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天恩和楚沐离开虹国营帐后马不停蹄地赶往云国,途中,周天恩伤势未癒,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由楚沐出手为其调息气息,又以药石为辅,这才能勉强继续赶路,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终于在天亮之前抵达云国国都京安。
    「感觉如何?」楚沐、周天恩和任妍希三人并肩骑马,停步于城门外一里处,楚沐皱眉凝望几乎拿命在赶路的周天恩,见其脸色苍白,忍不住问道。
    「很好......」话至一半,周天恩只感觉一口殷血几欲吐出,下意识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吞了回去,面色愈发苍白,楚沐眉头一皱,忽地开口:「苍茫大道,唯问能解,问天、问地、问君、问亲、问师、问情、问心......你既然懂得天地君亲师之理,又何必拘泥先后顺序?难道天地就高于君亲,万物便高于自己吗?」
    听楚沐将自己的功法一字不差地唸出来,周天恩面色一变,来不及细想,身体便自然而然地改变调息之法,最后霍地吐出一口瘀血,令楚沐松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想开口,可刚刚那口血若周天恩真嚥回去,内伤只会更重,再严重些怕是会影响武功修为和日后恢復,他不得不开口。
    将瘀血吐出,周天恩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松许多,虽然无法和平时一样,可堵着的胸口却轻松许多,不再有一路上气血不畅的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楚沐原本已为周天恩会开口询问或打探,可他却只是淡淡别过眼睛望向城门的方向,面色如常道:「多谢楚先生一路远送,如今我已至云国京安,前路未明,还请楚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见楚先生武功高强、医术出神入化,无论此行结果如何,相信您都能保自己安然无恙......若我有不测,还请您立即回虹国军帐,带霜儿离开。」
    「......你处心积虑才把小徒弟骗回来,如今又不要她了?」楚沐凌厉而严肃的目光定在周天恩身上,眼有谴责。
    「我怎么可能不要她?」周天恩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柔情,平静地陈述:「但云国皇城没那么好闯,我虽听过萧言提过暗道,却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会回去找她。」
    周天恩看向楚沐的目光满是坚定,虽然平静,却心如磐石,恍惚间楚沐想起许多年前,少年满眼通红瞪着正施针的自己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找到她!」
    「呵,放心吧,有我在,你定然能安然无恙走出来。」于是楚沐笑了,为能在茫茫人海中再聚再遇的缘分而笑,也为能在物换星移后说出相差无几之誓言的少年而笑。
    为楚沐话语中的坚定和深信不疑而莞尔,周天恩微微扬眉,嘴角轻扬地回望楚沐:「楚先生如此肯定,莫非有何良策?」
    「良策?」楚沐大笑几声,望向云国城门漫不经心地开口:「不过进个云国皇宫而已,何须良策?」
    周天恩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却见楚沐策马向前道:「不必等了,我直接带你进宫。」
    话落,楚沐拍了一把周天恩的马,后者受惊奔向城门,任妍希连忙跟上,一路奇异地安静,亦步亦趋地策马向前。
    *
    周天恩穷尽脑袋也没想到,楚沐说「我直接带你进宫」,便说到做到,直接堂而皇之地带他进宫。
    和楚沐入了城门后,三人下马,楚沐直领着周天恩、任妍希朝宫门口而去,走得篤定又快速,周天恩满心疑惑地跟在后头,直到楚沐将身上一块令牌掏出递给宫门守卫时才恍然大悟。
    他竟然有云国御赐令牌!
    入了宫门后,楚沐以「快马加鞭急报要找太后稟告」为由,命云国太监领路前往后宫,一开始太监以于理不合拒绝,却见楚沐又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太监,他这才哑口无言地带路。
    楚沐竟然有能自由出入云国后宫的令牌!
