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霄霆在圣诞节之前正式跟公司提出了辞职,本来他早就该走的,可是庆功宴之后,他在人工湖畔看到了瘦成一片影子的蒋若言,他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或许那不能叫做闯祸,闯祸是可以被原谅的,那应该叫犯的罪,或者作的孽——比他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他最后的良心把他在公司又多留了两个月,要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窥伺自己兽行的后果。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把最心爱的人给毁了,可是心里不愿承认,还是保留了一个侥幸的念头:说不定没到“毁”那么严重——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寻找证据去验证这个念头。在这两个月里,他见到的是一个极度分裂的蒋若言。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不说话的时候眼里空空如也,可她又是如此努力地去说话,去变本加厉地开朗,在所有同事面前做大小姐,就像罹患绝症的人在癌痛之中奋力挤出笑容。
    蒋若言不再回避和陈霄霆见面,把他当成普通同事一样,见了面一视同仁地笑笑。盗版的事情她再也没提过,像是已经忘了,也像是懒了、倦了、什么都不值得再花力气计较了。陈霄霆找了个信得过的朋友,利用朋友名下注册的公司跟势坤集团签订采购合同,将自己盗版所得的四百多万元以对公付款的形式还给了公司。除了极少的生活费,他没给自己留多余的一分钱,又回到了刚毕业时一贫如洗的初始状态。付出的那些钱多少能为他换回一些心安,多留一分钱,就少换回一分钱的心安。他把这件事情告诉蒋若言,说他欠公司的钱已经还清了,最后再次恳求她原谅。他的恳求太复杂了,嘴上求她原谅一件事,心里求她原谅另一件。可是蒋若言只是笑了笑,努力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有一天中午,食堂的电视里在播放《中国新声望》,那是最近很火的一档选秀类的综艺节目。蒋若言在电视前呆住了,举在半空中的一勺汤忘了往嘴里送。邻桌的几个女同事叽叽喳喳地讨论电视里这位名叫覃嘉穆的新晋歌手,唱功如何如何,长相如何如何,人气如何如何.....蒋若言对她们聒噪的崇拜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她不知道陈霄霆那个时候也在食堂,而且一直在看着自己。那是陈霄霆几个月来第一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波澜,看到属于人间的声息。摄像机的镜头缓缓拉近了,给了舞台上的人一个大大的特写,邻桌的女同事们小声地惊呼起来,与她们看到其他男明星时的反应一样。蒋若言的心也跳乱了,镁光灯下那张学生时代就成为自己心事和心病的面孔被映照得完美无瑕。镜头里的嘉穆微微闭着双眼,沉醉在自己的演唱里,仿佛粉丝的声浪、评委的冷漠神情以及脚下那个用华丽装饰堆砌起的舞台都与他毫无相关。蒋若言的思绪在那一瞬间汹涌地翻飞不止,眼泪扑漱漱地滚下来。因为她突然间绝望了,这个简单、干净、唱起歌来就忘记一切的男孩子,对自己来说就是一颗永远也无法抵达的遥远星辰。以前她追不到,现在是不配追。
    陈霄霆的辞职让公司的领导大惑不解,找他进行了好几轮谈话。他的主管甚至在谈话中自我检讨,请他多多包涵自己平日在管理上的疏漏——尽管陈霄霆并不认为这位主管有什么疏漏。想必主管也是领了上级的任务,无论如何要把他留下,毕竟在辞职之前还能给公司带来四百多万订单的优秀员工,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陈霄霆婉拒了主管为自己升职加薪的好意,表示自己去意已决,主管的表情那叫一个拧巴。
    离开公司之前,陈霄霆给嘉穆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另一个人接的,说他马上要上台录制新一期的节目,此刻正在化妆间补妆。陈霄霆猜到接电话的人就是嘉穆那位形影不离的室友,几次去上海都见过面,两人之间有着一层将破未破的暧昧关系。
    晚上的时候,嘉穆的电话回过来。陈霄霆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大明星”,语带三分讥诮。嘉穆发现,自从他出现在节目里之后,打来电话的同学和朋友几乎都是这样的语气,嘉穆像应付他们一样谦虚客套地回应着陈霄霆,两个人都感到些许生疏。陈霄霆说自己要在上海呆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自己已经辞职了,只说是公司派遣。什么时候来?过两天就去。住在哪里?还没定。嘉穆听了马上邀请好友住到家里,他说节目录制还需要一段时间,家里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元旦前夕,陈霄霆拖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独自一人坐上了前往上海的高铁。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扎根多年,到头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连一只行李箱都装不满。列车开动了,随着列车驶离这座城市,手腕上那只玫瑰金手镯的微弱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陈霄霆一瞬间就热了眼眶,当年他买下这对情侣手镯,并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把它当成普通手镯送给了蒋若言,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将另一只戴在手上,让这对手镯重新恢复它们原本的意义。现在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所以今早出门前他第一次把它戴上,也是最后一次用幻想取悦自己。现在手镯上符纹的光芒已经彻底消失了,这表示两只手镯已经相互远离,不在同一个城市了。陈霄霆用拇指擦拭者它,把头扭向车窗,无声无息地把眼泪流了一路。
    陈霄霆按照嘉穆发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住处,大门钥匙早在几天前就从长沙给他寄了过来。陈霄霆用钥匙打开大门时,吴叔正在厨房准备午饭,看到一个拖着行李的陌生人一声不响地闯进门,他紧张地拦在门口,语气却是礼貌的。他问道:“请问您是?”
