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星楼从住处出来,避开山庄中巡逻的弟子沿着顾六划定的最稳妥的路线往西南方向的侧门行去。
    他身形虽魁梧,动作却是极为敏捷,脚步也轻得不可思议,踩着建筑投下的黑影一路过去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等进了山,岳星楼便再无顾忌,漆黑的山林对他而言似乎不能造成任何阻碍。然而,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也没能寻到半坐院落的影子。
    岳星楼以为是自己赶路太急错过了岔道,但想原路返回的时候才发现山林中不知何时起了雾瘴,朦胧的水气携带着腐叶的气息,岳星楼越走越觉不对,最后竟在林中迷失了方向。
    “搞什么鬼……!”
    岳星楼为自己居然迷路了这件事感到异常震怒,捏起一拳重重捶在手边的树干上,粗厚的树皮被瞬间轰碎,若非最后时刻收力,怕是连树干也会直接折断。
    然而这点动静已经足够引起游荡在山中的失心人的注意了。
    岳星楼此前便听说湛卢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但当时他只当做是无稽戏言,却没想到那些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居然是一个个红着眼睛状似疯魔的人,那群人从四面八方零零散散地围了过来,情状宛如饥渴的狼群嗅到了血腥。
    岳星楼从前对太吾以及相枢仅限于听说,具体的了解还是在认识了祝君君之后,而此刻,他很快就将眼前这些人和相枢入魔的失心人联系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湛卢山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失心人,铸剑山庄的人都在干什么?放任他们在山里游荡吗!
    事实上,以岳星楼的身手要将这群失心人全部杀死并不困难,可问题就在他不能这么做。
    如若湛卢山上一夜间多出了这些尸体,那铸剑山庄的人定会调查,天下第一庄可不是好糊弄的,他无法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被查到,到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手上染了多少人命。
    岳星楼忿忿地斥了声“晦气”,用掌风逼退那些朝他尖啸着扑上来的失心人,然后从打开的通道向着不辨方向的林中飞奔而去。
    然而,山中的雾瘴越来越浓,连风也断绝了,岳星楼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左突右撞,犹如困兽一般。
    一路的奔逃将他压抑在胸腔中的愤怒翻腾了起来,上至颅顶,下至二阴,越是避而不战,越是暴躁难忍,岳星楼只觉周身气血于三焦之间横冲直撞,乱作一团。
    偏偏那一双双赤红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无论他挥退多少次,都会再度朝他扑过来,大张着的不断嘶吼的嘴就像要啃食他的血肉。
    岳星楼的怒火终于直冲到了顶点,他大吼着朝那些红色的眼睛挥掌出击,力道之大犹如山奔海啸,一掌连着一掌,将周遭的一切全数轰开,鸟虫嘶鸣,树木倒伏,连浓雾都被气浪击退。
    等到岳星楼回过神的时候,那群失心人已经倒下了大片,而他手中甚至还扼着其中一人的脖子。
    这是个农妇打扮的入魔者,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对方提至半空,任由她抓咬厮打疯狂吼叫。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命令他快放手,可另有一个声音却用更狂暴的笑声鼓舞着他掐碎对方的脖子。
    岳星楼失神地望着面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哈哈……”他无意识地笑起来,嘴角咧开,眼中迸射出璀璨到近乎疯狂的光色,“杀了就好了……只要杀光了就好了!”
