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游柏维持住面上的冷静,与邱让对视一眼后重新看回真正做主的人,“我们昨天都已经说清楚了。”
    覃与觉得游柏特别有意思,尤其有意思在他这个没意思到极点的性格导致他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后,他竟然觉得自己的示弱会换来别人对他的怜惜?
    剧情里明明高岭之花一样迷倒无数女生的人设,到她面前变成了一个空洞乏味又妄自尊大得不行的苍白灵魂。
    简直无聊至极。
    越是离得近,越能感受到自这副皮囊下的千万个孔洞中呼啸而出的风声。
    她的确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和游柏纠缠,但更不想因为这点没必要而轻易放过他。毕竟像他这样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若是察觉到试探后真的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了,他不定还以为自己魅力挺大。
    防微杜渐,这一巴掌她打定了。
    “是吗?”覃与皱了皱眉,抬头牵住邱让的手,“你下手那么重,是不是至少该给人买点药?”
    刚为她主动牵住自己而高兴没两秒的邱让,在听到她对游柏说出下一句话时表情陡然阴沉下去。
    “你身上是不是也受伤了?我好像有闻到膏药的味道。”
    游柏面上的冷静有一瞬间凝固,他甚至大脑宕机到不知道应不应该接下句。
    面前神色担忧的少女不久前还把下巴抵在他胸口对他笑得灿烂,此时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到了悬崖尽头。
    邱让咬住牙,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正常一点,至少不要吓到覃与。
    但他实在忍不住地去想,覃与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闻到了游柏厚重衣服下透出来的膏药味道。她固执地带着他来给游柏道歉,这种近似于为游柏讨公道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他下手太重造成的影响不好,还是心疼游柏在他手里遭了罪?
    他想到昨天就是因为游柏的突然闯入导致覃与头也不回地跟着人离开,心中好不容易储蓄的那点快乐激动就被暴涨的愤怒瞬间冲散了。
    而游柏的沉默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对于两人关系不寻常的佐证,暧昧又粘腻,秘密一般的藏在他这张不动声色的脸庞后。
    似乎正嘲笑着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的他。
    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已经紧握成拳,被覃与握住的手仍旧柔软顺从。
    “是吗?”邱让声音很轻,落在游柏身上的目光却格外沉重,“那我确实得给游同学买点药了。”
    覃与对两人绵里藏针的互动装作毫不知情:“那我们吃完就去?”
    她晃了晃邱让的手,很快得到对方一个堪称纵容的眼神:“好,那先回桌吃饭?”
    覃与满意地起身,还不忘再对游柏甜甜一笑:“那游柏,一会儿回教室我把药带给你~”
    游柏浑身僵硬地看着两人重新坐回自己的餐桌,周遭的讨论声像苍蝇一样在他耳朵里嗡嗡乱窜。
    覃与并没有好心地放过他。她不仅让邱让出现在了之前从没出现过的食堂,还带着他主动到他跟前说了那句堪称暧昧的话,成功地让邱让蓄满了怒气值。
    他已经见识过了邱让的疯,那些拳头带给他的不仅是残留至今不能触碰的痛楚,还有足以摧毁他精神意志的侮辱意味。
    他再也不觉得之前对于覃与是幕后推手的判断是自己想太多了,此时此刻,直面她攻势的他才后知后觉到她之前对他的仁慈,或者说是,手下留情。
    他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对比昨天只是觉得招惹覃与带来的麻烦大于收益的他,如今的他只觉得后悔和恐慌。
    那是比起喻殊之前一年多来带给他的,更加深刻和痛苦的后悔和恐慌。
    而这一次,他又能往哪里逃呢?
    这边坐着的邱让也是食不知味,他盯着吃得十分愉快的覃与开口问道:“你好像很关心他?”
    覃与眼睛一亮:“你知道吗?他刚转来那次月考就考到了年级第二!之前他还找我讨论了一下数学题,感觉他逻辑思维能力很不错。”
    邱让是个妥妥的学渣,他知道自己不是学习那块料,到现在贴吧里还有人骂他成绩差,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但现在,游柏的好成绩从覃与的嘴里说出来就让他十分介意了。
    他抿下心里的不爽,陪覃与一切如旧地吃完了这顿味同嚼蜡的午饭,然后又去医务室买了一些游柏用得上的药。
    可在看到覃与堪称热情地从校医手里接过纸袋时,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心理防线又崩塌了。
    他可以装作不知道覃与究竟是怎么闻到了游柏身上膏药的味道,也可以对她提及游柏时那双亮晶晶的眼视而不见,但在校医把药袋递给她,看着他打趣说出那句“他的伤不需要这么多药”时,覃与看过来的眼神却叫他产生了巨大的失落与恐惧。
    那一点点惊讶,似乎是此时此刻才惊觉他脸上那道显眼的伤痕或许也需要用药。
    如此的漫不经心。仿佛从见面到此刻,她都不曾真正有过一分一毫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以至于都已经替游柏拿了这么多药后,她都没有想过顺手替他拿一管药。
    然后她笑了:“不是给他的。”
    那校医有一瞬间的愕然,明明落在他身上的只是不到一秒钟的视线,却让他有种被烫伤的错觉。
    他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刚被接来S市那会儿,蜗牛一样犹犹豫豫地伸出自己的触角试探着全然陌生的新环境,却在下一秒就被冰冷现实狠狠刺伤——
    “咦,你好土哦,说的是哪里的方言?别跟我讲话!”