    陈霄霆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此时会有人在家。“您应该是吴叔叔吧?”他对着挡在面前的陌生大叔点了点头,“我是嘉穆的朋友,他以为您出差去了,所以把钥匙给我让我自己进来......quot;
    吴叔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他让进客厅,嘴里一面说:“小覃比赛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孩子现在不得了啊,都成了明星了......quot;
    接下去的一个月,陈霄霆便在这里安营扎寨,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吴叔会把早饭多做出一点,留给他当做午饭。工作日里,两个人只有晚上才会碰面,一起在客厅里看《中国新声望》最新的一期或者往期的录播。覃嘉穆由此成了两个临时室友之间茶余饭后的共同话题。
    随着比赛接近尾声,这档节目不断地刷新着收视记录,成了年度现象级的综艺。一些早已无人问津的老歌,因为选手们的翻唱,开始翻红并冲顶流行音乐榜单。各大主流娱乐媒体也在迅速跟进,争夺流量,谁也不肯落于人后。一时间,与这个节目相关各种报道——不管真的还是假的、鸡毛蒜皮或者是非八卦,台风登陆一般席卷了整个娱乐圈,可谓声势浩荡。覃嘉穆顺利挤进了全国十强,尽管排名暂时靠后,但人气却极高。他没经过专业训练的唱功虽然经常被评委挑刺,可是粉丝却十分买账。那位经常给出负面点评的评委甚至一度被粉丝们推到热搜上去骂。
    十进八淘汰赛的那天晚上,吴叔买来啤酒和烤串,叫上陈霄霆一起看比赛。陈霄霆喝了不少酒,空酒瓶横七竖八地堆在茶几旁边,可是他却越喝越清醒。他看着镜头下嘉穆那张被造型师精心修饰过的脸,已经和明星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往那个舞台上一站,有那么多人扯破了喉咙去呼唤他的名字;节目中穿插的广告里也开始有了他的身影......陈霄霆心里突然出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困惑和不解,他不解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有失公允,将所有的幸运都给予同一个人,而与此同时又疯狂地剥削了另外一个?他一口口咕咚咕咚地喝酒,不知道该问谁去要这个答案。
    一阵响亮的砸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敲门人的手劲儿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急,砸得人心里发毛。吴叔和陈霄霆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问号。
    “谁啊?”陈霄霆站起来,慢慢朝门口走,屏息去听门外的动静。结果门外的人没答话,反而砸得更凶,几乎要把防盗门拆下来。陈霄霆顺着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把吴叔叫过来看,吴叔也说不认识。陈霄霆大声问:“你找哪位?”
    “开门!我找吴卫平!”中年男人来者不善地说,同时又狠狠砸了两下门。
    “找我的?”吴叔把眼睛往上推了推,脸上大惑不解。他刚把门打开一条缝,男人就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他的手指在陈霄霆和吴叔之间移来移去,狠歹歹地问:“谁是吴卫平?!”
    “我叫吴卫平。”吴叔上前一小步,像是要做自我介绍似的,“同志请问您是......”
