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得给林凝透个气,万一有人意图不利,至少姜家能有个防备。
    “云台,”姜知意疑惑着,“当年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沈浮扶着她往回走去,“只是当年一些卷宗找不到了,所以我想着问问你和夫人。”
    余光瞥见林凝沉默的脸,沈浮没再多说,扶着姜知意进了房:“你先午睡吧,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沈浮走后,林凝打发姜知意睡下,出来时陈妈妈已经屏退下人,掩上了门:“夫人,方才姑爷说的话……”
    “他不可能知道。”林凝沉吟着,“侯爷都处理过。”
    “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姑爷的话意味深长,”陈妈妈紧张着,“会不会是小侯爷跟他说了什么?”
    “不会。”林凝摇头,“事关重大,云沧绝不会擅自泄露出去。”
    房门轻轻叩响,丫头在外面回禀:“夫人,沈大人求见您。”
    林凝怔了怔,去而复返,而且不是找姜知意,而是要见她。抬眼看看陈妈妈,叹了口气:“先看看他怎么说吧。”
    厢房里,沈浮看着林凝走进来,躬身行礼:“我查过当年云台的卷宗,没能找到关于姜校尉出生的记录。”
    林凝默默落座,没有说话。
    “勋贵人家生子,按制当有官府记录,但当年的卷宗缺失很多,就连当年可能接触到姜侯和夫人的人,大部分也都去向不明,前些天我查到了当地一个稳婆的下落,当我的人赶过去时,那稳婆失踪了。”沈浮说着话,看见林凝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但她还是没做声,沈浮慢慢说道:“如果不是姜侯和夫人的主意,那我怀疑,还有人在暗中调查当年云台的事。”
    林凝终于开了口:“什么事?”
    沈浮顿了顿:“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事可能会对姜侯,对意意不利。假如真有人在暗中调查的话,夫人不可不防。”
    林凝只是沉吟着 ,久久不曾说话,沈浮现在确定,姜云沧的身世一定有问题。
    一刹那忽地不安到了极点。姜云沧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爱如至宝,为了她宁可连前途都不要,平心而论,姜云沧对她,比他对她好上几百倍。沈浮低着头,假如一切都如同猜想,假如有一天真相大白,姜云沧能够光明正大地表达爱意,她会怎么选?
    他几乎是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惶恐懊悔一齐涌上心头,寂静之中,听见林凝低低的声音:“你为何要查云台的事?你发现了什么?”
    沈浮回过神来,强压住心底的酸苦:“姜校尉对意意,非常关切。”
    炽烈的,难以掩饰的,明显不同于寻常兄妹的关切,沈浮低着声音:“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什么证据,也并不曾向任何人提过。”
    “很好。”林凝起身,“那么,以后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云沧永远都是姜家的儿子,意意的兄长,不会有别的可能。”
    所以,是她压下了此事,不让姜云沧有任何表示?沈浮见她要走,急急说道:“我怀疑另有他人也在调查此事,此人目的为名,夫人须得防备。”
    “我知道了。”林凝沉吟着,“我会提醒侯爷。”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么最好,由姜校尉向陛下禀明实情。”沈浮近前一步,“陛下待姜校尉情分不同,姜校尉也不曾请封世子,不曾混乱爵位传承,我想陛下应该会网开一面。”
