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离出站口这条街,在路灯的照射下去了另一个方向。十几分钟后,车驶进了一处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楼前。
    下车前,谢枕书动作利落,直接给苏鹤亭上了手铐。
    这处住宅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虽然一直有人在打扫,但仍旧有几分冷清。进门时灯亮起,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简洁空旷的客厅,还有明净透亮的落地窗。房间内没有能体现主人喜好的陈设和摆件,干净得像个样板房。
    苏鹤亭把刚刚随手捏出的雪球摆在玄关处,一本正经地说:“初次到访,这是我的一点小礼物,不要嫌弃。”
    那雪球歪歪地斜着,正面被他用指尖画了个“w”,像是一团绒毛在笑。
    谢枕书脱掉大衣,背部薄薄的衬衫略皱,因为受的伤还没有好,所以透出星点红色。他看了眼雪球,没说话。
    苏鹤亭也准备脱外套,还想把它挂在谢枕书的大衣边。他仿佛真的是来做客的,表现颇为青涩,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被谢枕书拉着手铐,带进了书房。
    门“嘭”地关上,书桌上的台灯微微亮,两个人隔着书桌对坐。
    半晌,苏鹤亭问:“开始了吗?”
    谢枕书双手交握,盯着他不讲话。
    苏鹤亭被盯得心虚,指尖捏了捏座椅把手,说:“干吗?你审的问题我都可以如实回答。”
    谢枕书道:“如实?”
    他把这两字咬得重,还带着一点嘲讽。
    可是骗子坐姿随意,托腮看着谢枕书,好像不是来受审的,而是来约会的。他表情有些坏,说:“是啊,如实,不信你问问我。”
    谢枕书身体前倾,带着冷冽的味道。他不笑也不生气,拿对付陌生人的语气道:“你来城区干什么?”
    苏鹤亭也身体前倾,小声说:“来做任务。”
    两个人的脸挨得有些近,台灯微弱的光透过他们之间的空隙,把两个人的轮廓描画朦胧。
    随后,苏鹤亭又接了一句:“……以及来和你偶遇。”
    又来了。
    他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谢枕书用漠然的眼神回应7-006,道:“狐眼已经被你们杀掉了,还有什么任务要做?”
    苏鹤亭说:“那太多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呢,我恐怕得在这里住到夏天。”
    这是假话,苏鹤亭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还留在这里是为了帮助黑豹在南线城区里设置的暗线卧底们打掩护。换句话说,他现在就是个移动靶,专门骗谢枕书这种特派精英上钩,好让其他人的情报活动继续下去。
    谢枕书道:“你住不了那么久,雪一停你就会想办法离开这里。”
    谢枕书对信息的判断比情报备战组更准确,可惜他不是情报备战组的要员,也庆幸他不是情报备战组的要员,否则苏鹤亭很难再继续进行计划。
    ——他现在已经很难继续进行计划了。
    苏鹤亭反倒纳闷起来,他眨眨眼,说:“你都知道嘛,那你干吗还追过来?我可是诱饵。”
    谢枕书道:“我要弄清楚狐眼的身份。”
    苏鹤亭秉承着友好的态度,说:“真的吗?我答过两遍,现在可以再说一遍,狐眼他是个卧底。”
    狐眼和傅承辉的爱恨纠葛能从两个人最早进入黑豹开始讲,他们也是明暗棋子,但最终只有傅承辉在漫长的权力角逐中胜出。
    苏鹤亭说:“狐眼因为射杀统帅而成名,被你们视为第一狙击手,那其实都是设计,是他配合傅承辉演的戏。很可惜,狐眼真的不太聪明,忘了杀掉统帅后的自己也回不了家。一场戏演到最后,必须借用他的死来落幕。我就是来干这个的,我就是……这样的。”
    这个任务一点都不正义,它甚至很卑鄙。狐眼被派来南线联盟做卧底的时候也是抱着希望的,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违背过傅承辉的命令,包括杀统帅。但他高估了傅承辉的良心,在做完这一切以后,等待他的不是回家,而是一条必须走到死的道路。他接受了自己伪装的这个身份,并且开始反抗。
    为了战争,为了赢,为了随便什么理由都好,狐眼的个人意志不值一提。不论他受到了怎样的不公对待,对于北线联盟来说,他都得死。
    苏鹤亭放下手,以趴着的姿态望着谢枕书。他说:“你弄清楚了吗?弄清楚了的话……该我审你了,长官。”
    这个坏小孩,分明戴着手铐,语气却像是把握主动权的审讯官。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害怕,或许是因为谢枕书时刻注视他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两个人不远的距离,总之,他翘起了自己不存在的尾巴。