    对方没等吴叔把最后的“哪位”两个字说出口,一记重拳就挥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吴叔不明不白地挨了这结实的一拳还有一脚,滚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眼镜变了形飞了出去,雪白的地砖上洒了一长条从他鼻腔或者口腔里滴出来的血。“你干什么!”陈霄霆大吼一声,接着和男人推搡起来。
    “小陈,马上报警。我不认识这个人!”吴叔趴在地上,艰难地说,一面去摸自己的眼镜。
    男人冲过去,一脚把即将被吴叔摸到手里的眼镜踢得更远。他指着伏在地上的吴叔,说:“他妈的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你勾引我老婆的时候就该做好认识我的准备!”男人越说越激动,照着吴叔的肚子又狠狠补了两脚。
    东勰还不知道此时上海的家里正在发生一件大事,那天晚上他正和录完节目的嘉穆一起在长沙街头的某个小馆子里吃口味虾,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东勰接完电话之后,脸色变得十分可怕,他告诉嘉穆,他有事必须再回一趟上海。嘉穆要他这次回去就不必再回来折腾了,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后面他完全可以自己应付。这些话嘉穆说过很多次,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有人给东勰打电话,每次东勰看到号码就会神色紧张地背着人去接,紧接着第二天就说有事要回上海,没过几天又会再回来。嘉穆不知道东勰在忙些什么,东勰也从没跟他说过到底是要回去处理什么事情。他几次问起来,可是东勰从不肯明说,只是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好好比赛,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用管,他自会处理——每次东勰说这话时,嘉穆都有点惧怕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大战之前与亲人诀别的眼睛,那眼神的沉重让他隐约感到十分不祥。
    然而真正可疑的地方还不止这些。东勰辞去上一份工作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可是没有工作的他却似乎有花不完的钱。东勰对此的解释是,他在几家内容平台兼职做写手赚稿费,可是嘉穆至今也没看到哪个平台发表过东勰的文章。
    吃完夜宵,两人回到了酒店。东勰告诉嘉穆自己刚刚已经定了飞往上海的机票,现在要立刻去机场。怎么这次走这么急?东勰说,其实刚刚在饭桌上他接到的是派出所的电话。嘉穆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真应验了不祥,他急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东勰让他不用着急,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需要他回去处理一下。说得简单一点,他父亲严洪今晚跑到了上海,还去了他们家里把吴叔给打了。因为动静闹得太大,邻居报了警,此时二人正在派出所行政拘留呢。
    覃嘉穆听糊涂了,一双困惑的眼睛眨巴眨巴,表示他的脑袋已经在这种错乱的人物关系中宕了机。东勰问嘉穆还记不记得自己手臂受伤的时候母亲来上海照顾过一段时间。嘉穆点头。东勰接着说,母亲临回老家之前和吴叔互相加了微信,此后两人还偶尔有联系。上周吴叔刚好去他的老家出差,于是就约了母亲出来喝茶。本来两个人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并没发生其他事情,可是不晓得怎么被严洪知道了。他一口咬定母亲出轨,说母亲是破鞋,给他戴绿帽子,在家里大闹特闹。终于他从母亲嘴里逼问出了吴叔的来历,才有了今天晚上的这出闹剧。
    嘉穆知道东勰的家庭一直是他的心病,而他父亲就是这病的源头。他马上打电话给adam,客客气气地问他有没有休息,如果没有的话方不方便开车送人去一趟机场?adam现在是嘉穆的临时经纪人,每个进入十强的选手节目组都给配了个临时经纪人来处理他们生活和工作上的各种繁琐事务。adam在电话里尖声厉气地说:“大少爷,我是你的经纪人,不是你的老妈子!”自从在adam经纪人的职称前面加上“临时”两个字之后,他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暴躁,再也不是那个媚眼如丝的花样美男了。可是十分钟后,他还是开着车等在了酒店楼下。他电话打给了嘉穆,说:“下来吧少爷,怎么着还得上去请啊?!”
