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寂静的宫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看样子是恨不得将心肺都全咳出来。
    “娘娘……”原本立在香炉子旁清扫香灰的宫婢闻之匆忙丢开手中的物什,叁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将俯卧在榻边咳嗽的女子扶起。
    削瘦的身躯如同在疾风中被肆虐吹垮的柳枝条,女子在她的搀扶下慢慢稳住身形,无力的倚靠在床栏微弱喘息。
    宫婢揽过她的身子,抬手替她抚了抚心口,蹙眉担忧道:“娘娘,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法子,咱们不若去求求陛下……”
    “不许去!”她怀里的人听清后猝然激动起来,而后更是引来愈加剧烈的咳嗽。
    “咳,咳!便,便让我咳死罢……反正,也是个不中用的人了!”原本一张艳丽无双的倾城容颜此时已然变得毫无血色,满脸浮现着病态的苍白,眼下的浓重乌青可以看出她已经许久不曾安睡过了。
    宫婢听了心酸不已,低头端详她的发丝,原本一头乌黑光滑如绸缎般的长发现如今却只剩下了干枯发黄的发尾,其间还夹杂了几根白丝,兀自看着,她心中愈发不忍。
    “娘娘,莫要气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低声安慰怀里的女子,“现如今,娘娘仍是后宫独一份的贵妃……”
    “独一份?”宸贵妃开口打断她的话,嗤笑一声,虽病弱缠绵卧榻已久,眉眼间却仍旧可见几分从前张扬骄横的气势。
    不知想到什么,只见她又暗暗咬牙,半响才抽拉着粗气从齿间挤出一句:“本宫还未死呢,这赝品便明晃晃的摆上台来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顶着一双和她极其肖像的眉眼的女人如今夺取了他的宠爱,在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而曾经拥有过这般宠爱的她却只能躲在这偌大荒芜的宫殿里苟延残喘,便恨不得食她的肉,饮她的血!
    宫婢见她如此愤恨,联想起近日那位借了主子的“东风”被纳入后宫的洒扫女婢,登时呐呐无言。
    正寻思着该再如何安抚妥帖,便见守门的小黄门屁颠屁颠的推门跑进来,在一丈外停下,粗喘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竟是连礼仪都不顾了,掀起一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冲她们道:“娘娘,姑姑,好事!好事啊!”
    “好你个蠢出天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好事才让你疯魔成这般?”年长的宫婢不悦的拧了拧眉,怕他冲撞了主子,赶紧呵斥一句后将人护在怀里。
    “嗳哟!”小黄门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抬手利落扇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瞧奴才这不成体统的模样……”
    “成了。”看不下去的宸贵妃弱声打断他的赔罪,“究竟是何种好事,你倒说来听听。”
    她心中隐有猜想,甚至为此有些紧张起来。
    “娘娘,是陛下,陛下来了!”小黄门一张稚嫩的脸笑成了朵花,看起来夸张至极。
    “如今正在殿外候着呢……”
    果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当真真实实听到时她的第一感觉不是惊喜,而是无由来的恐惧。
    于是下一秒便见她倏地惊叫一声,神色恐慌的埋头钻入被衾里,急促叫道:“不!灵云,快,快命人将门关上!”
    被唤作“灵云”的宫婢被吓了一跳,撇下一脸茫然的小黄门,冲进帐子里将人搂住,着急道:“娘娘!您这是为何!”
    明明她一直在等他来不是吗,可现如今又为何要做出这副惊恐排斥的模样?
    宸贵妃抬手摸摸自己憔悴枯槁的容颜,犹如吃了黄连一般,苦涩蔓延到心底。
    过了良久,只见她用仅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呢喃了一句。
    灵云闻之微愣,当明了其中的深意后心疼的将人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衾里哄出来。
    “傻娘娘,您孱弱如此,陛下见了怜惜您还来不及,又哪能轻贱了您去呢?”
    她听了垂眸不语,最后才缓缓抬眸看着灵云道:“你说的是。”
    让他看看,拜他所赐的自己如今是怎样一个光景。
    却说宪元帝一行人在绮维宫门前站了许久,久到连近身伺候的李德海都开始散发不满情绪,那扇厚重的朱门才终于打开。
    手中的文玩核桃戛然停止,男人微蹙的眉宇渐渐松开。
    金黄色的龙纹短靴跨过门槛,步伐稳重的一步一步朝里走近。
    还未走几步,里头便有浓重的药味飘散出来,越往里进,药味越浓,整个宫殿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
    只听得内室传来轻声低语,似是宫婢在哄人喝药。
    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低咳。
    他倏地停住了脚步,负手站在原地,不知在沉思甚么。
    灵云端着药碗走出来时不慎察觉,乍然一看身穿明黄龙袍的男子站在前头,顿时吓了一跳。
    “陛下。”她忙不迭地的敛身行礼。
    宪元帝只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望里头看了一眼,“她可还好?”
