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盛发挥了极大的效率,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带到赛吾大厦由陆正衍亲自确认。
    于是站在陆正衍办公桌前的男人开始自我介绍,很简洁,很敷衍,仅仅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年龄——沉竭,26岁。
    陆正衍打量着他,他很高,但身形偏瘦,脸是一张小白脸的脸,嘴巴抿着,隐藏在额发下的眉眼似乎不悦地皱着,好像对面的老板欠了自己五千万。
    “你喜欢男人?”
    他咬咬牙,“是。”
    “说说你的亲密关系经历。”
    沉竭握紧拳头,“十六岁开始谈,二十六岁分手。”
    “清楚自己的任务?”
    “插进公益组织,保护李舒雪的安全,阻止她和任何人结成亲密关系。必要的时候,我可以骗她,但我们的交流仅限于语言上,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陆正衍面色沉静,摇动着椅子,转向齐盛夸赞道:“做得不错。”
    齐盛会意,点点头把沉竭请出去,没有片刻拖沓,立刻让司机送他去机场,目的地是岐山市,沉竭将带着假履历进入李舒雪的生活。
    陆正衍沉下肩来,双手撑着额头,手肘靠在办公桌上,他埋着头,缓缓闭上眼睛。昨夜想了很久,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李舒雪过得不那么好,至少身边不能有爱她的男人,仅此而已。
    她说他不配被爱,那她迟早要把爱给别人,他不情愿,不甘心,也不允许。
    太阳还高悬之时,他就回了澜院,陆望舒在保姆的保护下站立,小步往前走,他上前抱起她,让她趴在自己胸口肩头,怀中鲜活的生命每分每秒都散发着最纯真美好的气息。
    “小希……”
    “爸爸,爸爸。”
    他侧脸亲吻陆望舒的脸蛋,“爸爸带你上去玩,好不好?”
    陆望舒懵懵懂懂,“爸爸……”
    他被逗笑了下,往楼上走,这楼梯的地毯在去年就换了新,现在的地毯,没有被李舒雪的膝盖压过,没有藏匿着他的诓骗和她的信任和爱慕。
    李舒雪是喜欢过他的,起码这一点,陆正衍是确定的,他拿出平安符给陆望舒玩,她呵呵笑,娇嫩的脸日渐舒展,眉眼已经和她的母亲相似,他早就发现了,却无可奈何,他抚摸她的脑袋,软踏踏的卷毛被压塌下去,她拂着他的手背抗议。
    “不高兴了?”
    “爸爸……”
    她抗争不过,开始吃平安符,咬手指,陆正衍立即制止,把平安符攥回自己手中,凑近了,假装严肃脸警告她:“这是妈妈留下的,弄坏了,爸爸就什么也没有了。”
    陆望舒瞪着大眼睛,捂住嘴,咿咿呀呀地叫,小婴儿,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或许在嘲笑,或许在安慰。陆正衍开始察觉自己的荒谬,收好平安符,把玩具塞进她怀里,转身去寻找她最喜欢的独角兽玩偶,背后忽然响起医生模糊的幼音,他僵住背,直到听见第二声呼喊,更响亮,更清晰:“妈、妈妈……”
    “小希,不许叫。”他盯着她,陆望舒努努嘴,抢过独角兽,揉一揉,用鼻尖蹭一蹭,翻转身子往别处爬,边爬边叫妈妈。
    陆正衍手掌撑着地,手背浮起青筋。
    陆望舒……陆望舒……当时给她取名字的时候,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期待过什么,是不是就随便听从了警察的建议,他不去仔细回忆,因为没有回忆的必要。
    李舒雪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她恨他,恶心他,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卑微去求她回心转意。小希到了喊妈妈的年纪,他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李舒雪继续入侵他的生活,陆正衍望着陆望舒小小的身影叹息。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种办法,不用丢失尊严匍匐祈求,还能把李舒雪拉回来,如果有,他会毫不犹豫去做。可惜,似乎没有。
    他搓搓丧气的脸,走到陆望舒的面前,陪她玩一些幼稚的玩具,看着她拍手发笑,他将这样度过他剩下的半天。
    -
    小组里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叫沉竭,带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外表毫无攻击性,李舒雪注意到他比自己还寡言,开会几乎从不发言,半仰着身子,偶尔记录其他人的话,会后会专门来问她一些问题,会挑挑捡捡记好。
    “谢谢。”他揣好本子,大步离去。李舒雪觉得奇怪,问过李霞才知道他是被市里某个领导安插进来刷履历,准备出国读博士的。不是要长久待的人,她对他没有报什么期望,可是沉竭意外地在一个月之后开始主动插话,开始提出建议和可行的措施,仿佛之前的漫不经心都是假象,实际上,他厚积薄发,不过一周便让组里的人对他转变了态度。
    下班以后李霞会叫上他一起出去吃饭,李舒雪要去接李文高,通常不会参加这样的小聚会,沉竭虚着眼睛摇头:“我还有些事想请教舒雪姐,霞姐,我能跟她走吗?”