    嘉穆送东勰上了车,东勰说:“你好好比赛,我处理事情完就回来。”adam在驾驶座上直翻白眼,说:“别磨叽了,他要是被刷下去,我奖金一分钱都拿不着,还用你操心?”说完一脚油门就把车驶进了长沙的深夜里。
    下了飞机之后,东勰赶紧打车往市区赶。在车上,他不停地给父亲打电话,可一直是关机状态。在东勰的不断催促下,出租车在上海年关将至的冬夜里开得飞快。40分钟后,东勰有生以来第一次造访了凌晨三点钟的派出所。
    进了大厅,东勰没见到父亲和吴叔,于是向值班的民警打听。值班民警长长地“噢”了一声,说:“你就是当事人儿子是吧?你老子可不得了,凶起来连警察都敢打!”东勰代替父亲道歉,民警告诉他,两名当事人正在询问室里面做笔录,要他在大厅里面等。过了一会儿,两名民警带着父亲和吴叔出来了。吴叔被打得鼻青脸肿,平日戴的那副眼镜早已不知去向。他低垂着头,羞愧难当。吴叔体面了一辈子,生平第一次进局子,而且还是因为这种事情,这比吃拳头更折磨他。东勰看到父亲的脸瘦的像骷髅一样,有一些轻微的擦伤,据说这是因为不服从警察的管束,被两名民警按在墙上蹭出来的。
    东勰在队伍的末尾看到了母亲,没想到母亲也一起来了上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往外走,看见儿子,她哭得更厉害了。父亲严洪在一旁冷言冷语,“哭!你有脸哭!快他妈滚回去,少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东勰刚要说话,只听其中一位民警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让你说话了吗?!还没说放你回去呢!”父亲严洪立刻哑了火。去交罚款的时候,东勰小声地问值班民警,不是说打架斗殴要行政拘留的吗?怎么没拘留呢?办手续的民警一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反问东勰难道希望自己的父亲被拘留?东勰笑笑,摇了摇头,心里却说:何止希望他被拘留?最好关进去永远也别再放出来。关他一个人,幸福一大家。
    办好手续路过值班室,东勰听见里面两个值班民警在聊天。一个说:“我就不信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能去勾引人家老婆!你再看那位,活脱脱就是个流氓!”另一个说:“就是!我要是那女的我早离这种人渣远一点.......”东勰叹了口气,感慨万千,真是句句话都说在自己的心坎里。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可怜母亲却执迷不悟了一辈子。
    离开派出所天还没亮,四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街上,冬日破晓前的寒气寻找人衣着的漏洞直往里面钻。吴叔把东勰叫到一旁,对他说:“孩子,你别误会叔叔,叔叔跟你妈妈清清白白,绝对不是你爸想的样。”
    东勰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故意顽皮地一笑,说:“我还挺希望你们不清不白的,不清不白倒省了我的事儿了。”
    吴叔的表情有些尴尬,青肿的嘴角费劲地咧了一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净瞎胡说。”他朝远处母亲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暂时不回去住了,你爸妈大老远过来,就让他们住在家里吧。”
    “那你去哪儿啊?”
    “我先在外面住酒店。”吴叔说,“你们一家三口把话说开,你爸爸对我有误解,我在不方便。”
    东勰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吴叔,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在,我爸他不敢再怎么样的!”
    “孩子,我不是怕你爸,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最后受伤害的还是你妈妈。”吴叔在东勰的肩膀上拍了拍,“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你照看着点你妈,别让你爸对她动手。要是有什么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啊。”
    东勰看着吴叔远去的背影在路灯下时隐时现,他呵出的白雾十分浓酽,连风都吹不散。东勰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吴叔停下来转过身,等着对方把话说下去。
    东勰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你才是我爸爸。”
    吴叔有些吃惊地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又咧开青肿的嘴角笑了笑,说:“又瞎说话。”
    第二天,陈霄霆也借故搬去了酒店暂住,大概是东勰一家的氛围实在太让外人难以自处。父亲严洪骂母亲的话又脏又粗,就是农夫去骂耕地的畜生也要比他温柔一些。母亲一句嘴也不还,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流眼泪。她的右眼比那只灰白色的左眼还要空洞无神,两只眼睛像是早就已经死了。有时东勰听不下去,便和父亲拍桌吵起来,母亲怕丈夫迁怒儿子,就把父亲加给她的所有罪名全认下来,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婊子、贱货、破鞋......”什么难听用什么来骂自己给父亲解恨。
    父亲要母亲跟他回家,东勰说什么也不肯,说就让母亲在上海住。
    “在上海住?”父亲嘴巴歪着,冷笑起来像中风一样,“在上海继续给老子戴绿帽子?”
    东勰看着他父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他已经很久没跟父亲见过面了,这次见面他发现父亲瘦得可怕,加上一贯的弯腰驼背,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病入膏肓的老烟鬼。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跟那个姓吴的在那嘀嘀咕咕。”父亲伸出枯骨一样的手指指着儿子,“怎么着?想给自己找个后爹?你他妈想都别想,你亲爹还没死呢!我活着一天你就得伺候着我,我活一天我都是你老子!”
