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远路的那家Pretender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整体异常的美式复古,就连墙壁的褶皱都刻意做旧:六七桌卡座并列,隔出最合适的距离,远处两方下沉式的客座拔高层高,将空间拉伸得更加开阔。
    林敢看了看酒水清单,撇嘴一笑:“地方不大,价格不低哈!”
    梁训说:“最开始这里是打算做网红店,不过一直找不清路数,加上一直没选到合适的调酒师,已经空置两个月了,我呢,又舍不得退了,正好你来了,可以交给你处理。要求嘛,也不高,两个月内平本,年底营业额到200万,做得到吧?”
    说是年底,其实只有半年时间。半年营业500万,放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确实不算高要求。他经验不足,梁训还愿意让他试错,那有什么好拒绝的?林敢一口答应,盘算着怎么搞场高调的开业仪式。梁训却扬言,这东西他不必思虑,正式营业第一天,Pretender总店那边自会引流,他也会带朋友过来捧场。
    梁训走进吧台,拿下一瓶酒,给他倒了小杯:“你到时候专心调酒就好!”
    一切准备周全,就等着上岗挣钱,真是倒霉了好几年走了大运,一脚踩着纯种犬的屎了!林敢有些讶异,梁训抬手与他干杯:“你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调酒师才是酒吧的最根本的招牌!而且后面能不能接着挣钱,还得看你!”
    一杯入喉,这盟约算是结下了。林敢回到家,开始计算酒水库存,调整清单设置。在国外跟着学习这几年,他长进不少,餐前酒拿捏得最最恰当,阿佩罗甚至还被师父单独拿出来夸奖过,问他怎么掐准这微苦又酸涩的感觉,他说:“就是直觉而已。”
    调酒依赖经验,更讲究创新。回国之后,口味须得有所调整。他不能全然按照师父所教授的来配比,只能不断试错。梁训给的任务在行业内属于低门槛,可压在他身上,也有相当重量。他起身拿出珍藏的酒水,开始一瓶一瓶地尝试、喝下,也学习些国内最近流行的款式,做些融合,剩下的时间便练些花式的招数。这东西虽不实用,也有些趣味在,总有客人喜欢的。
    忠远路这家Pretender改名作Adventurer,梁训说既然要做不一样的,那就干脆从开头就不一样。定制的招牌挂上去,飘逸的Logo下还写了句“Rest,  Revolt  and  Rebuild”,林敢说这太中二,梁训却沉醉在自我满足中。开店那夜领着朋友过来,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自己的用意,像是刚刚了解到世界上存在魔法的中二病,已经开始计划拯救世界。
    来宾里许多富二代,冲着梁训的面子来,慢慢被吸引去到吧台,围观者还大多是美女。长了四岁,林敢还是没逃离被女人亵玩的命运。美女们的目光热烈赤灼,直直地就落在他身上。梁训为他准备了开场秀,灯光一集中,他侧身点头,旋即开始摆弄那些银闪闪的瓶子。华丽且优雅,带着一股特有的痞味儿,几个旋转几抹微笑,酒瓶落下时掌声四起,叁两人掏出手机记录瞬间,梁训心中暗暗叫好:这下成了!
    Adventurer的首夜造势成功,林敢那段花里胡哨的杂技成了段经典演出,梁训已在朋友圈里看见好几个视角的视频记录,底下还有共友留言:“这是哪家新来的调酒师!”、“谁啊!长这么好还调酒,等着被泡吧!”有夸自然也有质疑他虚有其表的,梁训不主动辩解,今夜的客人自有判断。好名声不是营销出来的,只能依靠一句又一句的反馈堆砌。Adventurer算是他的新尝试,他可不想操之过急,适得其反。
    站台上这支乐队由音乐学院的学生组成,作品当然不够成熟,却够锐气,挺切合这开店首夜的主题,不枉他从一号店的落选名单中摘选出来,梁训站在吧台边沿,观察来宾表情,已经从点头的频率中听见金银落地的脆响。
    忙了大半夜,人群散去,林敢揉着手腕出来,仰着脖子。他想起最开始在一号店做副手的时光,只是四年,他已经独当一面了。梁训递给他一支烟,林敢没接,累得半死的时候抽烟,也太中年男人作风了。乐队收拾好东西过来打招呼,女贝斯手张口就问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梁训起了兴头:“加谁的?加我还是加他的?”