    李霞挑眉望向李舒雪,笑了,瘪瘪嘴,“我可不是姐,不过你去吧,看来岐山市最好喝的羊肉汤只能我自己去享受了。”
    沉竭满不在乎玩笑话,“那我们先走了,霞姐。”
    她挥挥手:“去吧去吧……”
    李舒雪有些尴尬,拢紧大衣,沉竭跟着她走了一路,她越来越局促,他和一般热心公益的大学生不一样,她能感觉到,沉竭有意无意在靠近她。他说着要问她问题,一路上也没说话,李舒雪便一直惴惴不安,到校门口接上李文高,她揽着他的肩膀,问沉竭:“沉竭,你有什么问题,问了好早点回家休息,今天也够累了。”
    沉竭盯着李文高看了看,前不久他调查清楚了,他不是陆正衍的孩子,神游着,过了几秒他回过神来:“哦……舒雪姐,我想问上周那个黑中介讹钱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上午霞姐说了一嘴,我没听清。”
    “已经联系好了C市的张律师,估计很快就会有简报传回来,你想去C市帮忙吗,那边条件会好一点,你可能想去大城市待一待……?”
    “我要留在这儿。”沉竭跟着母子两走,李舒雪沉沉心,“我们家就在前面……你想,去坐坐吗?”
    “好啊。”
    李舒雪家的地址他了如指掌,今天就是想去探查她家里的情况,更进一步观察李舒雪的人际关系,面对李舒雪的邀请,他求之不得。
    李文高早就习惯了家里会招待各种客人,上了一年学,性格开朗了很多,大大方方在客厅里干自己的事,大人说什么他偶尔听一听。沉竭就坐在他身旁,不时瞥一瞥他的作业,眼神隐晦地将李舒雪家里的摆设都扫视了一遍,他起身借口洗手,把洗手间也看了一遍,很显然,李舒雪家里没有成年男性常住。
    他今天的任务完成,不等李舒雪忙活出一顿饭,他先找借口告了辞,严格遵守雇主的要求,并不多在李舒雪身边逗留,尤其在如此隐私的空间内。
    一出李舒雪家的小区,他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齐盛,不出一个小时,这个消息肯定会传达到陆正衍耳中。他回到公寓里,等了等,果然,这条消息依然像之前一个月他传回去的所有消息那样,都没有得到陆正衍本人的任何回应,他似乎把李舒雪的消息当日常闲话,随便听一耳,并不那么上心,次次都是齐盛回复,让他继续。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雇主是爱着低调的李舒雪的,但沉竭好不容易接了这么个轻松的任务,所以也不打算给自己添麻烦,玩什么激进的花样当什么月老,他不求奖励,但求尽职,挡掉李舒雪的桃花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是没想到自己蓄意的靠近也给李舒雪带去了极大的困扰,持续了好几个月,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李舒雪安慰自己是她多想。可年中总结的时候,一群人闹着庆祝沉竭加入团队半年,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看向李舒雪——他在岐山市唯一的任务,道:“我希望舒雪姐一直平安健康。”
    不出意料,众人哄笑,沉竭来后不久,他们早就默认他们会成一对,没有人打李舒雪的主意。
    李舒雪站在李霞身边,面色僵硬,无地自容。
    离开陆正衍以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接受不了和任何异性的暧昧,好不容易靠着过充实日子换来了内心的平和,现在这样大庭广众赤裸裸的祝福,和之前沉竭有意无意的亲近,所有的碎片加在一起再次让她剧烈不安起来,她几乎立刻想到陆正衍,他的疯狂,他的蛮不讲理。她开始后脊发凉,忍不住要想逃窜,她的确那样做了,强撑了笑了笑,等大家冷却下来,她便悄无声息逃掉了。
    沉竭在后面追,追到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无辜地望着她,问:“舒雪姐,怎么了?”