    他说:“你干吗把我带回家?这是犯罪哦。”
    第108章 同居
    谢枕书道:“这里没有你的内应。”
    苏鹤亭将信将疑。
    谢枕书松开交握的手, 离开这暧昧的灯光,向后靠去。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眸里的情绪晦暗。半晌, 他说:“你待在这里, 比待在备战组更让人放心。等到一切结束后, 我会把你交给联盟处理。”
    苏鹤亭把手铐扯得“哗哗”响,道:“等等, 你要把我关到战争结束?不行,不可以。在联盟审判前,我还是自由人, 你这样是非法囚禁。”
    谢枕书看着他, 从容不迫, 说:“如你所言, 我正在犯罪。请你拨打举报电话,尽快向联盟揭发我。”
    电话,哪有电话?谢枕书在城区有六个家, 却偏偏把车开到了这里,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别说打电话,这里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苏鹤亭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刚正不阿、秉性纯善, 从不干坏事呢!”
    谢枕书只当耳旁风,他拉开椅子, 往外走。背上潮湿的感觉让他烦躁,他想冲个澡,但他没忘记7-006的能耐, 在进浴室前回过头, 对7-006说:“晚上这附近都是巡逻队,从这里出去有三十九个检查关卡, 没有证件的人一律按照逃犯处理,一旦被抓住就会当场击毙。”
    他眉间冷漠,抬手解掉领带,目光全程盯着苏鹤亭,用平淡的语气陈述着逃跑后会面临的后果。
    ——好的。
    苏鹤亭回了个花儿般的微笑,老实地坐在椅子上,连屁股都不挪动一下。等谢枕书进了浴室,他马上站起来,凑到玻璃窗前往外看。
    住宅区都是独栋别墅,前面设有小花园。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人家都关着灯,好像没什么人住。远处亮着巡视用的旋转灯塔,那些探照灯的光束如同手电筒,晃在昏暗里的建筑群上,把周围照得很模糊,让人看不太清楚。
    苏鹤亭猜测,这里应该是谢枕书父母的旧居,因为只有联盟委员的身份,才能住在这样管控严格的地方。
    不过客厅和书房都没有照片,似乎被清理掉了。只有花园里种着许多玫瑰,可惜天太冷,它们都被雪盖住,只剩干枯的枝桠弯弯曲曲地挂在外面,成为旧主人留下的唯一痕迹。
    苏鹤亭没去别的房间,在落地窗前打转,等到谢枕书出来时,他已经快困死了。他听见动静,也不回头,把脑门磕在玻璃窗上,说:“我想了想,觉得你在吓唬我。你怎么能把我关在这里呢?你过段时间还要回特装部队。”
    谢枕书处理伤口花了点时间,刚换的薄毛衣也有些扎。他拉上浴室的门,道:“没影响。”
    苏鹤亭说:“有影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会抑郁的,其实我现在就有点情绪低落。”
    窗外的雪无声飘落,灯光幽暗,他站在玻璃前的身影越发惆怅孤单,像是被困在水晶球里的小玩偶,气氛也因此变得微妙。
    可惜谢枕书没接话,苏鹤亭只好侧过头。虽然他的眼眶还没有红,但已经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
    即便领教过7-006的变脸速度,谢枕书的目光还是在苏鹤亭的眼睛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微微挑起眉,没有回答。
    苏鹤亭心道:完啦,不好骗了。
    他面上仍然维持着忧郁,说:“要不你把我卖给城区后援会吧,我骗了他们200万,他们到处悬赏我的消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到了他们那里,不仅跑不了,还能有人陪,简直两全其美。”
    城区后援会是替南线联盟筹备战后援助资金的组织,由南线联盟的商人组成。他们的前身是南线联盟农作物销售会,管控着南线联盟百分之七十的农场,不属于军方管理。
    7-006巧言善辩,曾经利用边境部队的军官身份,在城区后援会中大肆渲染战后合作,把边境部队空口卖给了后援会做耕种苦力,还签下了一份让边境部队呕血的契约,被引为南线联盟2160年五大诈骗传奇故事之一。
    顺带一提,其他四个诈骗故事也是他干的。他让谢枕书把自己送到后援会,其实是在委婉地承认,他在情报备战组里确实有帮手。
    可惜谢枕书不干,他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在夏天来临前,我不会离开城区。”
    苏鹤亭收起忧郁,意外地说:“你不走?”
