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若行对灵骨塔上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南天远选了张彩色生活照,而不是黑白证件照。是南仲冬参加企业家论坛接受公开采访的新闻图。半个身子靠在沙发上,自信惬意,神采飞扬。
    献上花,舟若行说,“你知道么,我见过爸爸了。”
    “八年前,就在我们住的房子里。”
    灵骨塔继续向上走,是大雄宝殿和禅堂。
    青石板山路台阶有些陡,两边是碗口粗的竹子,墨绿成林,竹叶拢向道路中间交织在一起,开辟一道天然庇荫小路。路边开了黄色白色不知名的野花,招惹了很多蝴蝶。
    两人松松勾着手指,悠悠拾阶而上。
    “穿越回去,我第一次去你家时候,就攒了好多问题。后来看到了那尊白玉佛,想问的更多。老公,你为什么骗我那么久。”
    “谎言也是善意。”
    南天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不疾不徐。
    “我爸的事情,不算光彩,复杂且危险。我无意隐瞒我们住的地方就是我原来的家,那尊白玉佛是我爸留下惟一的遗物。但若要讲清楚为什么,就要牵一发动全身,告知太多。”
    “你觉得我会怕么?”
    “糯糯,我在黑暗中独自走了很久。我庆幸你出现在我生命中,你是一道不曾远离的光。当人失去太多,就分外不舍仅存的希望,我不能没有你。所有可能让你远离我的人或事,我都替你屏蔽。”
    舟若行转而从他指缝插入,指根紧扣,十指相缠。
    她抬头望他,阳光斑驳在他眉眼,带了温度。
    “配合调查取证时,我见到了宋仁礼。”
    舟若行一点不意外,“你布局这么久,有没有觉得很艰难的时候。”
    “……有。”
    他没有说下去。
    天气微热,舟若行出了薄汗,脱掉防晒衣搭在小臂,露出里面的小衫。南天远不着痕迹看了眼,道,“穿上。”
    舟若行低头看看,羞赧又套上外套,“天热了,穿得越来越少了,你节制些。”
    “好。”
    他浅笑,“咬在后背和大腿上,吻痕不会被发现。”
    她生气,不再理他。松了手自顾自往前跑。南天远就在后面跟着,她跑上几级台阶,回首看他,等他走近又往上跑。
    边闹边玩,登顶时候舟若行微微地喘。
    南天远拧开保温瓶盖给她,“冰豆沙水,早上请糖水铺子老板熬的。”
    舟若行闷了半杯,小小打嗝,满足。
    跨过门槛,走进清凉的大雄宝殿。
    金色释迦坐居其中,半阖眼帘。
    她跪在其前黄色蒲团上,虔诚双手合十,额头触地。
    心中默念,然后起身。余光望去,南天远已经上前将手中线香点燃,插在佛前巨大的香炉里。
    “你许了什么愿?”
    南天远重新牵起她的手,“无论在哪里以何种方式祈福许愿,我心中默念只有一个。”
    “愿我和我的妻子一世平安。”
    “我说,谢谢。”
    南天远微诧异,挑眉。
    “我对佛祖说,谢谢。”舟若行随他在寺院里漫无目的的散步,“我有些明白,你的书桌上为什么一直放着那尊白玉佛了。”
    “恨有极值,爱也有。但是你始终没有走向极端。你总说这个世界多的是灰,其实爱与恨又何尝有明确界限。”
    南天远眼底和心中同时划过暖流。无需过多言语,枕边人便心有灵犀。
    禅堂是居士们在寺院修行的地方。近几年很流行禅修,因此山上年轻人也多了起来。
    舟若行他们就在禅院食堂用午饭。
    粗陶釉面甘草黄的浅碗里是柔白细软的阳春面,自选素浇头。舟若行挑了半勺四喜烤麸和西红柿打卤,竹筷子拌匀,尝一口。
    “唔!”
    好特别,不是熟食店流水线的浇头味道。
    再吃两口,她觉着味道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尝过。她想问南天远,刚转头,却看到他怔怔看眼前浇了四喜烤麸的面。
    南天远放下筷子,说,“你先吃。”
    彭卉仪一手端着不锈钢大盆,一手捏勺子向浅碗里平均地分浇头。
    蓝色棉麻布帘被掀开,一位年轻人进来道,“净仪居士,有人找。”
    她回头看,门边站了一个人。
    没有上前,就贴着靛蓝色布帘站在门口。登山鞋,运动装,身材挺拔,眼里盈着水光。
    没有意外,彭卉仪转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天远,来看爸爸么?”
    彭卉仪剪短了发,毛寸长,两鬓已经染霜。人胖了,面容平和,眉眼也舒展了。南天远看了好一会,才敢抬脚缓缓走近。
    “我和学校申请提前退休了。”彭卉仪将四喜烤麸分完,又端起素三丁浇头,“在这里,我不是彭教授。”
    “我是净仪居士。这儿的一天很长,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生活。我想,因和果为什么一定相生,难道不是因为缘,才让所有事情和人相遇么。”
    南天远抿直唇角,不敢泄露表情。
    稳了很久,他才轻声开口,嗓音微哑,带了鼻音。
    “你当初资助我的时候,是不是知道我是南仲冬的儿子?”