    躲在不远处树丛里的诸葛靖歆被这一幕吓得双腿发软。
    今天她从天权阁逃出来后,虽然又和父亲又闹了一场,可父亲却没有再将她关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也知道关是没有用的,她的性子比谁都倔,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于是只暂时让她住到母亲的屋子里。
    可是晚上,她趁着母亲睡下后溜了出来,本来是想去找岳星楼把太吾传人的事情问个清楚,却没想到看见对方鬼鬼祟祟离开了院子,从西南方向出了山庄。
    她对湛卢山上的一切都熟稔至极,所以即使远远跟着也不会跟丢,可她很快就发现岳星楼似乎在树林里迷路了,甚至她又看到了前不久和宋鸾羽一起时见过的失心人。
    那群失心人并未发现她,全部都冲着岳星楼而去,她跟在后边追了一路,直到岳星楼突然发狂。
    起初她以为,岳星楼是被追得受不了了,这才动手将那群家伙全部打趴下,可当她从岳星楼脸上看到那堪称狰狞的笑容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和她以为的完全不同——
    他在享受这场杀戮。
    诸葛靖歆抱着头蹲得更低,恨不得把身体全部藏进树丛里,她瑟瑟发抖,又怕又惧,难以相信岳星楼竟然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分明那样高大、那样可靠,将冒犯了她的那群小蟊贼吓得屁滚尿流,可最后也只是小惩大诫,并未伤任何人性命。
    她的父亲是人人称道的大侠,叔叔和哥哥也都是光明磊落之人,然而她却是在岳星楼身上才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滋味。
    诸葛靖歆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岳星楼——他是病了吗,还是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只是在人前戴上了一张伪善的面具。
    “君君……”
    诸葛靖歆的颤抖骤然停住。
    男人的声音本该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可此时竟在她头顶沉沉响起。
    诸葛靖歆在极度惊恐中缓缓抬起头来,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正正出现在了眼前。
    ***
    “你说什么——?!”
    诸葛靖恩难以置信地喝问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他很快就想起早上听到的一则汇报,汇报的人是他特意安排在祝君君身边留意她行踪的,对方说今早在蒲竹居附近的断碑亭里发现一滩干涸的血迹,而祝君君昨天晚上曾去过那里。
    断碑亭是记录欧冶子祖师与湛卢山渊源的,每日都会有弟子去洒扫,所以那滩血迹只可能是昨天夜里留下,也就是说——
    当时他险些就要冲出去找她,可还没出门就又有另一名弟子来向他汇报,说刚才看到有百花谷的人将祝君君送回了蒲竹居。
    他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然而——
    诸葛靖恩紧紧握住祝君君的手,熟练地摸上她的脉搏,却意外发现祝君君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内里虚弱,气血有亏,精神不振。
    他不解至极,抬头想去寻找祝君君的眼睛,却听到司徒邪说:“你不用摸了,她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诸葛靖恩听不懂司徒邪的话,他只想听祝君君亲口告诉他这件事的始末。
    祝君君无奈,她本来不想把这事搞得人尽皆知,毕竟再过两天她都能痊愈了,何必还要说出来叫人白白后怕。
    而且,若是被人问是谁干的、甚至还想去替她报仇的话,那她又要怎么解释?
    该说这件事的起因其实是她三了一个有妇之夫吗?
    那也太……太滑稽了!
    所以这件事她只告诉了与温郁和蒋灵梧,司徒邪没有说,诸葛靖恩更不可能说。
    “伤已经好了。我修炼的功法可以治伤,这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也不解释了。”祝君君避重就轻道。
    诸葛靖恩却追问:“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和你们关系不大,”祝君君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你们不需要知道是谁干的,更不需要为我报仇。用别人的拳头打架就算打赢了也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等我以后变强了,我会自己去把场子找回来的。”
    可诸葛靖恩如何能任由她被人伤了却不管不问,他相信将这件事捅出来的司徒邪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司徒邪没能从祝君君口中问出来,所以才把这项任务用这种方式转移到了他身上。
    “君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你只要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我一定能将他抓到,到时候你想怎么惩治他都可以,我们绝不干涉!”
    司徒邪也道:“君君,若放任那人不管,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找你,我绝对无法容忍有人一直在暗中惦记你的性命!”
    祝君君忍不住扶额。
    说出窦菲的名字固然简单,可窦菲是请了界青门的杀手来对付她,而她本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她祝君君根本就没有证据指控窦菲买凶杀人。
    不是她迂腐,非要追求什么程序正义,而是窦菲神一品的红名身份摆在那里——
    她是百花谷的谷主师娘,是德高望重的窦老谷主的嫡亲女儿,还有个姐姐在武当派当掌门弟子夫人。无凭无据宣称说窦菲要杀她,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祝君君不想再啰嗦下去,猛地把诸葛靖恩从地上拉了起来,诸葛靖恩一个不慎向前栽倒,直接扑到了祝君君身上。
    司徒邪晚了一步没能把人推开,气得直咬牙,而祝君君一只手已经掐住少年人白皙端正的下巴:
    “好了,别说这些废话了,与其在这儿瞎操心不如干点实事帮我治伤。两个人一起的话……效率应该能加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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