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灯调亮,清晨六点了。晨光微曦,他透过窗帘,已能看见淡淡的朝阳。
    到底是他自己,不能清心寡欲。
    明雪将床单被罩一股脑地扯下来,扔进了浴室里的洗衣机里,然后站在花洒下,将冷水打开,他淋了一个彻底的冷水浴。
    等一切清理好,他换过棉质的休闲衣裤,打算到后边山上的寺庙里去为盛夏求一道平安符。最近,她总是多灾多难,不是要缝针,就是脚底板破了。简直就是犯痛星!
    而且,他也该去找清凉大师,听大师讲经了。
    想到那叁个孩子,明雪又摇了摇头,这叁个孩子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于是,他把早餐做好后,才掩门离去。
    他已经给明海留了信息。
    明海也喜欢佛学,而且他更喜欢住寺院里。刚到那天他就对自己说了的,会先陪自己住一周,然后他就会到山上寺庙去住。
    说来,年仅十七的明海和清凉大师还是忘年交,每一次明海过来拜访自己,最终都是会回到清凉寺去小住加修行。
    清凉大师喜欢茶。明雪给他带了一整套茶具,以及两饼珍藏的茶。
    去到清凉寺时,居然看见大师就站在门扉边上了。
    清凉微笑道:“昨晚就算到会有老友来,原来是小友!”
    明雪莞尔,“大师说笑了,明海才算小友。”
    清凉迎了他进去,明雪看到开满白蔷薇的小院里,居然已经摆好了棋局。
    这里是白禅机院,也是主持清凉住的院落,旁边还有五六个陋室带两个小庭院,是别的僧侣的住处与做功课的地方,主殿在正前方,那里有罗汉、菩萨和大佛。
    寺院不大,但很骨致。寺院前还有一座钟,每到日落,便会有僧人敲响。而在寺院后面,还设有斋园——就是做饭的地方,以及还开垦有一小片菜地。后厢还有数间厢房,与一间木工房。
    清亮喜欢在木工房里做菩萨像。
    这里的每一座罗汉、菩萨,与大佛,他们的像都是清亮拿刻刀一笔一笔刻出来的。
    寺里众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一种超脱尘世的飘逸。
    明雪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松树特有的冷冽气息被他吸进肺腑。
    清亮瞧了他一眼,说,“小友,你有心事。”
    明雪坐下,倒不急着陪清亮下棋,而是给一旁的小红火炉舔木枝,把小火拨旺,开始煮烹茶用的水。
    他煮茶,而清亮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明雪眉头蹙着,将已经炙过的茶团放进石臼去捣茶,一下一下,将茶捣碎,再用石辗将茶碎粒辗成细粉。
    整过过程,他心渐渐得到宁静,而石辗上也再没有茶粉跌出。
    清亮见了,微微笑了笑,停下手来,和他讲道:“小友,你这次来看我,心事重重。”
    明雪苦笑一声,没有一丝隐瞒,将自己的心情尽数说出,“我对自己的养女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清亮只是听,但并不置评。而明雪一边磨茶,一边倾述,随着心事一点点说清,他的内疚感也得到了缓解,但一声叹后,他问:“清亮大师,我很龌龊是不是?我觉得自己很脏,那是个那么好的女孩子,我连想一想都是罪过,都是对她的亵渎。”
    “所以你就躲到山上来么?”清亮依旧是方才模样,未曾有一丝一毫变化,依旧是那么慈眉善目,就像神殿里的菩萨低眉,眼目里是慈悲。
    明雪开始罗茶。
    清亮讲道:“罗细则茶浮,粗则水浮。凡事,适宜则可,与人的缘分也是。你和她,讲求一个适宜。小友,你应该放开怀抱,先不要拘束了自己。”
    明雪唇动了动,未敢答话。他将茶粉置盒,待用。
    清亮又讲,“烹茶的过程,是静心的一个过程。可是小友,你的心真的静了吗?”
