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饭,眾人起身恭送周允回养心殿。
    「皇兄,你找我有事?」刚起身,周天璿便转过身,心中一直念着周天恩先前说的话,隐隐有些许期待-皇兄是有事情要交代给我吗?
    「恩。」周天恩轻轻頷首,转头望向洛霜道:「霜儿,你先送母后回宫,我和他说几句话。」
    「好。」洛霜微微一笑,也不多问,便和夏凊一同迈步离开,将空间留给周天恩与周天璿这对兄弟。
    周天恩帅先找个位置坐下,轻描淡写地瞥一眼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坐。」
    待周天璿坐下后,周天恩也不急着说话,目光飘向门外,不知思索什么,忽地,周天璿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皇兄要对自己说的话,或者说皇兄要自己做的事,非常地重要,也非常地困难,以至于令一向果决擅断的周天恩也陷入犹豫的境地。
    「皇兄,你有什么想要吩咐我的,儘管放心说,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多么困难,我都会去做!」周天璿率先开口,目光坚定,并且流露志在必得的决心,顿了顿还道:「无论现在、过去或未来,我都会一直站在皇兄身边。」
    闻言,周天恩扬起嘴角,侧头凝望周天璿,语气淡淡问:「如果,我想让你做的事情是继承皇位呢?」
    「!」周天璿霍地站起身来,面色大变地跪下:「皇兄!臣弟对皇位绝对没有覬覦之心!若有,那必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天恩无奈站起身将急着表忠心的周天璿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眼神里有笑意:「我不是怀疑你,是认真在问你。」
    「我不明白......」饶是聪慧过人,周天璿此刻的脑中还有些晕呼,回望皇兄尽是信任而无猜疑与试探的眼神,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不好使。
    「简单来说,你皇兄我,不想当这个太子,以后也不想当那皇帝,想将这天下的担子交给你,你意下如何?」
    玄寧殿内,一时静謐无声,似乎是为了让周天璿听地清楚,周天恩的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也很慎重,神情认真地让人说不出怀疑的话,可儘管神态已经如此坚决,在听者耳里仍然充满不可置信,心头涌上荒谬感令此情此景如梦般不尽真实,半晌,周天璿都没有回应。
    被报以沉默,周天恩也不急,只是静静等待周天璿的答案。
    周天恩知道自己说这番话,会对周天璿造成多大的衝击,这十年来,自己殫精竭虑、步步为营,为夺得皇位不择手段,对这些布局与谋划,周天璿不能说一清二楚,可绝对都能结果上察觉周天恩留下的蛛丝马跡。
    丽妃宠冠后宫,为儿子成为太子步步铺路,而周天璿夹在周天恩与丽妃之间,只能步步后退,以紈絝与不学无术掩饰,退出朝堂视线,不亲朝臣,不近帝皇,淡出权力漩涡。
    可以说,如果没有周天璿的退让,傅林即便认祖归宗,周允也未必会属意他继承皇位,而朝堂上就更不会有傅林的立足之地。
    周天璿之所以退让,无非是想成全周天恩的心愿,助其一臂之力,可习惯退让的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从皇兄口中听见一句「不想当皇帝」。
    「为什么?」半晌,周天璿才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地问了一句。
    「为君者,看似风光无两,实则如履薄冰......我累了。」周天恩幽幽地开口,凝望着周天璿的眼睛,语气很轻:「母妃之所以陷入当时境地,无非是因为当时风头过盛,枪打出头鸟,成为他人第一个算计之人。」
    「手里握有越多,招人覬覦、招人陷害之物便越多。握拥天下,便是囊进一方之物,需要承受一方的磨难,为防遭难,便须机关算尽,想他人之未想,料他人之未料。」周天恩说着,就像小时候周天璿第一次拿起弓时般谆谆教诲,只是当年说的是持弓、拉弓、射箭,今日谈的是谋略、治国、天下。
    「可这天下事,瞬息万变,难控者多,且人心飘渺,际遇万千,即使才智过人,也难算尽苍生。」周天恩嘱咐着,周天璿似懂非懂地回望,在其心中,皇兄想做的,没有一件完成不了,就算算不尽苍生,难道还算不到想算之人吗?
