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沐刚刚踏出帐门,将太子营帐留给洛霜与周天恩,嘴角扬起,却衔着淡淡的忧伤,独自一人走了一段路后,他倏地站住,眉毛微微扬起,犀利目光望向左侧,虽然他的手上无刀无剑,只有一只空的药碗;虽然他的气息平和不见杀意,只有绝对的平静,可偏偏就是这不恃外物的自信与绝对的平静,令隐藏在角落的人们呼吸一滞。
    「什么人?出来吧。」楚沐轻声开口,半晌,一名穿着寻常布料的男子咬牙迈步走出帐后,那一身粗布麻衣极适合隐蔽在市井之间,却绝不该存在于虹国军帐里。
    男子握着腰间的刀柄,竟是先发制人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太子营帐?」
    楚沐轻挑眉毛,感觉到男子的杀意针对自己而非营帐中人,稍稍放下心,有些好笑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药碗解释:「太子殿下病了,自然需要郎中治。倒是你,非军旅而入营,意欲何为?」
    「……」来人不知如何作答,陷入短暂沉默,还是楚沐从善如流地替他回答:「你是太子殿下的下属吧?有事稟报?」
    被说穿身分和来意,来人忍不住一惊,多年的习惯令其下意识微微抽出刀柄,见状,楚沐毫无惧色地续道:「别这么紧张,叫什么名字?我替你问问殿下见还是不见你。」
    「……易天。」
    听完来人的回应,楚沐毫无防备地转过身走回太子营帐,而易天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分明两人的距离不远,可易天握着刀柄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因为即便前方的背影毫无防备,也没有丝毫杀气,但他的冷汗却渗入衣衫。
    在出手与不出手的两边犹豫不决时,楚沐和易天已重回营帐,前者十分自然地拉开营帐毫不客气开口:「太子殿下认识易天吗?」
    帐内,一男一女闻声望来,女子眉眼清丽,双目轻浅如溪,坐在男子身侧不经意流露繾綣温柔,分明是让人会心生好感的容顏,可当易天看清女子面容时却惊得退了一步,失声惊唤:「太……太子妃!」
    「易天?」洛霜也讶异瞪大眼,见连自己的小徒弟都认得此人,楚沐终于完全放下心,不动声色地收敛一身气息,易天顿觉方才令自己冷汗浸湿的压力骤然消失,忍不住望了一眼面色平常的郎中。
    「你们聊着吧。药效快要起效了,等等犯睏就睡会儿。」周天恩还未发话,楚沐就十分自觉地告辞,顺口叮嘱几句,随后再次离开营帐。
    当楚沐走至方才与易天相遇的地点时,他再次顿住脚步,环顾四周一圈,这次没有感觉到人的气息,忍不住轻轻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只有一个人?是我太敏感了吗?」
    想着,楚沐摇了摇头,轻笑自己一声关心则乱,拿着药碗迈步走向厨房,没有注意到就在虹国军帐驻营地不远处,一男一女望着楚沐的背影渐渐走远,神色晦涩莫名地陷入沉默。
    「他果然在这里。」最终,男子率先打破沉默,早在接获有一名医术高超的男子救了虹国的太子殿下时,他便有所揣测,此刻,他看着身边的女子,却只能入目她绝美的侧顏,因为她没有在看自己,而是望着那道笼罩她一生的高大背影。
    「如果师兄在这里,想要对虹国太子下手,便没这么容易了。」半晌,女子-傅语嫣侧过头望向男子,注意到对方难看的神情,她展顏一笑,柔声问:「先生觉得自己和师兄比起来,孰强孰弱?」
    听见傅语嫣口中吐出亲暱的那两个字,饶是决定放下,林凡也忍不住神情一僵,用比神情更加僵硬的语气回答:「不知。」
    「先生和师兄总是不一样的,先生可明白?」傅语嫣轻轻一笑,望着林凡的眼尽显温柔意,后者讽刺一笑,心道-何必要你亲口告诉我?