    明雪按着清亮教过他的步骤,开始汤盏。
    清凉又讲,“我们来做茶百戏吧。无需拘谨,做错了也无妨,我们毕竟是现代人,没有几人真能原封不动地将古时的茶百戏一点不差地做出来。凡欲点茶,先须燲盏令热,冷则茶不浮。小友,你说说看,那个小姑娘是个怎样的孩子?”
    明雪开始调膏,将方才研磨成粉尘状的茶粉倒进杯子里,注进热水,量茶受汤,调如溶胶;他一想起她,心中便充满柔软,声音也轻了起来:“她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爱抱打不平。她爱自然,爱生灵,爱世界,多过爱她自己。她总是冒冒失失的,为了别的事,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可是,她是那么好,这个世间,只得她一个。”
    明雪不无惆怅:“或许别人的一生,还会遇见许多个灿烂夏天;可是,我的一生,再不可能遇见了。我心中的夏天,是独一无二的。”
    清亮只是倾听,并不给出意见,指了指茶和水又讲:“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一切缘法,还是讲究一个适应。”
    明雪再次将水注入,拿筅轻击,搅拌捣匀,指绕腕旋,讲究一个潇洒随意,这样茶汤才能上下透彻;如此这般,反复注水调汤,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见汤如此,清亮微微颔首,从茶可见其人,明雪是一位君子,他是能出淤泥而不染的。明雪的洁净,是在其骨子里,只是他迷失了方向,看轻了自己。“洞环旋复,表里洞彻,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小友,你很好,无须妄自菲薄。而洁净与否,不过是你心中一念罢了。何须执着呢?!”
    明雪一怔,注入第四汤,其清真华彩,既已焕然,云雾渐生;注入五汤,结霭凝雪,茶色尽矣;至第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竟已是万分得宜,可欲则止;起与止,止息时,乳雾汹涌,竟溢盏而起。静待再看,以手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到了此时,可以作画了。
    明雪画了一幅重山锁翠烟茶图。
    因茶是明前的龙井,所以研磨成粉时,翠色潋滟,注入汤调拂时也是翠如浓绿,而作重山锁翠烟最合适不过。
    天空下起纤毫小雨,纷纷洒洒的,沾衣欲湿。倒不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般暴烈,山中一做,顿觉夏天已去,树叶杂草皆已染上秋意。
    明雪坐到廊上去,他赤脚盘膝而坐。
    清亮操起古琴,弹奏如行云流水,古琴的动人在秋意中尽显。
    一曲罢,清亮也依法做点茶。
    他的点茶之技出神入化,通过注水使茶面幻化不断,变幻出各种各样面孔,有如人生百态。
    明雪喜欢看他点茶,他的点茶已达臻境,变幻无穷,只可惜沫饽消散后,图案也随之幻灭了。他叹息着说出他的感悟。
    清亮听了呵呵一笑,道:“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感受一盏幻梦泡影,更会珍惜当下的美好。小友,你明白了么?”
    明雪一怔,心中有彷徨。
    是要随自己心意,那他执念就会很深,一旦他执着了她手,便再也不会放开,哪怕将来她长大了,真正懂得了爱,发现她爱上了别人,可是他不可能再放她走。
    一旦,他向她诉说衷情,一旦他告诉了她,他爱她,他要她,哪她将不再有后悔的机会。
    那样的自己,与化魔何异?
    明雪敛下眉目,轻声说,“大师,我不敢。”
    若起执念,便是逢魔时刻。所以,我不敢。
    清亮呵呵一笑,又抚琴一曲,“缘生,缘灭,自有定数。”
    琴声缥缈,是一曲来自于僧人心越禅师的琴谱,《长相思》。
    这一首曲子是古琴的入门曲子,明雪常年与清亮往来,也晓此音律。
    当清亮停下琴音,将琴递给他,他接过,轻抚琴弦,闭起眼,指尖一动,也是一曲《长相思》。
    哀而不怨,隐而不发。清亮听出,这就是,明雪对那个女孩儿的情感。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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