    周天恩心中惊疑未定,心思百转千回地揣测楚沐的身分,只因他的所作所为已然完全超乎他的预料-自己本只想将他视为「医者」,可不是领路进宫的「带路人」。
    「别虾琢磨了,这两块令牌是我两个师傅留给我的,跟我没半点关係。御赐令牌是二十多年前云国天子赐给双韵客,邀我们入宫演奏用的,不过师傅当年没去,拒了。」见周天恩眼睛止不住地打量自己,楚沐轻笑淡淡解释,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几分少年意气,又续道:「出入后宫的令牌乃是医圣给我的,当年他可是亲手救了云国皇后一命,详情我便不清楚了,几代人前的事情了......」
    说话间,三人来到后宫,由宫女代替太监领路前往太后寝宫,周天恩半晌后才幽幽低声回覆:「楚先生深不可测,实在出乎我预料。」
    「那是。臭小子你要知道,这天下事,瞬息万变,丝丝入扣,于幽微处便能產生你不可想像之因果。」顿了顿,楚沐想起周天恩设局惨败引洛霜回来一事,忍不住沉下脸如父亲似的道:「你若自恃聪明,以为事事皆能依你所想,依你所愿,便是愚不可及了。」
    猝不及防被教训的周天恩无语半晌,谨慎地解释:「我没有。只是即使不可万事尽在掌心,却还是得步步筹谋,求大事上不偏离心之所愿。」
    「说的好。可你心之所愿是什么?难道只有小徒弟一个,你朋友......你母妃便不是了?」楚沐隐含指责的目光落在周天恩身上,后者这才知道楚沐说的是哪一件事,回视楚沐淡淡回应:「我替朋友杀人,了他毕生心愿,我无愧于他,而纵有意外,我母妃自有我父皇照顾,我虽有愧,却无忧。如先生所说,世事难万全,比起馀生失去她的踪跡,我愿意赌那一次。」
    「那这次呢?若没有我,你原本想要怎么入宫?是想从密道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不管不顾像无头苍蝇一样衝进宫?这样的危险,你对得起为你去而復返的小徒弟?」楚沐低声用问心派功法传音,句句都是逼问。
    「是。可若为了可能的危险,便犹豫不前,什么也不做,放任朋友去死,这样的懦夫,又岂配得上霜儿?」周天恩同样用传音回答,两人传功之间,其实是默认了两人功法一脉相承,楚沐修的才不是先前胡诌的什么医者仁心,能容万物功法,而确实是同派功法。
    传音之法有许多种,有特定人能听见的,有只有内力足够高强之人能听见的,可身在云国皇宫,两人使用的手法都是只有同门功法才可听见传音的方法,如此一来,只有使用同门功法之人才能听见传音的内容,也就杜绝被皇宫隐藏暗卫听见对话的可能性,比如就站在两人身后的任妍希是完全听不见两人的言语机锋的。
    听完周天恩的话,楚沐想起过往,目光复杂地别开眼,瞬间哑口无言-他不就是这般的懦夫吗?为了可能的危险,便放弃了仅在咫尺之遥的珍贵之物。
    这孩子,骨子里有一股执着,让他能坚定地在每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能从心所行,无愧天地,无愧自己。
    这是一种冷漠,因为每一件事,每一种情感,都可能在他面临选择时被捨下;这也是一种深情,因为每一件事,每一种情感,在他心里都同样无可取代的重要。
    洛霜知道在来云国的决定上,她不是被放在第一位的人,可她却坚定地站在周天恩身侧让楚沐帮他,只因为她认同他的选择,并且因为这样的认同,洛霜不会觉得自己被捨下。
    天下间,多少人心生怨忿,便是因为彼此衡量得失时,道不同,取捨有异,比如此身许国难许卿,比如忠孝难两全。
    楚沐在心中感慨,洛霜和周天恩何其有幸?能有同样的选择、相似的坚持。
    「好极了。」这次楚沐笑了,笑容中不自觉参杂着伤感,想起那道魂牵梦縈的身影,忽然明悟到两人的分别不是命运作弄,而只是道不同的必然,瞬时,多年来缠绵心中的悔意淡去些许,可伤心却没有缓解半分。
    「请几位贵人稍后,皇上刚过来,与太后在里间,奴婢这就去稟告。」终于来到太后寝宫,宫女向三人一揖,转过身朝寝殿而去,见状,楚沐和周天恩对望一眼,忽地不约而同地身行一闪,越过宫女直衝内殿,惊地端庄行走的宫女惊呼一声,却无法阻止两位武功高强的人影眨眼间入殿,推开殿门。
    在宫女说「皇上和太后在殿内时」,周天恩脑中便闪过不祥的预感,当他推开殿门的时候,一道金属的不祥光芒晃进他的眼底,剑入心肺便在开门的一刻,周天恩面色大变地大吼:「萧言!」
    萧言看见周天恩的身影,心中竟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很想笑,比起月月的毒发痛苦,这道伤口简直是不痛不痒,可他心里清楚,平常的痛不欲生不会致死,今日的不痛不痒却会令生命到头。
    「斩允,你来啦。」开口这一刻,萧言竟有点感谢双生断命蛊,若不是它让自己每月都习惯那常人难以忍受之痛,他怎能在此性命攸关的一刻,还能面色如常地带着笑意说出话来呢?
