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听出来了。
    他再没心思去犹疑恐惧,上前半步,急急抓住周书禾的手:“你……你别担心, 我会陪着你的。”
    她睁开眼睛, 反手回握住他。
    天上繁星点点, 落进红尘俗世的眼里。
    周书禾知道,在面对自己时,祁遇的心中总是有许多忧虑和迟疑,而能让他放下这些忧虑迟疑的,恰恰是她为此而生的忧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知,她是结亦是解,可实际上,她只想做他的解。
    秋去冬来,火炉重新被派上了用场,不疾不徐地散发温热,周书禾屏退其他宫人,只留寄月在外间守着。
    自有孕以来,各地朝贡的好东西除了送去帝后处的,第三位就是供给揽芳阁了,有时候皇后还会把呈给她的物件也转送到周书禾这里,而她想着要低调,便没有在穿衣首饰上太露宠,只是有选择地,把吃食和殿内用度好好提了一提。
    如今的揽芳阁早不复初时,墙壁披满了锦绣绸缎,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床榻边也挂着用于保暖的幔帐。
    她侧躺在床上,偷偷掀开幔帐一角,探出头,看到祁遇还在炉火旁正襟危坐,磨磨蹭蹭地往里面添新炭。
    “怎么还没有弄完?”
    祁遇背对着她,肩膀微微一僵:“快了。”
    这人拖延得太明显,两人都心知肚明,反而不好硬催,周书禾烦他磨唧,又觉得这傻呼呼的样子有些可爱,哼了一声缩回床幔后面,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祁遇添好碳,搽净炉边火燎出的陈年老灰,连地毯上细微的碳粉都被缕得干干净净。终于无事可做,他发了会儿呆,拖拖拉拉地走到床边,盯着那刺绣精美的幔帐又呆住了。
    床幔“哗——”的一声被人拉开,祁遇一惊,差点就要忍不住退后半步,却被从里面伸出来的手狠狠拽住。
    屋里烧得暖,周书禾没有穿绸缎寝衣,只在底衬外套了两层纱,撩开帐幔的动作扬起了风,纱丝轻薄,随风而动。
    而他不敢动。
    祁遇目光锁定床沿,小心翼翼不愿偏离到那纱衣上去,身体则就着她的力道,温顺地坐到床畔最边缘的地方。
    这就足够了。周书禾喟叹一声,闭着眼睛悄悄把手指扣进他的指缝,紧扣着的那只手僵硬了一瞬,又缓慢、却坚定地回握住了她。
    “祁遇。”
    “嗯?”
    “我要睡了,在床上给你留了位置,你愿意睡床就睡床,不愿意的话,踏下的毡垫也都铺好了,寄月和春叶她们夜间会躺着睡一会儿,你可别傻乎乎的干坐一整夜。”
    “好。”
    “我要是不舒服了会自己叫你的,你别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容易老。”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还容易长不高。”
    祁遇不太乐意听人这么说,小声道:“我又不矮。”
    “但还可以长嘛,你才十八岁,年轻人就该放宽心些,路那么长、事那么多,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前朝后宫的争端那是没办法,但我可以等你,你别着急。”
    夜已经很深了,烛火被早早剪灭,整座寝殿里只剩暖炉还燃着明光,祁遇背靠床柱而坐,看向床上女子的目光中,有着粘稠宛如实质般的贪恋。
    这是当她睁着眼睛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流露出来情绪。
    这夜无风也无雨,祁遇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原本还在装睡的周书禾真的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隐约听到有人低低应了句。
    “好。”
    *
    承平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宜和宫元美人诞下皇子,赐名承延。
    这年除夕夜是五年一度的百官大朝宴,太医院遣人到太极殿前殿,向天子禀报元美人产程不顺。
    皇帝心急如焚,却又实在走不开,只得委派司礼监秉笔太监祁遇,协助皇后总领一应事务。
    “这是朕的第三个孩子,”皇帝裹着厚重的袍子,寒着一张脸沉声道,“朕有许多妃嫔,但至今也只有三个孩子,倘若龙种有半点闪失,你就不必回来了,直接去慎刑司领死罢。”
    “朕这样说,你可明白?”
    皇帝的意思就差白纸黑字甩到他脸上——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母取子。
    祁遇伏身拜叩,灯火投下长长的影子,掩盖住了他目光中的森冷。
    幸好。
    幸好太医院早被布置妥当,徐太医在周书禾的运作下官至院判,加之皇后纵容、庄妃退缩,连这批稳婆医女都是他亲自从宫外选来的,她们不认得皇帝,只认他祁遇一人。
    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找别人,周书禾却只有一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不会再有第二种选择了。
    他不在乎谁被处死,自己还是旁人都一样,他担心的是倘若参与接生的人里还有皇帝的其他亲信,倘若这个人比他更早得知了皇帝的心思,甚至于原本就没有难产这回事——周书禾的身体一直被精心调养着,她有很好的体力,孩子也是合适的大小——倘若此事是出自一直没有动作的庄妃或者嘉嫔授意。
    她或者她们,编造出元美人难产的消息,或者干脆真的找到了下手的机会,让周书禾出事,逼皇帝弃妃嫔保龙子,也让在场善于揣度圣意的人自发做出行动。
    祁遇心口一片寒凉,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神色,躬身快步退离朝宴,在远离宴上众人的视线后,更是直接发足狂奔。
    倘若、倘若……
    那是他即便万死,也再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揽芳阁里一片慌乱狼藉,春叶正从小厨房里取了刚煎好的药,却见一个人影像头失去理智的兽类似的,猛地扎进揽芳阁院中,正好把她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药碗差点摔到地上。
    “你疯了不成!”她斥骂。
    那人没有理会她,急道:“你怎么出来了,寄月呢!?”
