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街道上,热闹喧嚣。
    洛绝影跟冉月嬋并肩而行,漫步市集。
    为防登徒子上门,冉月嬋这次学乖了,轻掛面纱,淡素蛾眉,一袭洁白长裙,飘逸若仙。旁人瞧见她这美目盼兮,秀丽之貌,绝对想不到她曾是个手持刃器,天天练武的镖师。
    洛绝影表现得悠哉,一副有恃无恐,正是工于心计,反其道而行。一般人必定认为他是五大宗门头号敌人,如今他人在金陵的消息已传开,又怎敢大摇大摆地露面。再者,这些人没见过他,又怎可能认出他?除非百鬼门那叁人,连夜去找画师,将其绘像画出来。
    洛绝影向来有后手,他不喜拼运气,因为运气时好时坏。事实上,腾蛇神君给了他很多张人皮面具,就算这次不幸被人认出,他也可以换一张脸孔再出来。行家或许能认出,但世上又有多少易容高手,这些人也不一定来金陵。
    易容是一门手艺,本该无贵贱之分,江湖上的人却嗤之以鼻。
    这门手艺虽无好坏,世上太多人却心怀不轨。
    听起来虽很荒谬,事实却是如此。
    这些人之所以易容,多为掩饰身分,避人耳目。
    通常只有见不得光的人要易容乔装,这些人多为恶名昭彰的罪犯,所以世人对易容并无好感,只觉此为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洛绝影暗自苦笑,当年他未雨绸繆,戴上人皮面具,如今却帮上大忙了。
    但是,因此派上用处,反而更令人无奈。
    杀妻弒师之名一日未除,他永远别想堂堂正正露面。
    洛绝影仰望天空,轻吁了口气,若有所思。
    冉月嬋问道:「怎么了?」
    洛绝影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你有哪儿想逛吗?」
    冉月嬋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洛绝影目含笑意,道:「人们常说为所当为,我正想喝酒,要不去趟花舫?」
    冉月嬋俏目圆瞠,面色一沉,道:「若要喝酒,你可以去酒馆。」
    洛绝影是正常的男人,但他对花舫的女人没兴趣,因为那些人很多都是可怜人家,从小签下卖身契,一想到这里,他便不愿狎戏褻玩。
    陡然间,前方传来声音,道:「真是巧了,这不是洛兄吗?」洛绝影转头一瞧,原来喊他的人是段无殤,在他的身后跟着花彩凤和萧浪两人。
    花彩凤瞧见洛绝影,美目一亮,脸现喜色,小酒窝被挤得可爱动人。
    萧浪一如往常,面色沉重,死死地盯着洛绝影,始终抱持着敌意。
    花彩凤凑上前来,笑吟吟道:「洛公子真厉害,来金陵不到几日,便已闹得满城风雨。出门前我爹还告诉我,你行事稳重,要我多学着点。看来,他老人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洛绝影想起翠儿的事,不禁苦笑道:「此事非我所愿。」
    段无殤正色道:「我听闻九大门派正派人打探你的消息,你如此明目张胆走在街道上,难道就真的不怕他们认出你吗?」
    洛绝影道:「对于武林来说,我不过曇花一现,又有谁会记得我?」
    段无殤讶道:「你当真不怕?」
    洛绝影道:「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害怕的事,若成日畏畏缩缩,岂不是要失了很多乐趣?」
    段无殤皱眉道:「你这话自相矛盾,若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洛绝影敛去笑容,意味深长道:「世上很多事比死难受。」
    段无殤思索半晌,应声道:「不错,五仙坛就是一种例子。」他身为百花谷大弟子,素有「小邪医」之称,他当然知道毒有多可怕,尤其是你不想让那人死,而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洛绝影笑道:「不瞒你们说,我逛了这么久,你们还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
    花彩凤道:「看来我们掌握到一个秘密了,就是不知这个祕密值多少银两。」
    洛绝影笑道:「要是卖了好价钱,记得分红,我只要几罈好酒。」
    花彩凤嗤嗤一笑,道:「少来了,以你的武功,就算他们知道你在这儿,我看也拿你没輒。」