    人好不好他难道不知道吗?又在这做什么假情假意的模样!灵云愤懑的在心里啐了几句,但仍是毕恭毕敬的回答:“娘娘病了许久,如今也不见好。”
    宪元帝又问可否请了太医。
    “太医自是请了的,只是诊治了许久也未见起效,再加之近来宫里的人伺候得也不大用心……”她叹气一声,作忧愁状,“奴婢看着,这别的还是次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终须心药医。”
    如今宫里都是一群狗仗人势,见风使舵的卑鄙小人,见人落难后即便未曾落井下石,也是盼不得离得远远地,怕沾惹上了祸事。
    自大皇子被废以来,娘娘在宫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那些奴才们也从以往的曲意逢迎到如今的闻风远遁。
    今日不是冰鉴被扣,明日就是吃食减半,宸贵妃本就病弱,哪里还经得起这番折腾,长久以往下来,这病更是难以痊愈了。
    宪元帝听了未发一言,过了良久才挥手令她退下。
    闭目养神的宸贵妃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卷翘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目,当看清楚眼前的人后有一瞬间的错愕。
    “陛下怎么来了。”只见她迅速恢复平静,不温不淡的开口,往日总是笑容晏晏的样子不复存在,一向藏满爱意的双眼如今只剩下冷漠。
    不等宪元帝开口,又听她道:“踏入臣妾这罪人之地,仔细脏了您的脚。”
    宪元帝未想到她一开口便是这般锋锐,抿了抿唇,一时语塞。
    由人伺候在榻边落座,他盯着她那张略显淡漠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后才淡声道:“听说你病了许久还未好,朕来瞧瞧你。”
    待他语毕,宸贵妃却嗤笑一声,唇角的笑容尽显讽刺,“有劳陛下挂心,臣妾这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想来陛下近日有新人相伴,又哪里顾得上旧人的死活。”
    她的话犹如利刃割肉一般,割得人刀刀见血,宪元帝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却心凉了半截。
    究竟是何时起,相伴身侧的枕边人也与自己形同陌路,变得让人感到陌生起来。
    宸贵妃迎上他那双如鹰目一般透视人心的眼睛,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于是故作镇定的撇过了脸。
    她也不知怎么了,其实也从未想过要说这样难听的话,可是只要一张嘴,那些话便不受控制的夺口而出。
    为什么?她在心底里轻问自己一声。
    或许是因为只要一看见他,她便会联想到──如今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侧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
    那贱人利用自己的眼睛,得了他的宠爱,利用他对自己的怀念一步一步的登高,这让她如何不恨?
    “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宪元帝有些出神的看着她,喃喃低语。
    “陛下对臣妾失望了?”宸贵妃闻之气极反笑,往常的那股子锋利劲儿又回来了,目不斜视紧盯着他扬声道:“既是如此,陛下便赐臣妾一死,反正这没儿子的日子,也是过够了!”
    见她突然提起蔺琮,宪元帝眼里顿时骤起浓重墨色,紧抿着唇静默片刻,无声叹了口气。
    他自认对她们已经足够宽厚,若这等大事放到其他君王面前,她口中的这个“儿子”怕是早不知被砍了几轮的头了。
    宪元帝何曾不知当初蔺紓遭辱那件事是他们母子俩动的手脚?
    只不过对女儿和她们之间的争斗,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虽然宠爱蔺紓,却也不想放弃宸贵妃与蔺琮,故而尽管已知真相,却也只能假装仍旧被蒙在鼓里,再牵了另外的人来做这替罪羔羊。
    因着那几分对蔺紓的愧疚,龙袍之案事发当时,他也按捺下了对她与蔺暨兄妹俩的追查。
    他也是曾经夺嫡中心的人物,老谋深算如他,难道不知这里面也掺杂了他们的推波助澜吗?
    就算这件事不是他们兄妹谋划的,但他们也一定不无辜。
    而他,只不过是,不想因小失大罢了。
    宪元帝看着她如今只想着和自己赌气,不管不顾的模样,心中更是无奈。
    她不知道,当初有多少臣子上奏请废她这位贵妃,也不知道自己是花费了多少力气才勉强保下她,而时至如今,她仍在责怪自己没有护好她。
    犹自想着,他愈发觉得心头怆凉,往日的喜爱也消散了大半,令人如鲠在喉。
    “既然你认为朕的探望不必要,那往后朕再不来便是。”
    他站起身来,面容略显疲惫,看着她沉声道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话罢,立马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眼睁睁看着他迅速离去,宸贵妃似是大惊,猝然愣住,再回过神来时人已不在眼前了,顿时又急又气,气急攻心后有那么一瞬间喘不上来气,等灵云来看时已然面色乌青,气息微弱了。
    灵云吓了个半死,一面急忙连声命人叫太医,一面又为她拍背,好半响才见她咳出声来,再低头一看手中的方帕,缕丝金线早已被鲜血染透。
    “本宫不曾想过……”宸贵妃紧紧揪住她的衣袖,难以自抑落泪。
    她不曾想过要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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