    谢枕书喉结滑动,把水喝完,将空杯子放到水池里冲洗。他没抬眼帘,淡淡道:“是,我不走,我会待在这里,直到你供出内应是谁。”
    苏鹤亭心下不妙。
    谢枕书说:“你连我的列车座位号都知道,说明内应能浏览我的任务详细,他在备战组里的职权很高,很可能是我知道,甚至是我见过的人。现在,比起你死了,他更怕你失踪。”
    失踪意味着7-006有可能落网了,他会被秘密审问,这样内应暴露的风险会增加,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内应更希望7-006死。
    谢枕书关掉水,把杯子倒挂在挂钩上。他终于看向苏鹤亭,道:“你是个诱饵,除了我,也能钓到别人。”
    苏鹤亭发出“嗯——”的长音,他转过身,两步跳进沙发里,趴在沙发靠背上看谢枕书,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反倒说:“你好聪明。”
    谢枕书擦手的帕子微顿,似乎很不喜欢被他夸奖。
    苏鹤亭心思百转,他趴在那里,目光跟着谢枕书转。片刻后,他忽然快乐道:“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同居。”
    谢枕书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苏鹤亭用两根食指搭出个“∧”,微微一笑:“我没理解错吧?在内应被你钓出来以前,你都要跟我住在这里,每天看着我。”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好奇:“你会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吗?”
    谢枕书从齿间挤出字眼:“不会。”
    苏鹤亭失望起来:“真的吗?我半夜会跑的。”
    他神情天真,总问谢枕书一些让人难为情的问题。明明年纪很小,却要装作身经百战的模样。
    谢枕书把刚刚扣好的杯子又翻过来,让那冰凉的触感抵在掌心。他提醒自己别上当,别上当——
    苏鹤亭说:“我可以用你的杯子喝水吗?”
    谢枕书拇指正好摁在杯口,他冷淡的唇角没动,在那拉锯般的几秒里,“嗯”了一下。
    苏鹤亭翻出沙发,来到谢枕书跟前,像要礼物一般摊开双手。谢枕书把杯子递过去,苏鹤亭接了水,仰头一顿“咕咚”猛咽。
    那白且薄的毛衣贴在7-006身上,大剌剌地露着他的脖颈,那滑动的喉结组成奇妙的音律,在谢枕书眼前和耳边同步。
    谢枕书想起雪。
    在雪地里7-006也这样,把致命部位不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仿佛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什么亲密对象。
    苏鹤亭喝完水,把杯子还给谢枕书。谢枕书接住,苏鹤亭却没有立刻松手。他把杯子稍稍转动了一下,说:“喂……”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凑近,恶作剧一般,小声说:“你还是被亲的时候比较可爱。”
    外面的雪像是龙卷风,一抔抔地扑打在窗户上。谢枕书很少犯错,也很少情绪化。控制情绪是他从父母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就跟穿衣服一样自然。他时刻遵守着严苛的教条,在接人待物上永远保持着距离。
    他可能该说“谢谢”,或者“住口”,但是对不起,他什么都没说。
    水池里的凉水还在“滴答”,谢枕书抓住了骗子,他偏过头,背弃了自己的理智,吻住7-006。
    苏鹤亭在这个青涩、笨拙的亲吻里露出些许胆怯,他连续后退,直到背部撞到墙壁。他想呼吸,却发出了鼻音,那些“嗯——”不再是捣蛋鬼的得意炫耀,而是小骗子的糟糕示弱。
    谢枕书撑住墙壁,让苏鹤亭再次认识到他们的体形差。
    第109章 塔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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