    李舒雪心慌意乱,甚至开始害怕,她绕开他,继续大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上公路,那边还亮着红灯,沉竭拽住她的手臂,李舒雪感觉到浑身的皮肤都疼起来,那种被男人坚硬的手掌挤压皮肉的骇人感涌上心头,她仓皇扭过身,推开他的手:“别这样……沉竭……”
    他松开手,小心地环视四周,一边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单纯希望你平安。”
    他的眼睛凌厉地揪出不远处监控的人,他早知道陆正衍在找人看着他,他遵守规矩大半年,偏偏碰了李舒雪一下,就被人拍到了,他沉下脸,用额发遮住眼里的锐气。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李舒雪抱着手臂在八月的大热天里发抖,望着他,满眼都是不信任和惧怕。李舒雪如此抵触男性的接触,陆正衍派他来执行如此荒谬的任务,自己却不敢亲自来,他怎么也能猜出七八分来。
    “我是很感谢你一直帮我,所以才说那种话,平时依赖你,总问你问题是因为觉得你很靠谱,好亲近,你别介意。”
    李舒雪眼神不定,试探性问:“你,没有别的意思?”
    他心一横,“我有对象。”
    李舒雪大口呼吸,渐渐冷静:“你有对象……”
    “是。不好意思,让你困扰。”
    “哦,那好,那就好。”
    李舒雪不感觉尴尬,她庆幸着,不断地安抚自己的胸口。
    “我送你回去吧,吓着你了。”沉竭的余光还盯着方才偷拍人的方位,可惜早走了,再过几分钟,那照片就该到陆正衍手上了,他这份工作也许马上做到头了。
    -
    那些照片的确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送到陆正衍的手上,他把照片扔到地上,扔到齐盛的脚边:“去把他撤走,任务终止。”
    齐盛捡起一张,大着胆子:“陆总,沉竭他知道分寸,只是拉了一下肩膀……我相信……”
    “沉竭的任务终止。”
    陆正衍瞬间阴沉着脸,这样的表情在陆望舒出声以后便很少出现了,可没有彻底灭绝,齐盛敛下眼皮,立马捡起照片快步离开,半个字也不多说。
    陆正衍疲惫地仰头,双手搭在扶手上,闭上眼睛。
    又过了半年,再过半年,陆望舒就两岁了,他又要经历一个冬天,可是他不想再经历一个寂寞的冬天了,去年的白梅还烙印在他脑海里。陆正衍沮丧地想,凭什么他要遥远地受困于李舒雪。
    他想忘了她……忘了她……
    “想什么呢。”
    突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来人是连屿,只有他大摇大摆进他的办公室,从不敲门。
    他蹙眉,“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刚刚那个表情,小希最近调皮了?”
    “不是。”
    “李舒雪回来了?”
    他每天的折痕又深了几分,“不是,怎么提她。”
    “不能提啊,你家老太太说得果然对,李舒雪就是你的禁忌,任谁提一下都要被甩脸色。”他推开他桌上的文件,往办公桌上一坐,抬抬打石膏的那只手臂,扬眉挤眼:“这玩意儿下周就拆了,这一个月真的苦死我了,我是动也没法儿动,跪也跪不标准。”
    他表面哭丧着脸,实际窃喜,出了回车祸把黎玖追回来了,她嘴上不说,还罚他跪,拿鞭子抽他,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心疼得要命,这手臂断得值。
    “你看我出躺车祸就伤了一只手臂,运气真他妈好,我觉得等好了我得去找间寺庙烧烧香,感谢佛祖不杀之恩。顺便问问,知不知道什么月老庙,我也去烧柱香。”连屿喜滋滋说完,开始哼着小调,低头摆弄自己的石膏,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如顿悟一般,加深了呼吸,手紧紧握着扶手,大脑飞速运转。
    思考结束,他稳住情绪,“连屿。”
    “嗯?”