    这么想,周天璿便也这般问了:「以皇兄之心志,纵使无法算无遗策,难道做不到顾全大局吗?」
    「你想的没错,可这便牵涉到何谓『大局』。」周天恩满意一笑,解释道:「有人言,大局是苍生百姓;有人言,大局是江山社稷;有人言,大局是亲朋好友;有人言,大局是此生挚爱。哪一种是你认为的大局?」
    「我......」周天璿皱起眉,没能立即回应,脑中掠过一生种种。
    他想起平生第一次骑马时,曾言道终有一日要驰骋三军,踏马平川;他想起幼年在学堂里,曾言道终有一日会兼济天下,不负所学;他想起青年游街虹都,曾言道终有一日能让这市井百姓,安居乐业。
    周天璿一直相信,这天下在周天恩手里,必能盛世长安,他愿终有一日,成为皇兄手里的一把剑指敌军的剑,成为皇兄身边一位智计万千的能臣。
    「若有一日,苍生百姓、江山社稷、亲朋好友、此生挚爱,仅能择其一,当如何选择?」周天恩追问着,自嘲似地一笑:「我知道,我当不成真正的明君,在我此生的选择里,苍生百姓、江山社稷,经常是被牺牲的那一方。」
    「那不一样!皇兄是被逼的!」周天璿瞬间胀红了脸,急急想辩驳,他知道周天恩是在说曾经为了夺位,放任周天思败坏朝政、谋划造反,还有虽然不知何故,但刻意挑起的虹云战端。
    周天璿不知道萧言的事,但能从虹云争端爆发的时机点与周天恩自请出战一事猜出一二,怎么会那么巧,在刚立好太子后才爆发虹国与云国的衝突,而刚成太子的他又为何自请出战?
    可周天璿相信,一定都是有理由的。
    「是。我曾经退无可退,背水一战,可做出选择的是我,这也是事实。」周天恩近乎冰冷地开口,即使对自己,他也不容半丝虚偽的狡辩地责难着:「我有更多的方法去避免这一切发生,可我选择了最快的、最省时的方式达成我的目的。」
    曾经夜里辗转难眠,那些在脑中徘回不去的鲜血与怨灵,似乎此时此刻终于得到了出口宣洩,周天恩忽然觉得轻松许多。
    只有当自己对自己诚实,承认自己所犯的过错时,人才能真正的无愧于心。
    「可你与我不同,你无愧于天下,心怀社稷与苍生。皇兄觉得,你更合适坐那个位置。」周天恩微扬起嘴角,似乎比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目光通透敞亮,声音温和且真诚:「皇兄希望这一生,没有人能逼你做出选择,你能永远当一个心怀天下的明君,也希望这天下到了你手上,能创下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
    「皇兄......」周天璿心头震动,却只能勉强喊出这句话,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悵然,眼眶含泪。
    曾几何时,皇兄也曾有过一颗乾净而不染尘埃的为国之心,眾望所归的太子,文武双全的皇子,似乎一切都那样理所当然且完美,当时周天璿听过的每一句为君之义,都曾出自周天恩的口中。
    一朝跌落云泥的,原来不只有「太子」的身分,还有那颗胸怀天下的心。
    此心已染尘,再不復当年。
    际遇使然,造化弄人,如果当初是周天璿遭受这一切,他会不会做出和周天恩一样的选择?他还能保有每一分为民之心吗?
    周天璿没有答案,可能会、可能不会,可若真的做了,就像周天恩说的,做出选择的人是他,这是事实,那么自己还能心安理得接受天下人的爱戴吗?