    洛绝影道:「这太抬举我了,我可不敢当。」
    段无殤似是想起什么,道:「相逢既是有缘,我们百花谷不久前在金陵买了间宅子,不知洛兄有没有兴趣前来做客?」花恨风交代过他在金陵遇到洛绝影,必与之交好,切勿交恶。
    洛绝影沉吟道:「今日怕是不行。」
    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想被人察觉行踪。
    若与百花谷交好,势必引来别人的注意,毕竟百花谷也是小有名气。段无殤虽想挽留他,但他知道好事多磨,欲速则不达。他拱手作揖,道:「若洛兄改变心意,随时欢迎。」
    花彩凤难掩失望之色,幽幽道:「你当真不来?」对她来说,洛绝影是武林一个传说,甚至他还出手救过自己。她自幼很少离开百花古,更别说涉足江湖大小事,故而十分憧憬。当年叁邪联手入侵中原,洛绝影身为当事人,必然知道许多秘辛,这也是为什么花彩凤缠着他不放的原因。
    段无殤微微一笑,道:「师妹,别为难人家了。」
    萧浪冷然道:「别人不肯赏脸,我们何必强迫他。」谁都听得出来,他语气带着讥讽。
    花彩凤道:「难得出一趟远门,我可不想空手而归。」
    段无殤连忙打圆场道:「师妹,要不等等我们再去市集转转,买你爱吃的甜糕和发簪?」他想起花恨风千叮万嘱看紧花彩凤,毕竟五仙坛奸诈狡猾,极有可能挟她当人质。若是情况允许,段无殤本想待在宅院不出门,但眼下若不安抚花彩凤,她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花彩凤闻言大喜,欣然道:「师兄,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段无殤苦笑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被花彩凤算计了。
    告别段无殤等人之后,冉月嬋瞥了洛绝影一眼,冷冷道:「那位姑娘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洛绝影道:「你把她想得简单了,这ㄚ头精明得很,懂得利用我去让段无殤释出好处。再者,她之所以对我感兴趣,那是因为她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不光她一人,很多人都想知道,她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两人谈话之际,一股强大的气息迎面扑来,笔直射向两人。
    冉月嬋环顾四周,警戒道:「是九大门派的人吗?」
    洛绝影为之一怔,呢喃道:「原来他也来了。」
    冉月嬋担忧道:「究竟是谁?」
    洛绝影道:「放心好了,只是一个故人。」他没有多作解释,快步朝西北方走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河岸旁。
    一叶扁舟独立江上,茶香裊裊,飘江而来。
    洛绝影倏地一晃,纵身飞掠,如秋雁盘空,轻盈落下。
    冉月嬋撩起衣襬,施展轻功,玉足蜻蜓点水,紧跟其后。
    两人来到小舟上,冉月嬋美目一凝,一名颈掛金色佛珠,长发飘逸的年轻男子,双腿盘膝,身板端正,面如止水地坐在草蓆上。
    年轻男子长得十分俊美,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宛若画中之人,完美无瑕。
    他轻抬目光,打量两人之后,朝着洛绝影浅浅一笑,道:「洛兄真是好福分。」
    洛绝影顿了顿,苦笑道:「我与她的关係,并非你想得那样。」
    年轻男子笑道:「看来是我唐突了,如此佳人,洛兄不先介绍一下吗?」
    洛绝影道:「我记得你是个和尚,难道对女人也有兴趣?」
    年轻男子端起茶盅,轻啜一口,道:「若有一个陌生人上了你的船,你会因为对方是一个女人或是小孩,便不问此人的来歷吗?」
    洛绝影洒然一笑,道:「若是我的话,我绝不会过问。」
    年轻男子问道:「哦,此话当真?」
    洛绝影解释道:「如果我没醉倒,我不会让一个陌生人接近我。」
    年轻男子怔了怔,道:「你的确是这样的人。」
    洛绝影淡然一笑,道:「她叫冉月嬋,剩下的话,我应当不用多说了。」
    年轻男子微皱起眉,道:「你似乎认为我什么都知道?」
    洛绝影不以为然道:「世上还有能瞒住你的事吗?」
