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冬。
    白色房车缓缓驶入前院,韩夏一下车,就被人扑了满怀。
    「妈咪!你终于回来了!」
    韩夏蹲下身,拧眉斥责了怀里的小丫头,「韩以芮,你为什么跑出来了?阿姨呢?」
    「我在这里。」
    韩夏循声抬眼,洪于晴迎面走来,神情疲惫,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见状,她心里也有了底,估计出差这两日小丫头又调皮捣蛋,让洪于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她站起身,望着她的眸光歉然,一边牵起孩子的手,「进屋吧宝贝,你要是让阿姨感冒了,下次david叔叔就不把阿姨借给你了。」
    「那只要我再跟david叔叔撒撒娇就行了。」小丫头仰高脑袋,伸手轻拉了拉洪于晴披在肩上的长版罩衫,天真地道:「只要我撒娇,叔叔就会再把阿姨借给我了,对吧?」
    洪于晴气笑,「你这臭丫头!每次都把我老公骗得晕头转向的!」
    每回只要韩夏忙于公事,她总主动揽下照顾孩子的工作,幸好她虽然结了婚,夫家却没有催促他们夫妻俩要儘快有孩子,她才没落得蜡烛两头烧的窘境。
    只是她就不晓得,芮芮这孩子的机灵究竟是从哪学来的?
    韩夏在的场合,她能比世界上所有同龄的孩子都安静乖巧,韩夏说一她绝对不敢说二,但若是韩夏不在,她那鬼灵精怪可整惨了身旁的大人。
    认识韩夏十多年,她敢肯定,这见风转舵成精的基因绝不是来自韩夏。
    所以古人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孩子果真不能乱生。
    见韩夏下楼,洪于晴低问:「丫头睡了?」
    「嗯。」韩夏轻应,倒了两杯红酒回来,在她身边落座。
    「thankgod!」洪于晴如释重负,接过酒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快会醉的。」
    「醉了才好,我都快被丫头搞掉半条命了!」洪于晴仰头长叹,「说什么没有妈咪唸故事她就不睡觉,怎么?我这个阿姨唸得是有多差?还嫌我没唸得没有起承转合?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早熟吗?起承转合这么高级的词都会用了?」
    韩夏莞尔。
    洪于晴瞇着眼,「我告诉你啊,我洪于晴这辈子绝对、绝对!不生小孩!」话说完,女人身体一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韩夏轻叹,拨了通电话给david,让他来把人接回去。
    目送两人离去,韩夏回到屋里,坐在偌大的客厅,看着满室寂寥,最终放任自己倒卧在沙发上。
    一直以来,她都羡慕洪于晴嫁给了david这样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人,儘管因为文化差异偶尔争执,但彼此都试着去了解、去包容,共同携手走过了六个年头,最终走入以爱为名的婚姻。
    每当看见他们相处的模样,她总会问自己,如果十年前她没有不告而别,会不会十年后的今天,她和何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如果十年前她说了真话,会不会十年后的今天,何砚依然为她守候?