    “什么?”春叶满脸迷茫,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皮却赶着趟似的,一阵狂跳起来。
    “方才徐院判突发旧疾晕过去了,寄月去太医院找李院正救急,徐院判的徒弟曹太医让我去把煎好的药拿来……”
    他没有耐心再问什么,一把推开身边碍事的人,在一片惊呼声中闯进产房。
    作者有话说:
    睡了,但没有完全睡
    第48章 生死
    周书禾觉得自己在尖叫, 可实际上,她只是发出了小猫一样虚弱的呻|吟。
    嗓音嘶哑,痛得连呼痛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由亲信的徐院判主理她的生产事宜, 稳婆和医女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胎儿月份正好,她在熟悉又安全的环境里, 万事顺意。
    直到徐院判突然唇色发青晕倒在地,一旁的曹太医接住他的身体, 派人把他送去休息,在一片慌张之中临危不惧,很快便稳住了局势。
    然而周书禾却看到, 阴影之中,年轻的太医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任何危险都不可轻忽,开口刚想说些什么——
    像是有钢针从腰椎戳刺入肚腹,一阵恶痛传来,所有言语被淹没在凄厉的惨叫声中。
    寄月大惊,连滚带爬地扑到她床边:“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娘子,娘子你不要吓我。”
    曹太医见状连忙推开寄月, 扒开周书禾的眼皮看了一会儿瞳孔, 转身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沉重面孔。
    “方才徐老师突发恶疾,我一人之力难挽狂澜,再这样下去, 元美人恐有血崩之兆, 寄月姑娘, 我需要你派宫人去太医院,把李老师请来。”
    屋中回荡着周书禾的嘶声惨叫,连五官都痛得扭曲蜷缩。寄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泪眼朦胧间,她没有看到男人眼尾残留的得色。
    “低品阶的宫女寺人去太医院恐怕会被阻拦,找李院判必须由我亲自去,曹太医您先稳住我们娘子的身子,就一炷香——不!只要半柱香的时间,您一定要救救娘子。”
    他沉声应是,余光瞟见寄月飞快跑出门,一边拿出针灸,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殿内各项事宜。
    “春叶姑娘,麻烦您去小厨房问问药煎得如何了,若是未到时辰,出炉前得加一味红参,再煨上一盏茶时间;但若已经煎好,就只能先端来将就用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补充体力,如此方可保母子平安。”
    春叶一愣:“可娘子身边不能没有近前的宫人,奴婢……”
    曹太医手上不停,加快语速急道:“我亦知此事为难,但临时换药,若去的不是您,药房里的宫人恐怕会心存疑虑,如此一来二往反而耽误时间,只得劳烦春叶姑娘了。”
    此话在理,春叶听床上女子呻|吟渐弱,来不及多想,一咬牙急匆匆赶往小厨房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只剩下两个稳婆尽力引导着产妇呼吸节奏时,此起彼伏的劝慰。
    空气中隐约闻到夹竹桃淡淡的甜香,混着血腥气,令稳婆赵娘心中越发恐慌。
    她和另一位稳婆对视一眼,心里渐渐有了成算。
    好在胎儿已经足月,即使这位元美人当真被人下了夹竹桃的毒,导致她宫缩加剧产程缩短,孩子强有力的挤压成为母亲的催命符,致使尚未扩展好的产道被撕裂,最后血崩而死——*
    但至少至少,此事于龙种无碍。
    她做了许多年的产婆,世族大家王子皇孙,个把妃妾的生死无关紧要,只要孩子能被保住,便能保住这群丫头婆子的命。
    赵娘脑中突然浮现出一道阴沉的影子,那人同宫里其他颐指气使的中贵人们全然不同,对待她们这些三姑六婆也彬彬有礼,却不知怎的,令她生出更深的惧意。
    他让她们照顾好元美人。
    此时施针救人其实还来得及,只是羊水已破,稳住元美人便会对龙种不利,赵娘看了曹太医一眼,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沉默。
    曹太医的针法也只是在止血吊命罢了,他根本没有救下元美人的打算。
    而祁秉笔,无论他话是如何说的,归根结底他也是陛下的奴婢,把妃嫔和龙嗣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祁秉笔应当不会责怪她。
    赵娘不再多想,专心盯着明黄锦被底下,染血的双手已经摸到了胎儿头顶。
    “砰——”
    她手上一惊,忙回头去看。
    伴随着响亮的撞击,曹太医被人一把扼住脖子抵在廊柱上,身子随之撞了上去,身上的医药箱子哗哗作响,各种银针药材落了一地。
    一声惊呼被她吓回肚子里。
    曹太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掐着脖子实在无力反抗,惊慌加剧了窒息感和疼痛,他面色涨红发紫,眼珠上翻,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幸好,锁在喉咙上的力道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曹太医被摁着脖子大力甩倒在地上,头砸到桌角当即染了血色,他没空顾头,捂住脖子嘶声咳嗽起来。
    同样的,来人也没空顾着杀伐,所以他还有多咳两声的机会。
    祁遇的发冠在狂奔中被吹得散乱,他喘着粗气,状似疯魔,声音维持不住平稳,撕出宦官独有的尖利。
    “保住大人!听到没有!周书禾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殿里所有的人——都去死!”
    包括他自己。
    去死去死去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把心肝脾肺撕得稀巴烂,皮肉筋骨一片片剜下,四肢剁碎通通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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