    如今这情况就像是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时刻可能掉下来伤人,那就不如干脆向谢洹说明,来个釜底抽薪,让这事再不能成为攻讦姜家的把柄。谢洹一向宽仁,姜云沧与他少年情谊,又是得力的边将,此事也不涉及朝堂利益,谢洹多半不会追究。
    林凝叹了口气:“没有那么简单。”
    她没再往下说,只管自己出神,沈浮多少有点明白她的顾虑,姜云沧是侯府唯一的儿子,假如他的身世有问题,那么侯府就没有了继承人,按照惯例,须得从亲族中过继。
    姜遂没有亲兄弟,最近的亲族,就是同祖的两个堂兄弟,但据他所知,这两家与侯府并不算亲近,两家的儿孙辈中也没有如姜云沧一般出色的人物,若是过继,清平侯府多年传承一样会衰落。沈浮思忖着:“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剩下来的从长计议。”
    “我会和侯爷商议。”林凝抬眼,“这件事不要告诉意意,她心细,知道了不免多添思虑。”
    “我不会说。”沈浮低眼,苦涩的笑容,“任何可能对她不利的事,我都不会说不会做,她对于我,比性命更重要。”
    许久,林凝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浮心中一疼,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初,他没有做错那么多,该有多好。
    “这些天意意对你比从前和缓许多,你记得每天过来陪陪她,”林凝拉开门,迈步走出去,“我也盼着你们能早些和好。”
    那天之后,沈浮每天都拣着午前的时候过来侯府,趁着太阳暖和,陪姜知意在院里走上一两刻钟,走完正好是午饭时间,林凝做主,总要留他一起吃饭,算下来短短一二十天的功夫,比起从前两年间一起用午饭的次数还多。
    沈浮心满意足,唯一忧心的是,那个暗中调查姜云沧身世的人始终没能找到,对齐浣的调查也没有更多进展。
    腊月底时,西州捷报传来,姜云沧率领部下越过草原,突袭位于坨坨王庭附近的左贤王部,大破左贤王,杀敌近万。
    “围困西州的坨坨人收到消息慌忙撤兵回援,姜侯趁机出城,杀伤数万,”谢洹笑吟吟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坨坨十二万大军过来,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七八万,姜侯还派了两员副率领三万人追击坨坨残部,一是接应云沧,二是到时候两头夹击,剩下这七八万也跑不了。”
    坨坨的少壮兵力几乎全在这十二万大军中,只要这次能歼灭过半,至少一两年里,不必担心西州边境再有战火。沈浮道:“此战告捷,姜侯父子功不可没。”
    “不错,朕已下诏,恢复云沧宣武将军的头衔,”谢洹笑道,“等云沧回城,朕就调回顾炎,免得他在那里碍手碍脚的惹厌。”
    要调回顾炎,那么,姜云沧就须留在西州。已经年底了,离姜知意生产还剩下不到一个月,姜云沧兵行险着,为的也许就是赶在她生产之前拔掉坨坨人的根基,换一两年守着她的安稳日子。
    在心底最阴暗处,沈浮并不想姜云沧回来。这些天里他能够随意进出侯府,亲近姜知意,都是因为林凝暗中撮合的缘故,若是姜云沧回来,一切都会退回到从前,姜云沧不会给他机会,接近她。
    沈浮很想顺着谢洹的意思,留姜云沧在西州,然而。低眼看着地图上荒凉的山野草原:“姜云沧也许更愿意先回家一趟。”
    姜云沧厌憎他防备他都是该当,他从前的行径,但凡真心关切她的,都会对他深恶痛绝。姜云沧九死一生解除西州危急,他不能因为个人私利,断了姜云沧回京的路子。
    “他跑得太远了,朕也收不到他的消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谢洹说着,突然想起来,“是了,你夫人是不是正月里就要生了?云沧是不是想赶着回来抱大外甥?”
    他大笑起来:“那行,如果他能赶在这前头打完这仗,朕就准他先回来抱抱外甥!”
