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话,她没有必要告诉眼前的陌生人。
    那大夫略停了片刻,继续道:“有些事,家师不愿提及,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告诉了姑娘为好。”
    “十多年前,家师在燃秋山受了重伤,脑中受淤块压迫,渐渐有失明的风险。这些年,其实他视力已然十分不好了,更有愈演愈坏的趋势。但自庆历十二年起,朝野内外局势益发紧张,而姑娘亦深陷在这局中。家师想保护姑娘,却生怕眼疾耽误,力有不逮,为治眼疾,不惜对自己下了重药,那药是剧毒,家师一直靠各种药草压制,才勉强迁延过一年,未在姑娘跟前露出行迹……”
    杨枝身子剧烈一晃——怪道那时见到薛穹,他脸色那般苍白。
    大夫见她反应,低头苦笑,续道:“那一年家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姑娘。承天殿的火是家师放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拼劲最后一点余力救姑娘出囹圄。”
    “家师用过的药单在这里。”大夫递给杨枝一页纸笺,沉沉道:“姑娘可以去查一下,这上面每一味药,服下去都有钻心蚀骨之痛……我说这些,并非为了给家师抱不平,亦非为了让姑娘愧疚——家师做了这些,只是为了让姑娘好好活着,活得开怀恣意,像幼时一般无忧无虑。然家师受了这些苦,我不希望姑娘在他死后仍不肯原谅他、冤枉他。”
    “家师如今若还活着,定不愿我说这些。”那大夫道,向杨枝拱了拱手:“我今日自知违逆家师生前意志,罪孽滔天,来日到泉下,必会遭其责怪。只是家师这一年来所受所历,我桩桩件件看在眼中,实在不忍,还请姑娘恕我鲁莽。”话落转身,一步跨入似血残阳之中。
    杨枝在门边站了许久,都未回过神来,手中的药单被风吹得轻轻震动,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被夕阳度上了血色。
    “阿枝……”直到柳轶尘在身后轻轻唤她,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撞进他担忧的眼底,他冲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手不住摩挲她肩背,似要令她身体回暖,口气也如哄小孩一般:“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更初二年冬日的一天,全京城的衙门都停了摆,年底令人忙的四脚朝天的汇总考评清算无人再理,只因一向勤勉、连病中都
    坚持办公的柳大人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未能上值。内阁原定的会议无人主持,欲提上议程的批决也一项都推不下去。其他六位阁员见柳大人迟迟不来,终于忍耐不住,派了位小厮上柳府打探消息。小厮上了门,被安排着连吃了七八盏茶,灌了一肚子水,也没人过来给个准信。
    阖府上下都陷在一种似紧张似兴奋的情绪之中。
    过午后,终于等来了府上的管家,管家喜笑颜开,见面就给他封了个大红包:“去,跟各位大人说,夫人才给大人添了个千金,咱们大人从今儿起,休沐三日!衙门里的事,让各位大人商量着拿主意便是,拿不定的,闹去承天殿都别来打扰他!”
    而这小千金的名字,柳大人从半年多前便开始琢磨,最后翻遍一整个书房的经史子集,问尽了京中的巫娘算师,却在初雪的清晨,觑见檐头覆着的薄薄白雪,提笔定在了“念苍”二字。
    更初七年,大理寺卿郑渠致仕,做起了房牙子的生意。继任的是亘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大理寺卿。
    郑渠收拾东西离开衙房的那一天,杨枝来看他。他笑着感慨:“你我真是有缘,延庆元年,我糊里糊涂为了个李挺差点把你一个无辜的娃娃送上了绝路。后来也是在这大理寺中,我给了你一脚——如今你我共事这么些年,共过艰难红过脸,我怎么也算你半个师傅,不求你能记我的恩,只愿你能不在心底里记恨我。”
    “以前我一心只有正统之念,觉得这天下只能是李挺的。柳敬常一个后生教会了我,这天下不止不是李挺的,也并非李家的,而是每一个无关紧要、泯于苍海的芸芸众生的。这大理寺交给你,我很放心。”
    “杨寺卿,往后闲时常来我铺中坐坐。”郑渠将跟随他几十年的一块贝光收入囊中,徐徐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忽然顿住脚:“你自己来就行,别带你家那个小祖宗!老夫这所剩无几的几根胡须都快被她拔没了!”
    杨枝笑道:“苍儿说最喜欢郑伯伯捏的面人,全京城都找不出比郑伯伯捏的更好了!”
    郑渠唇边控制不住地溢出一点笑:“这小妮子还算有眼光!那让她来,郑伯伯再给她捏!”想到她对自己胡须犯下的滔天罪行,忍不住长叹:“多机灵一孩子,都被柳敬常惯的!”
    更初十三年,未届四十的年轻首辅致了仕。同年,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入了阁。
    他为她铺好了路,亦为她腾出了位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陪伴,感恩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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