    东勰把母亲安置在自己的房间,让她先睡。母亲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抓着儿子的手死活也不松开,嘴里不停地自责。在母亲眼里,自己是一个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儿子的失败母亲。东勰帮母亲盖好被子,让她什么也不用想,好好睡觉,他保证母亲一觉醒来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安顿好母亲之后,东勰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出来。他拾起搭在椅背的外套,对沙发上吞云吐雾的父亲说:“穿上衣服,跟我走。”
    父亲把烟灰弹在吴叔放在茶几上的水杯里,觑觑着眼又歪了歪嘴:“外面太冷,我哪也不去。”说罢,将半个月没洗过的脚往茶几上一撂。
    东勰没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站住,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银行卡晃了晃然后揣进口袋。“走不走随便你。”东勰说。
    “他妈的,小兔崽子!”父亲骂了一句,眼睛里瞬间烧起火来,拿了衣服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
    东勰找了个24小时便利店,看着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走了进去。坐下后,把银行卡往父亲严洪面前的桌上一扔,像是给狗扔了块骨头。
    父亲斜着眼看看那张卡片,并没有伸手去拿。“什么意思?”他问。
    “卡里是十万,拿钱走人。”
    父亲严洪挤出一声冷哼,又咂了咂牙花子,“我说我儿子怎么这么本事,原来不声不响在上海发横财呢!难怪有了钱连老子都不想认了。”
    东勰面无表情,把脸转向他,“我不想听你说废话。要么拿钱走人,要么我像上次一样再给你脑袋开一回瓢。你选。”
    “行!够狠,像我严洪的儿子。”父亲居然笑起来,他捻起那张银行卡,看了又看,不认识似的,“不如你告诉我现在在做什么营生,咱爷俩好一起发财!”
    东勰的左手按在右手的拳头上,生怕这拳头一不小心自己挥出去。他看着父亲那张病态的脸,像是人皮直接包在一副骷髅上,他耐着性子说:“钱已经在你手上了,你不是在搞什么投资吗?这些钱你去投资也好,去传销也罢,去赌、去嫖、去做什么都随便你,只是别再来烦我妈。”
    东勰最终没有请父亲连夜离开,连续几日的强降温让东勰不忍心在这样的天气把父亲扫地出门。他把父亲安置在嘉穆的房间,并请他天一亮就走。帮父亲更换床单被罩的时候,父亲说在客厅凑合一宿就行。东勰一句话也没说,还是帮他换上了,这种在寻常父子间发生的寻常举动,会让东勰和父亲两个人都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走了。母亲醒来后没见到丈夫,于是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东勰告诉母亲什么都不用管,他已经处理好了,现在他要跟母亲说的是另一件事。母亲看着儿子,脸上是听候发落的表情。现在儿子是她的主心骨,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东勰问她,觉得吴叔这个人怎么样?母亲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竟又哭起来,说:“连你也觉得你妈在外面勾三搭四是不是?!我一头撞死你们才能相信是不是?!”
    东勰拼命安抚母亲,要她不用这么激动。他说:“吴叔是个多好的人,你要是真愿意跟吴叔在一起,我不知道得有多高兴。”母亲让儿子住口,说自己一把年纪的人,绝对做不出这种被人戳断脊梁骨的事!
    晚上,东勰给吴叔和陈霄霆打去电话,让他们回家来住。母亲和吴叔见面生分了不少,只要吴叔在客厅,母亲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吴叔对母亲态度的变化有所察觉,所以尽量不会在公共区域停留,大部分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东勰看了甚觉痛心,可又无可奈何。他深知母亲虽然软弱,但某个观念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就比登天还难。对家庭忠诚,对丈夫忠贞,对公婆孝顺,对子女尽责......每一样都是好品质,可是每一样都矫枉过正地深深嵌入了母亲的思想,让她变成了一个只能顺从,不能说“不”的活死人。
    几天之后,陈霄霆告辞了,说自己找到了新的住处,就在公司附近,上下班很方便。而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班需要他去上,他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继续住在这里会有诸多不便,于是找个借口搬出去。东勰把陈霄霆送到楼下,连声抱歉,说若不是因为自己父母,他也不必这么着急搬走。陈霄霆坚持他的理由,说真的是为了方便上下班,让东勰不要想太多。
    小年那天,父亲严洪重新杀回上海,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东勰的舅舅辛如海。东勰早料到父亲那种人不会遵守什么承诺,一旦把钱花完,必然会再来找母亲的麻烦,所以他计划过完年就马上搬家。可是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变脸这么快,还把舅舅搬出来,十万块钱根本没换回几天清静。
