也奈何不了一位不配合的病人,想了想,方亦延也只能无奈叹口气,想着赶紧将药方送到太医院归档,便拜别三人,拿着有楚沐字跡的纸急急忙忙走了,彷彿后头有谁会跟他抢那药方似的。
    一时,殿外只剩下周天恩、洛霜和楚沐三人,目光交会间,古怪的沉默霎时笼罩下来。
    「你想做什么?」难得的,楚沐目光盛着些许怒意,语带质问地望向周天恩,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周天恩不答,没有否认或争辩眼前的状况与他无关,也没有多加解释,因为他知道楚沐很聪明,也因为他能明白楚沐的愤怒。
    「师傅,我们回去说吧?」见气氛胶着,洛霜向四周望了望,觉得椒房殿外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连忙打起圆场。
    楚沐微微皱眉,压下心中的怒意,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道:「走吧。」
    三人一路沉默走回玄寧殿,一路上,洛霜回想起今日凌晨时的点点滴滴,一开始,她也和现在的楚沐一样震惊且不能理解,可在知晓周天恩这样做的理由后,她却隐隐认同起他的决定。
    是的,周允之所以拒不解毒,是周天恩的出谋划策。
    *
    「凊儿,当年,是朕错了。」帝后独处,四目相对,夏凊还未开口质问,周允却率先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
    「朕这十多年来,每每夜深人静之时都在想,当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你对朕是不是有过一丝真心。」周允凝望着夏凊,一字一句地开口,用尽全力解剖自己的真心,虽难以啟齿,却依旧开口道:「朕想报復你,甚至迁怒于年幼的太子。当年夏家势大,朕以报復之心立眾皇子为太子,夏卿严厉反对,朕也没想到??他最终会以死相諫。」
    夏凊听到此处,身体微颤,一位是她的父亲,一位是她的丈夫,这两个她此生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们有同样的固执与同样的决绝,她甚至能想像到朝堂之上的面红耳赤争辩之声,也彷彿能望见,那毅然而然撞柱而去的身影。
    她的父亲,年过五十却总站的笔直坚挺,总耳提面命夏凊身在宫中要懂以退为进,要懂得没什么事比命更重要。
    可到头来,不懂退让与帝皇争辩的是他,放弃生命以死相諫的是他。
    贵为一国宰相,却为了入了冷宫的女儿,当一位彻头彻尾的傻父亲。
    「朕对不住夏家,对不住你,朕知道,即使发誓朕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候也没想过动夏家,也挽回不了这一切……可你能不能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周允彷彿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目光深深望进夏凊的眼底,如两道灵魂近距离的谈话,夏凊眼眶微红,双颊流下泪痕,忍不住出声质问:「如何弥补?夏家已垮,父亲已亡,夏家宅邸已生灰,家父坟头已有三丈高,如何弥补?怎能弥补?」
    或许是周允的坦承触动了夏凊心中那根压抑已久的弦,重逢以来第一次,夏凊遗忘了周允的帝皇身分,忘却了自己有位身为太子的儿子,只肆无忌惮地宣洩自己的恨意。
    周允心中一痛,伸出手,将夏凊拉入怀中,她听着他的心跳,也听见他平静的嗓音在耳边落下:「朕这条命,就当赔给夏家,好吗?」
    「什么意思?」夏凊推开周允抬起头,后者事不关己地解释:「左不过我身上的毒,活不过几个月,届时,朕亲自立下遗詔,罪己不入皇陵,公告天下朕当年不听良臣之言的愚钝,既告慰岳父在天之灵,更为未来恩儿起復夏家做铺垫,可好?」
    罪己不入皇陵,将愚钝之名公告天下,说着轻描淡写,却註定了留给后世一个千秋臭名。
    歷代帝皇,哪一位不想名留青史?哪一位甘愿在史书里被评一句不贤不德?又更何况是背上误害忠良的骂名?