    楚沐瞬间来到萧言身边,蹲下身诊脉,却见一隻褐色的灰色蛊虫自萧言留着鲜血的心脏里爬出,面色沉重。
    「怎么样?」周天恩也看见了形状骇人的蛊虫,心中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二十年来,它是如何藏身在萧言的身体里的。
    「双生断命蛊,以心血养蛊虫,虫出一刻而死,药石无医......若此刀没有恰好落在此蛊虫寄生的心脉上,我还可试上一试,可现在......」楚沐轻声摇头,听得一旁的秦潞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萧青宇,你记得答应我的事阿......」萧言正要交代,馀光却见殿门口,一道娉婷身影正定定望着自己,瞬间,脑中思绪顿时一空,他楞楞地望着,嗓音微哑,轻声又不可置信地开口:「妍希......」
    任妍希的武功不及周天恩和楚沐,慢了两人一步才进殿,此刻见萧言脸色苍白,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思绪空白,楞神地看着他。
    她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无动于衷,站在远远的殿门口,一动不动。
    萧言和任妍希对视着,眼见少女懵懂的眼神,他若有所悟地别过头望向周天恩,自嘲一笑:「你逼她来的?」
    「不是。」周天恩当即摇头,见任妍希反常呆愣的模样,正要说话,却见少女抽出剑,剑影随身形一闪,衝往萧青宇的方向,剑势凌厉非常,多年相伴,萧言甚至能骄傲的说,那是任妍希此生最令人惊艳,最快最强的一剑。
    萧青宇被剑势中惊人的杀意所惊,用尽全力急退,险险避过这一剑,却狼狈地跌倒在地,眼见剑势连绵,寒凉的剑意又栖进自己的脖子,他惊恐地闭上眼。
    「妍希!住手!」萧言一声轻喝,竟真的令任妍希停住凌厉的剑势,她似乎一生都没有如此乖巧过,只是懵懂地望向萧言,如魔怔般呢喃:「我知道的,杀了萧青宇,萧言就能活......」
    萧青宇睁开眼,背脊浸湿,听着任妍希懵懂却篤定的呢喃浑身冒冷汗。
    「放下剑,你过来。」萧言轻声开口,闻言,任妍希二话不说乖巧地放下剑,来到他身边蹲下,萧言这才看清不知何时,任妍希已经目光通红,面上满是泪水,却竟没有哭出声音来。
    萧言伸手替任妍希擦去泪痕,可泪水竟止也止不住地落下,令他手足无措,低哄道:「别哭了。」
    「我没哭。」任妍希倔强道,令萧言轻轻一笑,忽地他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一问,令任妍希一楞,没有像往常一般说「谁会瞎了喜欢你」,却也没有立即给予正面回覆,而就这么一楞神间,萧言猝不及防地出手,打昏了毫无防备的少女。
    周天恩也被这一变故惊呆了,沉声问:「你不想听见她的回答吗?」
    「我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听了你的命令,知道要回答什么,刚刚的犹豫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萧言接住任妍希,这次,却觉得有些重了,却拚尽全力将她轻轻的放倒在地上,瞬时觉得筋疲力竭。
    「萧青宇,你喝了我的心头血后,若敢伤今日来此之人一分一毫,我便生生世世诅咒你。」萧言看向萧青宇,等待他的回答。
    「好。」萧青宇頷首,忽地道:「兄长,你死后,我定会让你入云国皇室陵寝。」
    「随便吧,不过是死后身后名。」萧言毫不在意地道,生生受了萧青宇这一句「兄长」,他看向秦潞,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想问为什么被拋弃的是自己?为什么都是儿子,秦潞却不要自己?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秦潞亲手杀了自己却泪流满面,当年,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萧言不带怨忿地闭上眼,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不被爱着,只是世上不得双全法,那做出冰冷抉择之人,其实在每一次取捨之际,都痛彻心肺。
    「斩允......下辈子,我们再一起闯荡江湖,喝酒、比剑,像以前一样......」回忆掠过脑海,闭眼前,想起少年初遇,两个被恨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少年不打不相识的情景,最后,画面定格在不久前,一名少女使出的那平生仅见的亮丽剑光,不禁微微笑起来。
    这一剑,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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