    东勰不客气地把父亲拦在门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父亲见状,立即在门外大喊大叫,痛哭流涕,恳求母亲的原谅并且跟她回家。东勰冷眼看着父亲表演,只要有舅舅在的场合,他父亲从来都是一副可怜相,与平日杀气腾腾的严洪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舅舅在父亲身后帮着说话,说有什么事也该进屋去说,儿子把老子拦在外面不让进门成什么体统!父亲在外面哭,母亲就在里面哭,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把门开出一条小缝来看热闹。知道有了观众,父亲闹得更欢了,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生生将自己哭成了秦香莲,母亲倒成了抛妻弃子的当代陈世美。东勰无奈,只得先让他们进来。父亲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他差点没管住自己的手。他狠狠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问父亲:“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进了屋以后,父亲严洪文明起来了,像在自己家里招待贵客一样将舅舅让到沙发上,“大哥”长,“大哥”短。舅舅最喜欢当领导、端架子、断案子,以前在单位里断同事的案子,现在退休了就在家里断自己亲弟弟亲妹妹的案子,谁家里有事,他都要给断一断。舅舅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可是官瘾却比谁都大。他各打五十大板地批评父亲几句,又说教母亲几句,大而无当的道理扎着堆儿打着团儿从他嘴巴里飞出来,东勰听着实在头疼。
    当舅舅说到“夫妻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两口子吵归吵,日子还是要过的......”的时候,东勰听出不对了。他打断舅舅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舅舅:“我妈是不会跟他回去的。我现在养得起我妈,就让她跟我留在上海。别说我养得起,就算养不起,我也不会让我妈跟他走。”
    “大哥你听听。”父亲说,脸上的褶子堆出一个颇为无奈的苦笑,“这孩子现在连自己亲爹都要不认了,对我像对仇人似的。”
    舅舅绷着脸,一掌拍在茶几上厉声说道:“东东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再有什么不是他也是你老子!”
    “我没有这种吃喝嫖赌的老子!”东勰也被激怒了,“也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舅舅!”
    舅舅听见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居然说出这种话,又伤心又愤怒,脸色马上变了,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东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洪冲上来就要打,东勰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见父亲冲上来哪里肯吃亏,操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往对方头上砸。母亲哭嚎着过来试图分开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可是哪里分得开,两个有血缘之亲的男人此时存的是致对方于死地的心思。
    “我跟你回去。”母亲哭喊着,“儿子别打了,妈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我回去!”
    “妈你不用怕!”东勰手脚和父亲绞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对母亲喊话,“今天有我在这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舅舅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乱颤。他刚要说什么,突然把手捂在左胸口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情变得痛苦难当。母亲马上意识到哥哥心脏的老毛病可能犯了,顾不上头破血流的父子俩,赶紧过来扶哥哥坐下。
    “你们要是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给我住手!”舅舅仰在沙发上,双手按在胸前,仿佛按着一个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正在一身一身地出虚汗,不停地发出呻吟。母亲在一旁慌得手忙脚乱,一会儿端水杯一会儿递药片。
    东勰把父亲撒开,过来看舅舅,他突然感到沙发上这个垂暮的老人十分陌生,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一把将自己举过头顶,连走十几里山路去赶庙会的舅舅了。
    “东东啊——”舅舅还是用乳名来称呼外甥,东勰蹲下来握住舅舅的手,让他别说话,有什么话放在后面说。舅舅摇了摇头,眼泪流了下来。舅舅向来拿他当成儿子来看,东勰知道是自己那句话伤了舅舅的心。
    母亲最终还是在新年来临之前跟随舅舅和父亲回了老家。舅舅在病中都没有放弃教育外甥什么是孝道;急救医生将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嘴巴还在告诉外甥,他的奶奶是多么需要母亲回去照顾。若是母亲不回去,等于他们母子二人都同时背上了不孝的罪名。
    母亲回老家之后没过几天,吴叔就出差回来了,两人前后脚,如此巧合地交错开来。东勰知道吴叔是在躲着母亲,他不知道吴叔是否对母亲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但他可以确定,吴叔躲开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嗅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家庭扯上关系——每个人要通过拼命参与别人的生活来获得亲情;明明互不理解,甚至互相憎恨,也要不分彼此地强行绞缠在一起。也许母亲说得对,可能她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以前东勰从不相信宿命论这一套,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他这辈子也是这个命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明明这么拼命要去挣脱的东西,每一次都会重新将自己缠得更紧。