    她咧开嘴,看看林敢:“加他的!他是这里的老板!”
    梁训一乐:“谁说的!他是小老板,我是大老板!”
    贝斯手嬉笑:“都是老板就都加上!老板以后多给我们派活儿!”
    小姑娘笑得花枝招展,梁训调笑半天还是将林敢推出去。说好了这里归谁管,谁就负责,他可懒得掺和人家学生妹的生活。林敢扫了人家微信,小姑娘微信上大大方方就是自己的名字——方蔷,而他单独一个“林”。
    方蔷凑过来:“小老板,你姓林啊,那我叫你林哥还是叫你林老板啊?”
    林敢说:“都行,你随意。”
    方蔷问:“那明后两天还要开场吧,还定的我们吗?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啊?”
    梁训乐不可支:“哟哟哟!就会给自己拉关系了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问大老板啊!”
    方蔷眨眨眼,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可爱:“大老板在旁边,可以顺便考察小老板决策嘛!”
    林敢报了个大概的时间,方蔷确认之后便领着乐队离开。服务生已经做了大致的整理,他和梁训正在清点今天的酒水消耗,今天的消费水平应当很难化作日常,林敢没抱太大希望。万事开头难,能有这样好的开场,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威士忌还剩最后一点底,他给梁训倒了半杯,庆祝合作顺利。回到家,澡也没洗就累瘫在沙发上。窗外升起玫瑰色的云霞,与国外那些难寐的凌晨并无所差。他单手压住眼睛,晕晕乎乎,鼻子里是各式各样的酒精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方蔷和她的乐队。那样激情昂扬的二十岁,要是他能倒流到那时,会是怎么样呢?想着许多再不可能,他呼呼睡过去。
    李冬青一早去了二手书市,夏对中国的二手文化有兴趣,向她邀约。两人早九点就穿梭在人山人海里,夏看上一本狐狸小姐和鳄鱼先生的绘本,李冬青挑选半天,翻开一册《山海经》线稿,开页便是题字:“慵间无一事,时弄小娇孙。异志手稿贺梅哥儿八岁生辰。”再细细内翻,竖排的注释飘扬灵逸,图画更富有意趣。
    老者关怀无贵贱可见,李冬青想起外公,更爱不释手,摊主见她十分珍重,主动降至叁百让出。回去路上,夏借来翻阅,图画注释她都看不明白,听闻其中故事才知其珍贵:“也不知道这书是怎么流浪到这里来的,真可惜。”
    李冬青抚摸书页,柔顺情意跃然纸上,她舍不得让这书册再度流浪。术业有专攻,她决意回去便向丁蕙如请教下如何保存修复。微信里兜转两句,丁蕙如直接给她指路去找陈喻,术业有专攻,她再沉淀几年也未必够得上插手古籍善本,现在这瓷器知识已经够令人头大了。
    李冬青不打扰她,将这本边角发黄的《山海经》妥善放好在书柜,专心翻译夏的小说——《自杀失败的罗德小姐》。
    这个故事很简单,一个福利院长大的女孩发现人生毫无意义,她辞掉工作送给自己一场旅行,并决定在攀登到山顶时刺向自己,途中却遇见许多人和事,不断地削弱她的自杀意念,她终于决定活下来,最后却死于一次雪崩。通篇读下来,李冬青能感受到罗德小姐的挣扎与痛苦,夏说,写这个的初衷就是想警醒自己,活着或是死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冬青仔细核对第一章节译稿,伸了个懒腰,手机响起消息提示,是易灵凌。
    【100:冬青!你看见这个没有?林敢回来了!书都没念完还当上老板了!气!】
    她转发一条推送,李冬青点开,粗略看过,尾部是他的花式调酒小视频。没什么新意,那张脸被灯光勾勒得俊俏,底下已有好些留言,说要去酒吧看他。李冬青关闭推送,易灵凌明天要过来办事,约她吃饭。
    两人自毕业后未曾见面,之前说好的婚礼也一推再推。彭程对未来没有把握,不敢许诺。易灵凌也不催,陪他挤在东边一间小公寓里。彭程则是经由导师引荐,进了龙头公司的机器人开发端,收入比她高出不少天天熬夜,她呢,就是国企里一颗好吃懒做的螺丝钉,朝九晚五之余还有时间锻炼追剧,顺便帮男朋友准备盒饭。
    易灵凌伪装得好,只有在李冬青面前流露出脆弱。她许久没返校,两人决定就在学校边上吃点炒菜。才毕业不久,她们依然有了怀旧的趋势。
    南门这家餐厅的海南鸡饭很地道,她常来。李冬青搬着资料坐在她身边,将最后一页翻看完才来得及点餐。易灵凌歪着头看看那封皮的文字,摇摇头:“我真是佩服你!还敢回哲学系念博士!看吧!现在吃饭都闲不出手来!”