    沈浮沉默着。姜云沧会及时赶回来的,到那时候,他不会有机会陪着她,抱抱孩子。也许到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舍不得死,但取血而不死的法子,至今还没有找到。
    “不过还有件麻烦事,”谢洹两根手指按着,推过几本奏折,“那些言官一直在弹劾云沧滥杀。”
    沈浮知道此事。姜云沧此战一反常态,每攻破一地,不占城池不夺财物不收俘虏,只求最大限度杀伤坨坨少壮兵力,带走所需口粮后,剩下的都是一把火烧光。这很辣的手段一向是坨坨人的做派,雍朝自比仁义之师,从不如此行事。
    沈浮道:“姜云沧深入坨坨人腹地,没有补给没有粮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若是稍存怜悯,必定陷我军于危机之中。”
    只杀敌不受降,是为了尽可能消耗坨坨兵力,确保一两年内坨坨人没有能力组织大批军队进攻西州。坨坨的冬天很是难熬,烧光他们的粮草房屋财物,坨坨王庭就不得不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安抚流民,也就没有能力继续战事。姜云沧下手狠辣,但考虑的并没有错。
    坨坨人生性如狼,从前也有过投降后又叛乱,重创雍朝的先例,姜云沧不受降,亦是为了自身安危。“臣以为,姜云沧此举也是迫不得已,不可追责。”
    谢洹点头,将奏折推在一边:“朕也是这么想,这些折子就留中吧。”
    “陛下,”王锦康快步走来,呈上军报,“岐王殿下有急报。”
    谢洹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不好,金仲延引着坨坨右车王部偷袭易安!”
    谢勿疑回到易安后,督促着将十一囷粮草运往西州,王府中只留下了过冬用的口粮,因着易安临近西州,战事起后时不时有乱兵入境骚扰,谢勿疑不放心府中上下百余口人,便留下坐镇,谁知道三天前坨坨右车王部由金仲延领路越过莽山,取道韩川,攻打易安。
    沈浮也是一惊。金仲延守卫易安多年,没有谁比他更熟悉易安布防情况,此番有他带路,易安危矣!易安紧挨西州,若是坨坨人拿下易安,西州又将腹背受敌,先前好不容易扭转的战局又要生变。“可急调附近的冕郡、平阳府驻军,驰援易安。”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谢洹急急吩咐王锦康传口谕召集兵部诸人,冷笑一声,“好个金仲延,这次拿住他,必要碎尸万段!”
    调兵旨意当天以八百里加急发了出去,除夕当天传来消息,谢勿疑散尽家财召集民夫,在援军到来之前死守易安,几次打败金仲延的进攻,并亲手射杀一名坨坨将领,易安因此士气大振,以至于援军抵达后也都唯谢勿疑马首是瞻,易安太守反倒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易安上下乃至附近州县,无不传颂岐王美名。
    “朕这个王叔还是很有些能耐的,”谢洹放下战报,“平日里不问世事,到紧要关头,财也散得,仗也打得,民心也收拢得。”
    沈浮知道,他并不愿看见这个局面,毕竟,谢勿疑曾经是对帝位有极大威胁的人,一旦在百姓中声望日隆,难免又成隐患。“可召岐王入京嘉奖。”
    一旦入京,就有许多理由继续留着谢勿疑,到时候严密监视,那些民心民望也就不怕了。
    “坨坨人还没退兵,眼下走不得。”谢洹笑了下,“不急,等云沧那边事情了了,朕一总嘉奖。”
    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转暗,往年这时候,守岁迎新春的御宴早已开始,但今年战事不断,前朝后宫都裁减开支筹措军费,御宴也不像往年那样大办,只是召了在京的诸王和公主赴宴。谢洹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留下与朕一道吃年饭,守岁吧。”
    沈浮跟着看了一眼,天暗下来了,今天太忙,他从早晨便在宫中议事,都没来得及去陪她:“臣还有些私事,乞请告退。”
    “又要去侯府?”谢洹笑起来,“行了,朕不留你,赶紧走吧。”
    沈浮出得宫门,胡成已经等了多时:“老太太哭了一整天,一定要见大人。”
    沈浮这大半年里多是留宿官署,极少回家,又命人严管着赵氏不得擅自出门走动,赵氏比起先前安生许多,言谈举止一点点有了从前的影子。沈浮抬头看看天色,还有时间可以回去一趟:“回府。”
    轿子快快往丞相府行去,一路上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轿帘缝隙里透着烟花五彩的闪光,欢声笑语和着饭菜的香味,只在身边围绕。
