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中,太子妃殁,满城贵女无人敢簪钗带饰,岂会下定比往时多。”
    柳轶尘闻言未语,许久,掀开车帘,看了会窗外的车水马龙,就在杨枝以为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可笑懒怠驳斥时,他淡淡开了口:“到了,下车吧。”
    杨枝掀帘望去,是燕归楼。
    燕归楼乃京城第一酒楼,三层小楼,从前朝便开始经营。掌柜的换了一家又一家,这楼却不曾倒,亦不曾更名。
    燕归楼是左近最高的楼宇,再高便是京城四角各一座的望楼了。
    还安街是南北向的宽街,北边接着京兆尹府,南边是到蓬莱阁的必经之路。而燕归楼,便在这还安街上。
    杨枝心道,这柳轶尘果然已有计较,带她来燕归楼定是想查探方濂和夫人当时马车的路径。一句“大人真真是算无遗策”已到嘴边,却听见他道:“我饿了,吃点东西再查。”
    杨枝的半截溢美之词胎死腹中。
    作者有话说:
    有喜欢小柳哥的咩~
    第十章 (小修)
    杨柳二人在燕归楼坐定不到片刻,便有人端着茶进来:“柳大人,杨书吏。”
    杨枝闻声转目,看见来人,波澜不惊地拱了拱手:“申公。”
    申冬青上下一打量她,笑道:“杨书吏说笑了,我一个酒楼帮厨,如何当得上你一个公字。”又转向柳轶尘:“柳大人,都已安排妥当了,隔壁便是江大人。”
    江大人?
    京中宦场姓江的人不多,无一不与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江范有关,申冬青口中的这位江大人,是谁?柳轶尘特意命人将位子安排在他隔壁,为的是什么?
    思忖着,已见柳轶尘点点头,自斟了杯茶,吩咐申冬青:“你也坐。”
    隔壁不一时果然有人鱼贯而入,当先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却毕恭毕敬,左一声“江大人请”,右一声“江大人请”,其后紧随着一个慵懒的少年声:“几位大人也坐。”
    “江大人,方大人的案子不知眼下可有了眉目?”
    被叫做“江大人”的少年懒洋洋道:“东宫和大理寺正在查呢,你去问他们好了,问我作甚?”
    提问之人被怼地有些讪讪,却仍低声下气道:“实在是我们户部事关天下钱粮,这户部侍郎一职,缺不了啊!”
    “缺个户部侍郎,你们尚书大人不操心,倒让你这个郎中操起心来了……”江大人忽然转了个语调:“你老实告诉我,方大人之死你有没有份?”
    提问之人骇地声音都变了,扑通一跪:“大人,大人冤枉啊!”
    “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少年人懒懒笑:“起来吧朱大人,你补缺一事我记着呢,会跟你们梁大人说的。”
    少年人的声音狂放得意,似乎常以戏耍人为乐。杨枝听到这,已不自觉低下了头。这个江大人,不用说便是江范之子江令筹,如今在兵部任个郎中,却比兵部尚书派头都大。
    江家少子,膝下只这一个男儿,其余另有两女,一长一幼,长的唤作江令宜,嫁于太子为妃,去年七月中没了。幼的尚待字闺中,闺名“令梓”。
    而这江家的主母,江卓氏,便是眼前这案中方夫人的亲姊。
    杨枝低头间又听见隔厢讨论道:“朱大人,你那赵邳的《残阳归鸿图》是从何处得来的?”
    杨枝一听“赵邳”二字,浑身一紧。赵邳曾有两幅名画藏于嘉安王府,一幅是《残阳归鸿图》,一幅便是她前日才见过的《夜宴图》。
    可那画与这案子有什么干系?
    杨枝皱眉,转目却见柳轶尘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曹封好画”。
    曹封是京兆府尹曹大人,方濂的公子便在他手上。
    这么说来,那画原本是用来笼络曹封的?
    可是……
    那朱大人道:“下官在青州督收粮赋时,从一个老妪那买的。那妇人不知从哪得来的这幅画,不懂其价值几何,只卖了下官五两银子,还自以为卖贵了,很是不好意思。”
    江令筹笑道:“朱大人好运气!”