    为避免自己太过狼狈,林凡连忙生硬地别开眼转移话题:「本想来虹国营帐一探究竟,顺便杀了虹国太子,但既然他在这里,我们便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此,不如先缓缓,打探一下他的事,谋定后动,等待时机出手。」
    「……先生英明。」傅语嫣盯着林凡的脸沉默一阵才淡淡开口,并将视线重新落回虹国太子的营帐,方才还温柔似水的目光转趋冰冷寒凉,透着彻骨冷意。
    *
    见自称郎中的人走出营帐,易天当即跪下朝洛霜与周天恩磕了一个头,鏗鏘有力道:「属下无能,当日没能守护好太子妃,幸太子妃无事,否则易天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突然被行大礼,洛霜吓一跳,连忙站起身要扶起易天,但习武之人有意下跪岂是她想拉就能拉起来的?拉几下无果后,她只好无奈望向周天恩。
    周天恩盯着拉着易天的洛霜的手,脑海中浮现楚沐不久前说的话,目光微沉,隐含威胁之意扫到属下的脸上,淡漠道:「太子妃让你起,你便起。」
    「是!」易天感觉到主子心情不是太好,听话地站起身,注意到自己与太子妃的距离过近,又自觉地退了一大步,这才躬身道:「主子吩咐的人都已经抓到了,如何处理还请主子示下!」
    洛霜一头雾水地望向周天恩,后者眉毛微挑,看不清喜怒,轻轻「哦」一声,意味不明开口:「挺快的……」
    「是。属下打听到宫中小翠已经暴毙身亡,周立原因诬告永安侯而下狱,属下凭着和刑部的关係暂且行李代桃僵之计将他领出,在来峰城路途上遇到没有随从护身的五皇子,便顺手拿下了。」易天有条不紊解释着,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事情进展地如此顺利,没费多少功夫就抓回这些人,当初周天恩吐出的三个名字「周立、小翠、傅林」时,原以为最难的会是武功高强又身在皇宫的五皇子,没想到竟然幸运撞见对方隻身在外,还带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让拥有人数优势的易天毫不费力抓到他。
    听见熟悉的名字,洛霜愣住一瞬,神色冷凝下来,默默无语,忽地,身后传来低沉温柔的嗓音:「霜儿,过来。」
    洛霜下意识回过头,男子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有看透一切的睿智,也有心疼怜惜的温柔,如此深邃,如此坚定,如此缠绵,令她掀起波澜的心倏地平静下来,微微一笑走至床边,轻轻摇头道:「我没事。」
    -事已至此,我不会再让自己有事。
    世上所有痛彻心肺的背叛,都源自于掏心掏肺的信任,一旦没有了信任,又有谁能背叛自己呢?
    周天恩伸手牵住洛霜的手,将之拉着坐到床上,随后双手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双目深邃凝望,轻声道:「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恩。」洛霜回望,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一股暖流流淌过心间,忍不住轻轻扬起嘴角。
    -世事无公,唯有惜取眼前所有的一切,至少,世间还有一个你。
    站在一旁的易天看见主子温柔望着女子的神情,不自觉垂下头来,想起那日下达死令时的冷然,不由一阵恍惚,心中庆幸洛霜安然无恙。
    「你说他身边没有护卫?只有一个人?」见洛霜平復心绪,周天恩没有放开握着洛霜的手,只将视线投向易天,看不穿心绪地悠悠开口。
    「是。属下遇到五皇子时,发现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不会武功的两名女子,没有其他护卫在侧。」
    女子?
    两名?
    想着,洛霜微微皱起眉,还不及细想,只觉手一紧,却是被一双有力的手包覆住,彷彿在告诉自己-别怕,不管有什么事,我都在。
    「今夜子时将他们带来这里,我要亲自问话。」想起洛霜告诉自己她被逼入绝境的过程,周天恩眼神如刀,语气冷硬如冰地宣告,易天当即抱拳领命:「是!」
    「下去吧。」似乎是药力起效,周天恩无可奈何地倦意上涌,眼皮微重,但神色依然威严,易天没有多话,乖乖行礼告退。
    在属下离开帐内那一刻,周天恩放开洛霜的手,身形一晃向后疲惫倒去,奇异的是竟未產生太大痛觉,他知道在巨石下,自己虽大难不死却筋骨大损,绝无可能像如今这般只有一些对习武之人不痛不痒的痛。
    唯一的解答,大概就是药水里有成效极大的止痛药了。
    这般神奇的医术,周天恩此生闻所未闻,洛霜的师傅对他来说,是一道层层包覆的谜题,他掌握的讯息量太少,解不开包裹在楚沐皮囊下的重重谜底。
    「没事吧?」见周天恩忽地向后倒,洛霜面色一变担忧地探头察看,却见周天恩睁着闪着意味不明光芒的眼眸望向自己,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洛霜疑惑地回望,伸手探上周天恩的额头,担忧喃喃:「似乎有点烧......是不是药力起效了?要不我再去找师傅过来吧!」
    「不必了,他刚刚也说我睡会儿就好了。」周天恩伸手拉住洛霜放在自己头上的手,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对方,眼神有几分无辜开口:「陪我躺会儿。」
    洛霜忍不住哑然失笑-周天恩难道是在撒娇?看起来怪不合适的。
    「好吧。」
    洛霜脱下鞋袜,躺到周天恩身侧,后者自然地将她拥在怀中,洛霜以为他要睡了,却听见他轻声开口:「当我听见易天说你身亡的消息时,我恨不得将他们全都给你陪葬,所以......便对易天下了死命令,让他杀了周立、傅林和小翠。」
    周天恩的语气很轻,声音淡漠地听不出情绪,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
    「杀了他们只是第一步,把七步成尸交给你的人,保护不了你的永安侯府......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说着,周天恩抱着洛霜的手忍不住微微用上力,而怀中之人听着他的诉说禁不住轻轻一颤。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不妥?」感觉到洛霜颤抖,周天恩低下头,深邃目光凝望进女子的眼瞳,掺杂着丝丝不安。
    周立,终究是洛霜的生身父亲;傅林,是洛霜珍视的姊妹之夫;永安侯府,是洛霜从小长大的宅邸。
    更别提将七步成尸交到洛霜手上的,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姊妹至亲。
    杀尽仇人的同时,何尝不是杀遍她的亲人?