    此诺,重过身家性命,不可谓不诚。
    「朕知道,过去错误已铸成,人死不能復生,但朕会尽全力去弥补……给朕一个机会,好吗?」
    于事无补的道歉,改变不了的过去,可即便于事无补,即便改变不了,道歉,依旧能予人力量,依旧能带来感动。
    即便不能得到谅解与回应,可承认错误本身,或多或少已算是一种救赎。
    周允高贵了大半辈子,从未如此低声下气道过歉,原以为会彆扭难受,却没想到内心反而松了一口气。
    泪珠浸得龙袍渐湿,心上人的温度在怀,自从那夜之后,周允第一次听见夏凊的心声,这一刻的周允想,无论夏凊的答案是什么,他的心,都已经准备好了承受。
    即使用生命作为交换,只要能抚平夏凊此时此刻心中随泪水满溢而出的忿怨,他是心甘情愿的。
    原来,他远远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深爱眼前的人。
    此时此刻周允不由得感谢起自己的儿子,今日一下朝,周天恩便候在周允前往养心殿的路上,携着太子妃和自己请安,并胆大妄为地说了一番话……
    *
    「儿臣想帮父皇一把,只不过,有些条件。」待周允秉退左右之后,周天恩突如其来地开口,神情似笑非笑,微微扬眉尽显自信,可一代帝皇闻言只是冷笑质问:「朕有什么需要你帮?倒是你,太子妃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是不是想让朕替你善后?」
    一旁的洛霜听着这对话有些哑然,一方面是踌躇于周允的怒火不敢开口,一方面是为两人过于直白的对话而无话可说,前者可以理解,毕竟周允对周天恩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认洛霜身分还馀怒未消,后者就令她疑惑了,心随意动,她握着周天恩的手微一用力,示意其注意点。
    「这就不劳父皇操心了,毕竟我自己的女人,我自己会照顾。」周天恩回握洛霜的手,示意无事,只是嘴上却没停,话锋一转道:「霜儿也愿意给我照顾,只是父皇嘛……即便有心,却使不上力,不是吗?」
    「……」周允脸色一青,警告似的瞪着出言不逊的儿子,只是帝王威严对周天恩一点用也没有,只见他接着道:「儿子也没什么愿望,就希望母后开心平安,父皇难道就想和母后这么不温不火、貌合神离、假意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母后心结不解,父皇一世都别妄想得到母后的心。」
    周天恩平平淡淡说完后,见周允意动,微扬嘴角,说出的话带着十足的诱惑力,语气和缓开口:「儿臣有一法子,能解母后心结,父皇不想试试吗?」
    「……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是有,可父皇未必愿意做,而且儿臣想要的,父皇未必愿意给。」
    「哼。只要你的方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用,朕都愿意尝试,至于你想要的,就是这皇位,朕都给得起。」周允皱起眉,嫌弃周天恩话太多地瞪了他一眼:「快说,你有什么法子?」
    「还是先说说条件吧。父皇须先允儿臣三道圣旨,玉璽由儿臣代管,圣旨内容随儿臣与礼部商议,父皇不得干涉。」一句话,弯弯绕绕的,周天恩的坚持显现了他对这三道圣旨的慎重,并且暗示着这三道圣旨不会讨周允喜欢。
    是什么样的圣旨,需要周天恩这般来讨?
    连太子之位都是周天恩的,他还奢求什么?
    周允瞥一眼洛霜暗自揣测-难道……是为了她?
    想起周天恩之前做的一切,周允无奈地想,就算没有圣旨,这儿子也没有不敢做的,先前连当眾承认抗旨之事都做得出来,还差一道圣旨吗?
    「行吧。」周允頷首,以他对自己儿子的瞭解,卖国卖民、残杀忠良之事他不会做,至于其他,周天恩想做,他人也拦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圣旨给他过一条明路。
    此时此刻的周允完全没想到,最终周天恩的三道圣旨,会成为虹国永远的传奇。
    *
    周天恩的方法很原始,但也很有效,名为-苦肉计。
    让夏凊眼睁睁看着周允死掉,那是不可能的。
    可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还抱着几分侥倖和算计的心,当夏凊落泪质问周允的剎那,所有的不乾不净的念头都已化为乌有。
    有的,只是真诚的懊悔,与无法改变过去的无力。
    夏家倾颓的时刻,周允连丧礼也没去参加,世人皆谓夏家失势,殊不知有的只是一颗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之心。
    这世界上最不希望夏宰相死的,便是当时大家以为已对夏家厌弃的周允。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从此横亙在周允与夏凊之间的,已经不再是男欢女爱的妒忌与误会,而是不可逆转的死生大事。
    「你让我想想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夏凊的声音拉回了周允发散的思绪,她推开了周允,不知何时已然擦乾眼泪,又恢復成一副清丽温婉的模样。
    「好。那朕......晚膳再来找你?」周允试探性地问,却见夏凊坚定地摇头:「你明天再来吧。」
    「朕知道了。」
    周允落寞地转过身,才刚踏出一步,夏凊的声音忽地从后头传来:「周允,你愿意放我出宫吗?」
    突然其来的一句话,令周允顿住脚步,思绪一滞,他转过身望向夏凊,她的目光平静清澈,正等待他的答覆。
    「馀生,你想去哪里,朕都陪你。」周允不假思索地回应,令夏凊轻笑一声,她摇摇头,坚定的目光深深望进周允的眼眸,闪着无与伦比的光芒:「周允,我不想要你的命,我想要自由。」
    「你想要......离开朕?」周允的嗓音有些发乾,几乎用尽全力才说完这句话,夏凊沉默的默认令他心中一紧,半晌,周允艰难地转过身,被龙袍遮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最终开口:「可以。」
    两个字,虽有几分咬牙切齿,但却真切而清晰地入了耳中,足以令夏凊意外地瞪大眼,因为她其实没料到周允会同意。
    「夏凊,对朕来说,都是一样的。」周允将夏凊的意外看进眼里,这一次,轮到他笑了。
    你不明白,若你离开我选择自由,和选择了结我的性命,是一样的。
    周允说不出这般的话,只是彻底转过身迈步离开,而夏凊看着坚毅走远的背影,脑中反覆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咀嚼、品味、思索,竟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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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更新到无顏面对江东父老了q口q
    最近一直抽不出空来写文,虽然剧情都在脑袋里,奈何没时间输出阿~~
    让大家久等了!!
    刚开始工作,有些证照要补起来,上班+考试,所以没什么时间更,但快结局了还是希望大家支持我走到最后: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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