    “喂,听说你是农村转来的?那你会种地吗?你家里是养牛还是养猪啊?”
    “他读英语好搞笑哦,这发音怕不是被小学二年级吊打?”
    “就这水平还敢来我们班?怕不是特意转来拉低我们班平均分的吧?”
    “哈,他哭了!不会回家还要找爸爸妈妈告状吧?”
    “好恶心哦,他鼻涕都冒出来了!”
    “天,他怎么越长越胖了?真不愧是家里养猪的,营养就是好哦。”
    “臭烘烘的,你是几天没洗澡了吗?”
    “老师,我不想和他同桌,我都被他挤到走道上了!”
    “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胖这么丑还出门晃悠的?都不怕破坏市容吗?”
    “是我的话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了,他到底照过镜子没有啊?”
    ……
    他自小生活在淳朴又闭塞的乡下,好不容易被父母接回身边,还没来得及融入这个陌生的叁口之家,就被周遭弥漫的恶意肆无忌惮地驱逐、排挤。
    于是他缩回了并不太坚硬的壳里,顺带着将自己彻底锁在最黑暗最安全的角落。
    他拒绝和这个世界交流,拒绝恶意也拒绝爱意,拒绝晴朗好天气也拒绝阴天暴风雨。
    直到他被妈妈带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他才又一次慢慢地试探着伸出了自己的触角。
    而这一次,身边围绕的,都是对他充满善意的人。
    他终于从那个自我放弃的泥沼中被人连拉带拽地帮着艰难爬了上来,一点点找回了这世界的声音、色彩和温度。
    然后,他邂逅了一场风。
    那合该是春初叫醒沉睡万物的风,带着冬末最后一丝冷,裹着春日势不可挡的暖,如此不经意地,拂过了他脸颊,只留下了摸不着留不住的一抹温度,和碎开满心的悸动。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轻柔又霸道的力量,明明只是惊鸿一瞥,偏偏轻而易举地侵入他的心中惊起一滩鸥鹭。
    那少女精灵一般脚步轻盈地与他擦身而过,投入容貌漂亮、神态拘谨的少年怀中,抬头冲着少年粲然一笑。
    他猝不及防地陷入了爱河,可看着镜子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时,他胆怯了。
    他不能允许自己用最不堪的一面去接近她,所以健身、减肥、学习、看书、练习说话的技巧、调整表情神态……直到他终于做好准备,和她进了同一所高中。
    可无论他表现得怎样好,她也没有看过他一眼,哪怕一周一次绝对会见面的体育课,她也从不曾分过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球场上拼命表现的他。
    他关注着她的一切信息,无论是亲眼见的,听人说起的,还是关于她的那些帖子,无一不在向他诉说着她的完美和高不可攀。
    “虽然你很优秀,不过对方是覃与的话还是劝你算了吧。”这是他曾借着开玩笑对好友吐露的真心,结果刚起了个头就在下一秒就被好友似笑非笑地打断了。
    别人说他是队里的小太阳,可实际上真正的太阳只有一个,优秀如宴倾尚且只能是被她光芒映衬的月亮,他这个假的,又怎么能轻易靠近呢?
    可他自惭形秽地打消了念头,一群人却厚颜无耻地缠了上去。那,如果他们可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出钱雇人配合自己演了一出偷手机与追回手机的戏码,成功和她搭上了话。
    而相较于初见已经长开不少的少女,用那双依旧灵动明亮的眼睛看向他时,他听到了因为奔跑而加速跳动的心在一瞬间的停滞后有了更为剧烈的反应。
    “邱让?”她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拿手机的那只手不经意地蹭过他手腕,细微的痒却带动他攀升至脑后的热。
    他期盼着能够尽可能表现得冷静淡定,可完全无法控制脸颊蒸腾的热意。
    他想,这次初见真是糟糕透了。他看上去一定又傻又呆,可笑极了。
    那种羞窘得恨不得扭头就跑的冲动在她拿走手机发出一声轻笑后,还是化作了对她的好奇。
    他迟疑着抬头,撞进她好似铺陈着星子的笑眼。
    “你真可爱。”她如此说道。
    他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棒的初见。
    叁年多的时间,他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历经重重打磨,终于找到了他心心念念追逐的那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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