    回望男子不安的眼瞳,洛霜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和笑声违和的寂寥开口:「周天恩,我们都不是圣人,在洛雪和傅林设下死局时,他们便不再是我珍视的家人,更别说那个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爹了,在他为一己私利敲响鸣冤鼓时,我与他便已恩怨相抵,他赐我生,也送我死,这样的父亲,我又何须留恋?不过是有些不妥......因为就算我死了,也与永安侯府的其他人无关,縈姐、小光,她们都是无辜的......你若杀了她们,我做鬼也会来骂你的!」
    「如果能让你来找我,倒也值得。」周天恩微微扬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听得洛霜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说认真的。」
    「我很认真的。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位好君王。」梳理好思绪,周天恩忽地话锋一转,神色凝重地开口,令洛霜一楞,只听他用一双无比坦然的澄澈双眼望着她低声开口:「为了仇恨,我可以不顾是非,滥杀无辜;我为了见你,明知岳灵山与萧青宇的对峙会是一个局,还是把万千将士的性命搭进去......甚至挑起这场两国争端,也是为了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人。这样的我,又自私又糟糕,若君临天下、登临九五,怎么能对得起天下百姓和洒下热血的英灵?」
    洛霜听得一楞,恍惚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想过了,皇位不应该属于我,比起为世间百姓鞠躬尽瘁,我更适合与你一道云游天下,所以你以后再也不需要逃跑,要跑,带着我一块逃。」周天恩漫不在乎一笑,洛霜心头震动,忍不住红了眼眶。
    原来周天恩真正想说的话,是这一句,他还是怕自己不告而别,怕自己不遵守承诺。
    可是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惧怕,难道就要捨弃曾经步步为营得来的大好局面吗?
    那是皇位阿。
    是让古往今来许多皇子飞蛾扑火的权力;是让洛雪放弃姊妹之情设局逼死自己的宝座。
    「相信我。我不会再离开你。」没有正面回答周天恩的话,洛霜话锋一转,用一双洞澈事物的瞭然双眼回望,眼前的男子,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患得患失包装起来,只为了得到自己的一句承诺。
    「所以,你不必为我牺牲什么,皇宫也好,战场也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以洛霜之名起誓,此生,绝不离开你,除非你开口让我走。」
    周天恩心头一震,洛霜的回答看似没头没尾,可他知道,这个女人,她听懂了他话中的用意、真正的想法。
    其实周天恩之所以会说出方才这一番话,都是楚沐威胁的话语在脑中挥之不去的缘故,他真的怕,洛霜只是一时被自己的手段吓住,等到缓过劲来后,她又会不告而别。
    太子营帐内,两人四目相对,不须过多的言语,周天恩和洛霜心意相通,忽地相视而笑。
    「似乎太矫情,太露痕跡了。」被看透的周天恩双颊羞窘地浮上一层薄红,掩饰性地笑了笑,见状,洛霜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红透的脸颊,咕噥道:「知道就好。不要再试探我了,快睡吧。」
    闭上眼,周天恩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被吃得死死的,而眼前的女子比自己想像的更了解他。
    男子一边想着被看透有点可怕,另一边却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今夜,我不想看见他们。」忽地,趴在怀中的洛霜突兀开口,心意相通的两人不需多言,周天恩便轻声答应:「恩,不想见便不见,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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