    “你撞烂的车,在哪儿?”
    “还在车库里呗,等着送回德国维修,或者我他妈下周把它处理了,太麻烦了。”
    “送到澜院去。”
    “啊?你改行收破烂了?”
    “当我买的,原价购入,钱会打到你账上。”
    “你认真的?”他前倾身体,伸手想摸他的额头,被陆正衍躲开,他纳闷,“怎么了,最近想花钱想疯了,钱多你给我俱乐部搞一辆法拉利250  GT  Spyder  California来,停店门口展览展览,好看。”
    “我要你撞烂的车。”
    “嘿……你,行,明天我就让人给你送去,什么毛病啊……不买拉倒,我自己去搞。”
    陆正衍胸腔腾起热意,浑身的血液飞快地流动。
    他要把李舒雪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
    晚上,沉竭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迭好往包里装,嘴里叼着根烟,电话又响了,那是他给齐盛设置的特殊铃声,他刚刚被雇主解雇,有些不耐烦,接起:“什么事?”
    齐盛愣了愣,道:“陆总最后给你一项任务,明天晚上九点,把李舒雪小姐带到……”
    沉竭把烟拿远,静静听着对面这个疯狂的指令,内心想骂娘,表面还是足够冷静:“我会尽力。”
    “事成之后,再加五百万。”
    “谢谢。”
    他挂掉电话,把烟掐灭,加快了装衣服的速度。
    第二天他找好借口带李舒雪出去调研,傍晚准时出现在齐盛要求的地方附近,他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这里算是城郊,也是进岐山市的来路之一,两边都是破旧的小巷子,没有多少摄像头,李舒雪开始起疑心,“沉竭……天快黑了,我们是不是走太远了。”
    沉竭继续往前开,“舒雪姐,就剩最后一家人了,做完明天不用再跑一趟。”
    他余光看见了目标,把车速降下来,稍稍使车偏向左方,他往左看去,看了两次,李舒雪狐疑地同样转过头,瞳孔剧缩,道:“等等……那边有人出车祸了……!”
    “什么?”沉竭的车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他往后望,把戏做足:“舒雪姐,你说看见什么了?”
    “快停车,打120,报警!有人出事了!”
    李舒雪降下车窗将头伸出窗外,无比确信自己看见了车祸现场,她焦急地催促沉竭停车,他迟钝了几秒,掉头加速往回开,准确无误地停在引擎冒烟的事故车前。
    他继续坐在副驾驶,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用手心熄灭烟头才下车去。
    李舒雪疯狂地拉着事故车的车门,好几次尝试没有拉开,她拍打车窗,凑近脸试图看清楚里面的人受伤的情况,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个男人,他趴在方向盘上,不省人事。
    “沉竭,来帮帮忙……!”
    沉竭装模作样收了电话,让李舒雪退后,用力拉拽车门,刚刚有了松动的迹象,后座便传出婴儿的哭声,两个人同时僵住,李舒雪大脑嗡嗡作响,拽着沉竭的手臂,“孩子……先救孩子……”
    沉竭大力拉开驾驶车门,盯着里面额头渗血的男人,几乎把后槽牙都磨烂。他跑到后座帮忙,把小婴儿从儿童座椅中解救出来,李舒雪抱着孩子焦急地哄,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宝宝乖,等医生来,没事,没事……”
    她奇怪地和这个陌生的孩子有着默契,她仅仅只安抚了一句,她便立刻不哭了,用手抓她的脸,用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李舒雪心头莫名震动,再往不远处驾驶室望去,首先看见男人精贵的西装,内心忽然腾起不祥的预感。
    沉竭将男人救出,搀扶着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头颅似乎摇摇欲坠。
    夜色昏昏,李舒雪抱着安静的小女婴走近,男人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都沾了血,但也在视野中渐渐清晰,她再往前迈一步,看清了他半只唇,她再也挪不动脚。那是曾经日日夜夜都要和她厮磨,折磨她的唇,她不可能认错,顷刻间,焦急的情绪灰飞烟灭,恐惧感从尾椎向上攀爬,占领住李舒雪的大脑。
    这这个男人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陆正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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