    年轻男子放下茶盅,炯炯双目凝视冉月嬋,缓缓道:「冉氏兄妹,龙吟虎啸,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如此倾城美人,难怪你不惜与真龙教为敌,也要收留她。」
    洛绝影叹道:「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我可没这种雅致。」
    年轻男子点头道:「不管如何,能够化敌为友,不战而屈人之兵,委实厉害至极。」
    洛绝影耸了耸肩,道:「当初可没这般简单,我差点还被他们杀了。」话音甫落,冉月嬋一双美目锐利瞟来,彷彿是在抱怨「说好不提旧事」一样。
    年轻男子放下茶盅,笑道:「你不向别人介绍一下我吗?」
    洛绝影皱眉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扭捏了?」他望向冉月嬋,思索半晌后,道:「他是货真价实的和尚,名叫天不赦。」
    冉月嬋闻言愕然,杏眼圆瞠,倒抽一口凉气。提到天不赦,此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正是叁祸之一,鼎鼎大名的「佛祸」,与洛绝影和云无踪齐名。
    洛绝影席舟而坐,道:「这次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天不赦道:「这话我正想问你。」
    洛绝影皱起眉头,天不赦是个不错的朋友,与他在一起可以谈天聊地,煮酒论茶。天不赦的唯一缺点,便是不喜把事情直白而述,总要绕好几个弯,时而打哑谜,令人哭笑不得。
    洛绝影望着天不赦,沉思良久后,微微一笑道:「你必不是偶然路过此处,我早该猜到云无踪留有后手。」
    天不赦道:「你还是一样敏锐。」
    洛绝影道:「他找我是因为五毒坛,找你莫非是为了百鬼门?」当年他们叁人各司其职,洛绝影对付五毒坛,云无踪对付万妖宫。天不赦对付百鬼门。
    天不赦呷了口茶,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虽然有请我过来,但我没当面答应,所以他也不知道我是否会来。我本来还是犹豫,但圣巖寺的人过来了,我总得来瞧瞧一下。」
    洛绝影道:「我记得你已被逐出圣巖寺了。」
    天不赦道:「心中有佛,人在哪里均是一样。」
    洛绝影道:「你何时来的?」
    天不赦缓缓道:「我是昨晚到的,稍早去找了云无踪,顺势帮了他一把。」
    洛绝影讶然道:「他发生什么事了?」
    天不赦将竹林的事说出来,冉月嬋听得心惊胆颤,衝口道:「想不到百鬼门竟派出『小阎王』阎寒,我记得他应当在闭关修行,没想到居然出关了。!」
    洛绝影眉毛轻耸,好奇道:「若你跟云无踪联手,百鬼门的人胜算必然不大。」
    天不赦道:「你以为没人帮阎寒吗?」
    洛绝影皱眉道:「百鬼门这次精锐尽出,野心必定不小。」
    天不赦问道:「你怕了吗?」
    洛绝影叹道:「你们好像以为我什么不怕?」
    天不赦笑了笑,道:「答案已在你心里,我又何必说出来,自讨没趣。」他缓缓抬头,望向那抹逐渐消失在河面上的夕阳,道:「这杯茶当作见面礼,后会有期。」霎时间,他拔地而起,双足腾空,迅若闪电,惊鸿一瞥,转瞬之间,人已消失在河上。
    冉月嬋定过神来,纳闷道:「他真是『佛祸』吗?」
    洛绝影道:「他与我同病相怜,均是遭人陷害。当年百鬼门渗透九大门派,他杀了不少卧底,但有些人非要说他是滥杀无辜,最终他被指控残害正道,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冉月嬋忿忿道:「这些人真是瞎了狗眼,一个比一个蠢!」
    洛绝影叹息了一声,道:「他们并不蠢,只是因为自家弟子勾结百鬼门,传出去有损名声,所以才出此下策,把所有罪名都甩给了他。圣巖寺为此事懊恼不已,迫于眾人压力,只能将他逐出寺门,杜绝间言间语。」
    冉月嬋不满道:「这些人如此可恶,你不该答应云无踪的,应该让他们自生自灭。」
    洛绝影倏地起身,一字字道:「我活着从来不是为了别人,我只为自己而活。」寥寥数语,却似饱经沧桑,语重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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