    春节一过,《中国新声望》将迎来收官之战。覃嘉穆最终没能进入“决战之夜”争夺冠亚季军,在“五进三”的比赛中被淘汰了。虽然止步于此,但是因为这个节目的热度和关注度,嘉穆作为全国五强,还是收到了很多经纪公司和广告公司的邀约。
    离开舞台那天,主持人将麦克风递给他,要他发表感言。嘉穆看到自己的得票数,知道自己被淘汰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显然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站在台上,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淡淡的。这么多期节目的录制,丝毫没有将他变得伶牙俐齿。他的粉丝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简直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所以他的木讷在此刻显得极其不合时宜。之前的被淘汰的选手早已经把感言的模板都说过了无数次,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学会。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对这个舞台没有什么不舍,反正在哪里都可以唱歌。”连眼泪都没掉一颗。主持人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胡乱总结了几句,然后调动现场的掌声将他欢送下了台。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这段视频就上了热搜。网友评价这是一段最不做作的离场感言,没有虚假的眼泪、豪迈和歇斯底里,这么万众瞩目的舞台、这么炙手可热的节目,在他嘉穆眼里不过是一个唱歌的地方罢了——这让网友们觉得简直酷毙了。覃嘉穆也因为这段视频,人气反而爆涨。
    一个月之后,嘉穆独自从长沙返回了上海。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形迹非常可疑。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打扮是为了去医院,说起来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那一次他怕丢人,而现在他怕太惹眼。
    嘉穆拖着行李箱站在出口四处张望,机场人流不息,他的视线比人流还忙,隔着墨镜乌黑的镜片仔细寻找。东勰此时正悄悄从背后接近他,一把将他抱住。嘉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也笑起来。两人几个月没见,东勰一听说嘉穆今天返沪,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了,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非要来机场接他。
    东勰把行李箱接过来,又把嘉穆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匆匆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话不断线。一会儿问比赛顺不顺利,一会儿又说在某个平台看到了关于他的什么消息,他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东勰看不见嘉穆的表情,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嘉穆的心不在焉。东勰问他是不是因为没有进入总决赛,所以心情不好?他安慰说第五名已经很厉害了,现在他覃嘉穆的人气怕是比第一名都旺。嘉穆没说什么,可是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却告诉他,口罩遮住的是一个挤出来的苦笑。
    东勰又问是不是因为名次的原因所以没有经济公司愿意和他签约。嘉穆摇了摇头,别说第五名了,就是十名开外,只要在屏幕上露过脸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经纪公司找上门。现在已经有五六家公司给嘉穆发来了合作意向,每一家都不是小公司。
    “可以啊小子!”东勰像是自己要被签约一样兴奋,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打算去拍嘉穆的肩,却被对方呵斥好好开车。他又看了嘉穆一眼,问:“那你还在愁什么?从里面随便选一家签就是咯。”
    “算了。”嘉穆打起精神,两只手摆弄着安全带的扣子,“反正我也学不会当明星,听说进了那种公司规矩可多了,什么不化妆不能出门,还要随时防止被偷拍,哪有现在自由自在写歌唱歌舒服......”
    “你比赛比傻了?”东勰大惊小怪,“你以为这种机会随时都有啊?你知不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你这辈子都当不成歌手了!现在这个节目正火,就算你排名第五也是要话题有话题,要热度有热度,还不趁这机会赶紧签一家公司好好包装包装?我给你说,你别看你们现在多火多火,要知道选秀节目这么多,等过一阵子节目热度下来了,就算你排第一观众也不见得能记住你是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那个什么包老师还有那小娘炮居然没跟你讲?”
    嘉穆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辆车的后屁股。东勰发现他的反应不太对,于是继续追问:“是不是那些公司给开给你的条件不够好?没事!我来帮你谈......诶,有什么事你说嘛......”