    懵懵懂懂间,周天璿隐隐明白周天恩的决定,唯有把天下放在心上之人,才会终日在皇位上因过往的决定而惶惶不安。
    「你别把你皇兄想的太好了。」见周天璿一脸深受感动的模样,周天恩微扬起嘴角:「这点愧疚,还不足以左右我,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霜儿。」
    「皇嫂?」周天璿微微一愣,面露不解地回望。
    「这次虹云之战,霜儿几经生死,能活着,是我的运气。」周天恩闭上眼,彷彿就能感觉到收到死讯时的痛苦还有知道她被绑走的心慌。「经凤命与假死一事,如今,天下人无有不知我的软勒是她。越多人知晓此事,我护住她的把握便少一分,我思来想去,既如此,不如不坐那个位置,以免将来做出更多负天下之事。何况......霜儿为人,将自己看的很低,若我真为了她负了他人,她必得终身抑鬱不可。」
    周天璿眨眨眼,回忆起周天恩大婚之时,他因不能亲自参与皇兄的婚礼而闹彆扭,派人去将太子妃给绑了,而女子不知怎么想的,大婚之日竟带着匕首,刺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而后竟还替自己包扎的情景,一时莞尔。
    想来,皇嫂和皇兄一样,都是打从骨子里温柔的人。
    「只是,这是皇兄的打算,不是你的。」周天恩话锋一转,忽地正色凝望周天璿:「皇兄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你愿不愿意成为坐拥天下之人,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这一刻,兄弟相望,眼底尽是赤诚与尊重。
    帝皇前路,并不容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皇兄,我愿意。」最终,周天璿慎重地开口:「从小到大,皇兄于我,亦师亦友,如兄如父,教我习武、读书、识字,可以说没有皇兄,就没有我周天璿如今的模样。」
    「你不该为了我而做任何决定。」听到这里,周天恩皱眉提醒,觉得周天璿没有听见自己说的重点。
    「不是的,这几年来,我一直想该如何将属于皇兄的东西还给皇兄,而母妃死后,我便想用我的馀生来为皇后和皇兄保驾护航。」周天璿摇头,抬起头凝望周天恩:「因为我觉得,是我和母妃夺走了属于皇兄的一切,如果不是我们,皇兄不会被逼得出宫,不会淌江湖浑水,更不会掀起朝堂风雨,皇兄会是名正言顺的江山继承人,并且是虹国的一代仁君。」
    说到这里,周天璿微微退一步,而后跪下:「我周天璿能做的,都是您手把手教的,所以恳请皇兄将这天下交给我,我会向你证明,如果不是境遇不同,皇兄能是真正的盛世明君,这不是赎罪,不是为了皇兄,而是我的心愿。」
    周天恩意会,笑了,向周天璿伸出手:「好。为兄很期待。」
    将社稷託人,将江山予弟,是周天恩觉得自己能为这天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前半生,他为母妃而奋斗,后半生,他只想单纯为自己而活。
    他相信自己不会后悔,正如过去的每一刻,即便牺牲过许多,他也不曾懊悔。
    因为,皇位与社稷能够託付于人,可此生挚爱,他却无法交託给任何人。
    *
    洛霜送夏凊回椒房殿的一路上,夏凊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再多问战场之事,反常地沉默着,所幸皇后本就高雅清冷,不易察觉异样。
    「母后,其实方才太子殿下说的楚先生,是儿臣的师傅。」抵达椒房殿后,洛霜意有所指又天外飞来一笔地开口,身旁的宫女们不明所以,夏凊目光微敛,微微扬起嘴角,似是饶有兴趣地开口:「当真?都先下去吧,本宫和太子妃单独聊聊,不许任何人打扰。」
    眾人领命退下,待四下无人时,夏凊望着洛霜,不知思索什么,半晌没说话。
    「母后放心,师傅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是从别的管道知道的。」洛霜主动打破沉默,神色轻松而无威胁之意,令夏凊微微一楞,而后轻扬起笑容:「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夏凊近乎坦然地承认,令洛霜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皇后信任自己。
    洛霜凝望站在眼前的女子,见她身着凤饰,亮丽却无半点浮艷,高贵而威严,与初进宫时那被关入冷宫的狼狈女子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是她身上宠辱不惊的气质,无论身处冷宫或椒房殿,她的眼底同样清澈安然。洛霜想要守护这样的夏凊,也想替一直努力的周天恩保护,她认真而镇重承诺:「若母后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霜儿必定义不容辞。」
    「谢谢你,好孩子。」夏凊忍不住伸手轻抚洛霜的头,轻轻笑了:「原来你是他的徒弟,这么说,你失忆真是他做的?」
    洛霜因惊讶而瞪大眼,倏地想起她向夏凊提起过自己可能失忆之事,当时夏凊反应便有些奇怪,原来......
    「我早该想到,却不敢相信,你竟然刚好与他有渊源......世上缘分万千,本就不可预料。」夏凊似感慨似回忆,而后目光澄净地凝望洛霜开口:「你不必担心,明日我会亲自去见他,本宫自有分寸,你和恩儿不必搅和进此事来,容易落人话柄。」
    「母后......」洛霜还要说话,夏凊却固执且不容质疑地打断:「回去吧,孩子。」
    洛霜深深地望一眼夏凊,最终仍是顺从地行礼转身离开。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无法託付给别人,只能倚靠自己。」望着洛霜的背影,夏凊微微笑着,喃喃说着,温婉而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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