    如果十年前她选择对他坦承,也许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能一起建构一个完整的家。
    但世上所有如果,不过都是为时已晚的自欺欺人。
    她回不了过去,改变不了做过的决定,抹不去早已划下的句点。
    他们之间,没有如果。
    #
    2021年,夏。
    偌大的展览厅安静得只剩下稀微的脚步声,以冷灰色阶为主要色调的空间氛围肃穆,壁上掛着一张张记下烽火无情与遍地疮痍的相片,烟硝荏苒。
    lanceknight首次个人摄影展,公开了投身战地六年来近百张摄影作品,此外,他也公开展出关于加萨地带近五年的政军纠葛与歷史脉动的纪录片,将战火下的生死相隔完整呈现。
    这是最文明的时代,却也同时存在最野蛮的残害。
    闭馆前,何砚佇立于廊道底端,墙上掛着一幅黑白相片。相片里,男孩身周烟硝瀰漫,大地乾涸,倒塌崩毁的砖墙边是未燃尽焰苗,地上散落一具又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骨,遍地杳无生机。
    那个男孩,是整个村庄唯一的倖存者。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战争,真正的逃亡,真正的屠杀。
    一张张来不及逃跑而逐一倒地的狰狞面孔,至今仍歷歷在目。偶尔夜里,他会看见他们泪水纵横,会听见他们倒卧于血泊与沙尘中,挣扎着求生的嘶喊。
    那些记忆早已融入血液,无论时间推移,都无以抹去。
    那也是他第一次遭受战火波及,扎扎实实挨了一枪在肩上,从此学会如何徒手治疗枪伤。
    一日夜里,巴勒斯坦武装部队违反国际战争法禁令,在夜袭以国哨兵时一併攻击了记者驻扎的营区,他与robert的营帐恰巧在营区入口处,首当其衝,仓皇躲避之际受了伤。
    最后,他们逃到一条小溪旁。
    就着月光,他用溪水把伤口洗净,然后亲手把嵌在肉里的子弹挖出。
    当时手指在肌肉间挖搅的感受,他永远忘不了。
    「mr.knight.」
    回忆中断。
    何砚睁开眼,平稳了被记忆颠簸的呼息,转过身,走入视线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东方男人。
    这场摄影展举办在他求学多年的芝加哥,前来观展的大都是当地人,其中当然不乏远道而来的摄影同道,但儘管如此,东方面孔在这个会场里犹然是稀数。
    他扬唇,示意他继续。
    「不介意我说中文吧?」
    何砚耸肩。
    男人勾唇,自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上,「您好,我是江以默,代表台湾奈果广告前来拜访。」
    何砚接过名片,淡瞟一眼,弯唇,「江总监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敝公司今年将与国际知名珠宝品牌han’sjewelry合作品牌首部全球行销广告,我是本次广告脚本的主要负责人。我有意以战争作为背景,来突显han’sjewelry本季推出的情侣对鍊『危难中相遇』的设计理念。」
    「我从我的上司范羿寧小姐那得知,二位曾是高中同学,讨论过后,她非常赞成我想邀请您担任本次广告导演的想法,正巧您在芝加哥举办个人摄影展,我就直接过来拜访了,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冒昧来访。」
    何砚沉默着没答话。
    许久,薄唇微扬,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找一个战地记者替珠宝公司拍广告,江总监这想法,似乎太过新颖了?」
    「您太谦虚了。」知道对方并非有意刁难,江以默保持微笑,不疾不徐,「来拜访您之前,我已经对您的背景做了初步的了解,您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求学期间有多部纪录片类型的作品都曾代表学校提名参赛并且获奖,我相信您的专业不仅止于静态摄影,而是全方位的影像工作者。」
    「若是方便,我希望knight先生能拨些时间,让我更详细地为您介绍整个脚本的构思与概念,我相信听完以后,您会对这次的合作更感兴趣。」
    何砚抬眸,迎上男人自信的目光,「你有把握这会是个好广告?」
    「对于我写出来的脚本,我一向有把握。」
    何砚勾唇,「既然你对自己的脚本这么有信心,那我就答应吧。有带合约吗?」
    听闻,江以默一怔,旋即敛下失态的目光,自公事包里拿出合约书。「这是合约。」
    「合约内容我今晚研究过后会再跟你联络,到时候就把脚本寄给我吧。」何砚接过,随意翻了几页,又道:「对了,脚本就不用大费周章翻成英文了,我看得懂中文。」
    「是。」江以默恭敬回应,「非常感谢您愿意答应这项合作,knight先生。」
    「你大老远飞来,我没什么能招待,距离闭馆还剩一些时间,随意看看吧。这些照片应该能让你更了解我,有助于我们将来合作愉快。」
    语落,何砚弯唇,与他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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