    “只可惜那曹大人是个死心眼,油盐不进,连方夫人也无可奈何!”朱大人道。
    “一个京兆府尹,黜了就是。”江令筹笑地肆意:“我姨母就是妇人见识!”
    “下官自得了那画,时时小心供奉,不敢令它沾一点尘迹,下人但有一点不小心,立刻剁了手脚……可又深恐自己才薄志浅,不堪相配,今日总算为它寻着个相当的主人。江大人见识比天,自然非凡人能及!”
    江令筹正自飘飘畅快着,闻言原本嬉闹的语气却是一变:“朱大人这话休要再提!君父也不过自比为天子,你将我比天,不知道的,倒以为我胆大包天,要参我个以下犯上了!”
    “江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无状,自罚一杯。”
    说话间,忽听一声喝骂,桌上杯盘落了一地,江令筹如瓷的少年声中挤出“贱人”两个字,一女子□□一声,似被踹翻在地,撞到了什么柜子上。江令筹武人出身,功夫据说京城难逢敌手,这一撞,那痛可想而知。
    “什么蓬莱阁的神女!外人尊你一句神女,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少年声变的益发狠毒:“贱人就是贱人,再珠翠满头、绫罗裹身,也还是贱人,明白吗?”
    那女子窝在角落,忍住低泣,弱弱应一声:“妾明白,妾知错,请大人恕罪,容妾为大人擦拭宽衣。”
    江令筹冷冷一笑:“要本官恕罪容易,来,将这地面上的酒液舔干净了。”
    “大人……”
    “怎么,不愿?”江令筹声音离那神女缩着的角落近了一些,忽然一笑:“纵使流落烟花之地,蓬莱阁也不算是差的,你想不想知道,更差的地方在哪?你想不想知道,我府上那些犯了错的下人,都去了哪里?”
    “妾、妾这就舔舐地上的残酒。”
    杨枝听得出来,那是“蓬莱三仙”中的朝雾,是三位之中最冷淡自矜的。而如今这样……
    杨枝有些不忍,侧目看了看柳轶尘。柳轶尘端坐如仪,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申冬青却豁然起立:“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因那边厢寂静,这边的声音立刻传了过去,杨枝还没来得及反应,隔厢那少年阴恻恻的笑已传了过来:“让我来瞧瞧,这边坐了位多大本事的仙人!我看燕归楼这店是不想开了,胆敢任由人听了本官的壁角!”
    话未落,他身边的小厮已一脚踹翻了两厢之间隔着的屏障。而在屏障落下的那一刻,杨枝微微转过了头。
    柳轶尘握杯的手指都不曾动一动,一袭紫色官服,衬的他整个人如水沉寂。
    江令筹见到一厢之隔的人,愣了一瞬,继而笑了:“原来是柳大人!既是柳大人,自然是仙人也不能及,是我荒唐失礼了!”
    柳轶尘手指离了瓷杯,起身见礼:“江大人,我不知江大人这左右厢房坐不得人,这就迁移至别处。”
    “柳大人哪里的话!”江令筹当即道:“我一贯骄纵孤僻,家中时常教导多与人交善,只是这话过耳容易,践行却难,每每夜半思来自惭不已。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这墙拆已拆了,柳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并席共饮。”
    柳轶尘淡淡道:“江大人好意,不敢推辞。然柳某衙门还有公事,不敢饮酒,这便告辞了。”
    “柳大人不给面子?”江令筹笑道,踱步过来,恰好踱到杨枝身边:“那么……”一手忽搭上她肩:“这位小官爷给不给呢?”
    杨枝缩肩垂首,恨不得将自己隐于无形,然而无用,只好望向面前的堂官,糯糯声:“柳大人……”
    “原来是位美娇娘……”江令筹笑道:“怎么穿起公门衣裳了,这是柳大人的……情/趣么?”
    柳轶尘淡声道:“江大人说笑了,她是我衙门书吏……愣着做什么,交待你的事还不去办!”