    彭卉仪慈祥地笑,眼神如湖水般平静看着他,“在你给我发邮件自荐,在你叩响我办公室的门说要加入课题组,在你接近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宋仁礼的太太么?”
    舟若行简单用餐后,没等来南天远。
    一个人蹲在禅院前的花园,看蚂蚁搬家。
    旁边两个年轻姑娘穿着寺院禅修的灰麻布衣服,也坐在花园里聊天。两人聊山下的事,无不感叹工作辛苦,内卷严重。
    一人说,我去年来了一周。今年住更久,已经半年了。
    另一个问,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那人无所谓地笑说,已经辞职了。山下太吵闹太纷杂,我在这里挺好。
    舟若行撇嘴。逃避有什么用呢,山上山下,都是尘世。而世俗的快乐多有烟火气!
    和老公爬山看风景,吃一道素斋,傍晚再去虹口足球场看比赛放飞自我,晚上回家对月浅酌,再探入爱人身体。
    这吵闹,这纷杂,时刻提醒人间值得。
    她不需要清净,只要她想,她时刻都是澄澈自我的。舟若行明白何时该耽溺,何时又该清醒。但不愿意活得这样明白。
    这世上就是有许多想不明白理不清楚的事,和爱人混混沌沌地活,开心地活,足矣。
    那群工蚁齐心协力,终于把比自身体积大上数倍的面包渣搬进洞穴。
    舟若行都替它们捏一把汗。
    听闻熟悉脚步声,舟若行抬头,南天远清逸翛然地从后厨向花园这边走。
    她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浮尘,主动把手放进他掌心。
    南天远拉着她往下走,“你之前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觉得很艰难的时刻。”
    “当彭教授毫无保留的指导我和帮助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困惑。”
    舟若行打断他,“蚂蚁已经把面包渣搬回家啦,就不会再回头想过往的辛苦。”
    “嗯?”南天远微楞,随即笑,低头亲了她脸颊。
    山上的风清凉透彻,追随两人背影,一路向远方。
    “嘟嘟嘟嘟——”
    每隔几周,南天远都要置身这样的环境。
    前后左右,脖子上挂口哨的,敲锣打鼓的,脸上贴申花队标纹身的……他这个伪球迷被家属带入俱乐部专属球迷观众席,不得不融入其中。
    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刚申花梅开二度,舟若行站起来嗷嗷大叫,跟着唱歌。又拉起他做人浪。
    闹腾了一会,才坐下。
    舟若行从他手里抽过可乐,咬着吸管问,“你猜这场比分?”
    “猜不出。”
    南天远淡然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就像是追舟若行那会,为了讨到X团的亲签,他跟着粉丝半夜蹲酒店等哥哥们下班回来。
    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新专辑,兴奋不已,他一脸漠然。别人问,帅哥,你不激动么。他想,激动,想到我糯糯看到签名,应该很激动。
    就如此时,球迷们开始互下赌注。有熟悉的还问舟若行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宵夜火锅走起。南天远对球兴趣不大,但是兢兢业业陪在她身边。
    “传球传球!!防守!!射门!”
    球迷们站起,紧握拳,双眼紧盯场下。
    “啊!谢特!”
    舟若行捶胸顿足,勾向前的身子重回座椅。她打了南天远后背一巴掌,“真不争气,这么好的进攻机会,打门框了!”
    南天远忍着笑,又不敢大笑。捏捏她脸颊,“下半场肯定逆转。”
    正说着,主裁判吹响中场哨声。
    大屏幕切换到摇臂,扫过观众席。
    舟若行伸了懒腰,把小腿搭在南天远腿上,“唔,今天爬山腿酸,晚上帮我按按。”
    “按全身么?”他贴过去,指节弯曲顶在足三里,酸酸麻麻,却疼得舒服。
    舟若行轻哼出声,瞥他眼。
    她半身窝在他怀里,想坐直,南天远抬眸,突然拉住她不让离开。
    按住她肩膀,带到身前。
    舟若行娇嗔,“你又要干嘛?”
    “别动。”
    他黑眸看进她眼底,双手捧起脸颊,向右侧首,薄唇碾压上微翘的唇瓣。
    可乐的甜渡在两人齿间,舌尖染了微涩的麻。
    “老公……”舟若行瞪大眼睛。南天远极少在公众场合如此大胆不羁。
    身边爆发出口哨声和掌声。
    现场DJ拉长音,wow~太!甜!啦!
    舟若行登时明白过来,笑弯了眉眼,笑弯了嘴角。
    偌大屏幕上,一切被放大。
    南天远微闭双眼,清冷不再,无限温柔宠溺地落吻在舟若行唇上。她仰首承接,回握他的手。
    鼻尖是爱人浓烈的气息,怀抱是爱人炙热的身体。
    两颗心同频,紧紧相依,再不分离。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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