    李冬青淡然笑笑,要了份一样的,撸起袖子就开吃。她腕骨纤细,易灵凌喝着水就比划过去:“我说你是不是又瘦了啊!为什么我是压力肥,你却会便瘦啊!”
    李冬青说:“去你的,国企能有什么压力!再说了,我这是基因,你羡慕不来!”表情贱兮兮的,易灵凌看了就来气。午饭时间,工作群的消息不见停,她调了静音,向下盖住。窗外来往几对情侣,她托腮叹气。
    李冬青抬了一眼,擦擦嘴:“怎么了?”
    易灵凌说:“小情侣真甜蜜啊!”
    李冬青回看一眼:“你跟彭程不也甜蜜吗?”
    易灵凌无从答复,彭程待她很好,事无巨细。可两人更像朋友,不像恋人。人总是奢求更多,以前她觉得,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我爱他就好了。现在这爱付出太多收不回来,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趴在桌上,李冬青拍拍她的头,也不问缘由,只道一句“慢慢来”。
    什么慢慢来呢?慢慢让他爱上我,还是没慢慢把自己抽离出去呢?易灵凌不会问,一双小手无精打采地垂在餐桌边,她忽然想起今天的主要目的:“林敢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李冬青手一顿:“我怎么知道。”
    易灵凌感慨:“你知道吗?我看里头那条视频都好难过。我跟他室友不是在一家公司嘛,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状态了。国企很舒服,但是也会吃人的!原来我们都说他休学又辍学太冲动,现在我发现,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可真好!可是我喜欢什么啊!”
    还在念书时,她天真活泼,别人都说可爱,进了社会就成了愚蠢。领导明里暗里地讽刺她不通世故,回家想找个人说说话都只能仰天长叹。彭程比她还忙,她不能给他增添压力,于是在他睡后,趴在他的胸前悄悄地哭。他的手拢在她的肩上,她就得到安慰。
    这种隐忍彭程不会懂,只有在见到李冬青她才能小小地任性一下。她知道,李冬青可能也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她和林敢都是追求志业的人,不然也不会死心塌地地扎在学术圈。可是放眼整个首都,她只有这个朋友了。
    易灵凌感到眼光温热,闭着眼想把喉咙里的情绪也咽下去。冰凉的空调吹过她的刘海,她转移话题:“你和林敢,为什么分手了啊?明明那么合适……”
    李冬青淡然:“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不合适了,才会分手的。”
    易灵凌侧着脑袋,捏捏她的手,骨骼分明,跟视频里那双摆弄酒瓶的手很相似。只是眼前这双更加苍白更加瘦削。很好看,好看得让人心疼。
    她抚过她的指节,想起她帮自己修改论文时的样子,忽然说:“冬青,要多多吃饭。”李冬青不明所以,易灵凌直起身子,笑得可爱灿烂:“不许再瘦啦!”离店时她又变成最快乐的小蝴蝶,蹦蹦跳跳地飞进地铁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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