    “是!”杨枝立时松了一口气,拔足便要从江令筹手下逃脱。
    “诶~~”江令筹手下却使了劲,一把将她肩膀攫住:“一个书吏能有什么要紧活,柳大人手下那些个书吏,随便找一个替了她便是……这样,我替你向你们大人告半天假,你陪我们在这喝喝酒……”
    “大人……”杨枝再度无助地看向柳轶尘。
    柳轶尘还未开口,江令筹已指了指另一厢的朝雾,道:“今日是为这女子我与柳大人才生了嫌隙,柳大人既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不如这样,朝雾姑娘柳大人带走,这位小官爷,留下来陪我们喝喝酒……”话落,觑朝雾一眼,温声忽然转成怒吼:“我让你停下来了吗!舔!”
    一时两厢如雪夜坟地般死寂。朝雾慢慢垂下身,这一回杨枝也没有再开口,望了望柳轶尘,目光落在一旁的冬青身上。
    申冬青是太子的人,江令筹再狂傲,也不能明面上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申冬青与她目光相触,立刻伸手入怀,在喊出那一声之际,他已有了筹谋。到底在太子门下,虽然身居江湖,但他并非冲动无知之人。
    然而下一刻,柳轶尘却开了口:“我这书吏不善饮酒,江大人当真要饮,我陪你饮便是。”声音沉沉杳杳,听不出悲喜。
    江令筹挑了挑眉,朱大人已自觉执了酒壶过来,斟了酒,江令筹亲手给柳轶尘奉上:“柳大人,今日我敬你三杯。”
    “第一杯,愿柳大人恕我莽撞毁墙之罪。”
    柳轶尘接过瓷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愿柳大人恕我强留之意。”江令筹笑道:“下官与柳大人同朝数年,对柳大人倾慕已久,却不曾同饮过一回,一直引为生平憾事。今日算全了我夙愿,柳大人担待。”
    柳轶尘并不言语,将酒倾如喉中。
    “君山清这酒,入口绵长,后劲却足。”江令筹轻笑:“柳大人悠着点……这第三杯,我还没想好请柳大人宽恕我什么,但来日方长,得罪之处不少,先敬上,往后再算账。”
    柳轶尘不待他说完,夺过酒杯,满浮一白。
    饮毕,放下酒盏,道声“告辞”,转身就走。杨枝忙忙跟上,将到门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知了”,下意识回了头,却撞入江令筹略带哂意的笑中,“果然是你!”
    杨枝慌张转身,追着柳轶尘疾跑出去。
    第十一章
    柳轶尘脚下越来越快,杨枝一路喘着气追,“大人,柳大人,等等我!”然他却仿佛仗着腿长,走得更快了。
    杨枝追到马车边,柳轶尘已上了车。
    她只好整整衣襟,讪讪上了车。从方才开始她除开叫了两声“大人”,一直试图将自己缩成个隐形人,也不知哪里就惹着了这位堂官,莫非是那两声“大人”叫的不合时宜?
    杨枝钻进马车时柳轶尘正闭目靠在车壁上,兴许是他肤色过于莹润,那酒上脸很快,往日冷若冰霜的柳大人面颊上顶着两坨桃花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喜庆。
    想到此,她不觉笑了笑。
    柳轶尘这才睁开眼:“笑什么?”
    杨枝乖巧道:“大人为属下解围,属下高兴。”
    “巧言令色。”柳轶尘轻哼一声,微微转过脸去:“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你想是一句也没记住。”
    “记住了!大人的话字字珠玑,属下岂敢不记!”杨枝忙讨好道:“大人说旁人若欺侮我,会替我作主。这不,大人一言九鼎,才说的,就践行了?”
    “那你方才为何不信我?”柳轶尘再度闭眼,许是酒劲上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杨枝“嗯?”了一声:“如何不信?属下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大人了!”
    “你方才不是在向申冬青求助?”
    杨枝愕然,空咂了两下口,才想起辩解:“大人,属下那是……”
    柳轶尘却疲倦地摆摆手:“不必说了,我头有些疼。这马车是出城的,今晚要宿在西山了,你若有什么要买的,自和师傅说一声,下去买。”
    “出城?”杨枝纳罕,然见柳轶尘眉心深敛,似酒劲上来颇为不适,未再聒噪多言。想了想,却钻出马车,与车夫低语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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