    “不是条件不够好,”嘉穆终于开了口,“而是他们要跟我签的是一种对赌协议。”
    “对赌?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知道,adam只告诉我这是现在娱乐圈的通行做法。因为说到底经纪公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签艺人,而是为了赚钱。可是公司把一个素人包装成有流量有作品的艺人送他出道,是要花很多钱的。虽然这些公司手里有大把的资源,但是能不能成功出道,以及出道之后公司能不能收回成本甚至靠他赚钱这个风险其实是很大的。而且,就算艺人真的成功出道,成了明星,可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一直效忠这家公司。万一下了血本培养出个白眼儿狼,那不就亏大了?“嘉穆不知不觉就用上了adam那种曲里拐弯的语调。
    “又不想担风险,又想赚钱?!”东勰愤愤不平,“干脆直接把钞票印给他们得了?!“
    “没办法,“嘉穆说,”现在是僧多粥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娱乐圈,经纪公司根本不缺艺人。除非你愿意跟公司签这个对赌协议。”
    “那你说,要怎么赌?”东勰皱着眉头控制方向盘,在和另一辆车争抢车道。
    “说白了,就是所有的成本你自己承担呗。”嘉穆看着车窗外,刚刚那辆车已经被东勰远远甩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朝他们闪着车灯,“公司可以利用它的平台和各种资源来支持你,但是前期所有的成本——像什么形象包装、音乐制作、发行推广......这些费用艺人自己承担。如果艺人出道后能够给公司带来协议里面约定的利润,这些费用公司会全额返还,还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给艺人分成。但是如果没达到,公司也不会吃亏,就是这样。”
    东勰冷哼了一声,“他们倒是会想,说到底他们是稳赚不赔!”
    “嗯......”嘉穆若有所思,“也不全是,像这次的前三名各个公司都是无偿签约的。”他看开了一样笑一笑,“也正常,毕竟他们红的概率更大嘛,公司给的条件自然好一些。”
    “得了吧!”东勰不服气了,“你们那个第一名,叫什么.....曦的,他肯定是家里有背景才拿的冠军,否则凭他那唱功怎么可能?!”说完,他认真地看了嘉穆一眼,怕他不信似的又补充一句,“网上都这么说!真的!”
    “别管怎么样,人家也是冠军,要知道在这个圈子,背景比实力可重要多了。”嘉穆抻了个懒腰,“所以我看还是算了,在哪不能唱歌呢,没必要非担着风险搞个歌手的身份不可。”
    “那怎么行!”东勰把车缓缓地停住,紧咬着前一辆车的屁股,成为长长车龙的一部分。他伸手去握嘉穆的手,说:“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弃!他们有没有说需要多少钱?”
    “adam帮我算过,大概三五十万吧,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他们说我的名次和热度都还可以,公司愿意无常承担一部分费用。”嘉穆突然间笑起来,说:“三五十万,从adam嘴里说出来就像一顿饭钱似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三五十万呢。”
    东勰说:“这钱我来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对嘉穆说这句话,丝毫没有犹豫,仿佛三五十万对他东勰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顿饭钱。东勰心里早有一杆秤,秤的这一端是当年嘉穆用仅有的两千块钱给他买的那张机票,而另一端,可以是金山银海。
    嘉穆把头扭过来,看着他,“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东勰笑眯眯地说,“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天使投资吗?你就当我是你的天使投资人呗!”
    嘉穆“嘁”了一声,没去当真。
    过了两天,东勰果然神神秘秘地赛给他一张银行卡。当他说出卡里的金额时,嘉穆直接吓傻了。他惊恐地问东勰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东勰说是家里给他买房子用的首付款,加上他攒的一些,炒股赚的一些,七七八八全在这里了。
    嘉穆将信将疑,怎么也不肯收,他说:“万一最后没成,这钱我还不起。再说,连经纪公司都不敢担的风险你敢担?”
    “我敢啊!”东勰还是一副侉侉的表情,“我对你有信心。不过说好,万一真成了,你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天使投资人。我是要你加倍还我的。”
    “那万一没成呢?”
    “那就当投资失败了呗。”东勰满不在乎,“反正这钱我也没准备真的去买房,这点钱在上海连个厕所都买不起,老家的房子买了又不会回去住。这钱就算不给你,我也打算放到股市里面去,投资股市的风险可比投资你大多了!”东勰冲着忧心忡忡的嘉穆眨了眨眼,然后把卡塞到他手里。
    “你听着,”东勰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志向,混过一天算一天,但是你不一样,你努力了这么久,现在难得有个让你实现梦想的机会,要是因为钱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嘉穆的“可是”刚要出口,就被东勰堵了回去,“别可是了!等你火了,到时候你作曲我作词,没准儿还能把我也带出道呢!”
    这天晚上嘉穆失眠了,那张银行卡始终让他惴惴不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装了太多问号。无论是首付款、还是兼职写手,又或者是炒股,这些理由用来解释这一大笔钱都太牵强了。
    嘉穆重新把眼睛闭上,又想起东勰神神秘秘接过的那些电话,脑袋里面乱的要命。他对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喃喃自语:“东勰,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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