    沈浮合着眼睛养神。时辰不早了,她应该吃过饭了吧?守岁照例要熬到子时之后,但她怀着身子熬不得夜,到时候要劝着她早些睡觉才好。
    轿子在门内停住,沈浮起身下轿。比起左邻右舍的热闹,丞相府显得十分冷清,只在门前挂了彩灯红绸,余外和平常一样。
    沈浮快步向正院走去。成亲那两年里,每个除夕他都在宫中赴宴,御宴照例要延续到初一一早,紧跟着便是新年头一天的大朝会,等回家时,通常已是下午。最热闹的时候他从来没陪在她身边。
    但她从不曾抱怨过,每次他回来,门前总会装饰一新,桃符是新换的,春联也是,屠苏酒温好了,炭火烧得热乎乎的,她总是笑着迎上来。有她的地方,总是温暖舒适。
    沈浮很想姜知意。心里空落落的,眼睛发着烫。他有点后悔回来了,他该早些去见她的。
    赵氏候在院门前,眼睛哭得红红的:“我还以为你大过年的也不肯回家。”
    沈浮冷淡着声音:“往年这天,我也不能在家。”
    赵氏愣了下:“往年又不是我一个人过。”
    是啊,往年有她,她总是竭力让身边的人惬意舒适,哪怕是赵氏这样总在为难她的。沈浮停在门前:“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事要出去。”
    “又要走了?”赵氏含着眼泪,“这么大房子整天就我一个,我都要憋出毛病了。”
    砰!不知哪里在放烟花,升上半空炸开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赵氏仰头看着:“我想出去看看人家放炮放花,行不行?”
    “不行。”沈浮拒绝了。他怕赵氏跑出去又要闹事。
    “我不走远,就在门前这块,”赵氏哀求道,“我真的快憋死了,大半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让胡成他们看着我。”
    砰!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沈浮下意识地看向清平候府的方向,若是不同意,只怕赵氏要纠缠不休,万一耽搁久了,又怕她犯困去睡了。“只能在门前。”
    “好,好,就在门前这块,”赵氏欢天喜地,“哎,今天放的花真热闹啊!”
    她飞快地往外面走,胡成连忙带着人跟上,沈浮出了门回头,赵氏在阶下站着,正仰头看着头顶的烟花。
    两刻钟后,沈浮急急走进清平候府。
    丝竹管弦的声音飘在夜风中,几个没留头的小厮在中庭放烟花爆竹,空气中有火药独有的气味,沈浮越过明灭五色的光线,看见露台上姜知意披着大红羽纱毛里斗篷,正向他望过来。
    第92章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响声中,无数烟花在空中绽放,沈浮眼睛望着姜知意, 快步穿过随风散落的硝烟, 来到露台近前。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椅上,披着斗篷遮着蔽膝, 脖子里又围一条密密的狐腋, 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粉白的脸,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沈浮不由自主弯下腰来,问道:“吃了饭不曾?”
    轰,一颗烟花恰在此时点燃,掩住了他的语声。沈浮抬头, 看见空中似有万朵梨花同时绽放, 银光流动着点染在她眼眸中, 而他便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从那里,看见盛放的烟花。
    这还是第一次, 他陪她一道看烟花。
    片刻后, 银光消散,姜知意低头看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你吃了饭不曾。”沈浮道。
    语声又被烟花声掩住, 这一次满空中都是流动跳跃的圆点,紫莹莹的,仿佛无数葡萄在空中滚动,沈浮认得这个,宫里年节下也经常放, 唤作紫葡萄。
    接着又是满天星、十段锦、珍珠帘、金盆落月。烟花太盛, 说话的声音夹在其中模糊凌乱, 沈浮索性不说了,只默默站在姜知意身边,她仰脸看着天上,他便从她眼中看一朵又一朵掠过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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