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在一天之间经历四季,屋外的淅沥冷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豆子般大小的冰雹,噼噼啪啪打落到水面上,溅起碎玉般的水花。
    百里赟淇那骨节分明的手连同手腕浸在水涧里,冰川水冷冽地从指缝里流过,却带不走他脸上的燥热。几粒冰雹打到他脸上,顺着立体的五官滚下去,颤巍巍滑过不停起伏的喉结,使坏般地跳进领口里。冰珠划过白皙的胸膛,被体温融化,留下一道道水痕。像被冷意刺激得有些难耐,他弯曲下修长的双腿,低喘着把脸藏到双膝之间,努力想遮住黑暗中不易察觉的两朵红云。半晌,乱跳的心平静了些,他抬起脸盯着水面上自己破碎的倒影,双手连续掬了几捧冰水拍到脸上,又静了几秒,他撑着膝盖站起。
    脸上和发梢上残存的水珠并没有被抹去,顺着起身的动作像雨水般漓了他一身,“幸亏穿的黑衣服,湿了也看不出来。”他自嘲地嗤笑。夜风穿透湿衣,像刀子般刮到身上,他吸了口寒气醒神,表情闲淡地走回小屋。
    暖融融的橘黄火光印在小屋墙壁上,光影随着火苗跳跃投射出不同的形状。秦棠已经在壁炉前方水泥地上铺了几张皮毛,自己躺在左边,闭着眼睛貌似已经睡了过去。池珏坐在另一侧的毛毯上,尽量不想靠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就弯着身子抱着双腿,看着火焰发呆。
    屋里寂静,厚重的砖墙挡住了旷野里的冰雹声,只是偶尔有火花爆出的木柴破裂声。开门声在这时显得喧响,池珏随着声音侧头看向门口。
    百里半垂着额发走进来,抬头便与池珏四目相对,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没有想到屋里会是这幅景象,睁大了丹凤眼呆立在门边。冷风从门外灌进来,门板被吹得东摇西晃,撞到外墙上,发出“砰”的声音,冰雹声大作,“哗啦啦”地仿佛正从头顶洒下来。秦棠在梦里“哎呀”一声,闭着眼翻了个身,像是抱怨被冷到了。他这才回过神来,转脸把住随风飘荡的门板,迟疑地慢慢关上了门。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百里赟淇站在原地,池珏带着笑意伸手触摸他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里,方才好不容易消散的脸红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小屋闭塞,秦棠伸长手脚躺着,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现下百里赟淇只有两个选项,要么就一直在门口傻站着,不然就是坐到池珏身边。
    池珏见他站在门口不动,以为他不愿意和女生坐在一起,可是让人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像回事呀。她撑着毛毯往墙边挪了挪,朝门口的人招招手又指了指身侧的空地,示意他空间足够,可以过来坐。
    百里赟淇精灵般的耳尖颤了下,他抿着薄唇,一步一步走到池珏身边,曲着腿坐下,直占了一点毛毯边边。
    “外面很冷么?”池珏下颌搁在膝盖上,烤着火有些头晕,觉得浑身无力。她听见身侧少年的呼吸沉重,以为他在外面冻着了,强撑着精神悄声问道。
    “还好,”百里赟淇见她垂着眼睑,精神疲倦的样子,低哑道,“困了就安心睡会儿,我看着呢。救援过来或者有情况,我再叫醒你们。”
    或许是因为秦棠在睡觉,百里嗓音放得轻。池珏恍惚间听见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想张嘴说话,却感到嘴里腥甜,喉头刺痛,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意识渐渐模糊,因缩着身子觉得背上酸疼,便舒展开四肢,眯着眼侧卧到毛毯上。
    少女躺在身边,像初秋落下的枫叶,清脆地飘落心间。百里赟淇见她闭上眼睡去,吐了口气,浑身紧张的肌肉放松了些,他垂下手臂,低眉看着池珏暖光里娇俏稚嫩的睡颜,神情不自知地柔和起来。
    秦棠靠着热源呼吸绵长地熟睡着,池珏却睡得不踏实,她身上发冷,头上却热,四肢酸软,想翻身又使不上力气,脑袋里像被灌了水泥,昏沉沉地睁不开眼。她额头上似顶着块热碳,燥得不行,不知不觉向着身边温度较低的地方靠过去。
    百里赟淇突然感觉手上一热,池珏的脸正紧贴在他右手手背上。他先是慌张了一下,滑嫩的触感窜遍全身血管,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乱跳,缓过神来才发现手上的温度不对,虽说是在炉火边,但人的正常体温也不至于这么烫。他右手垂着没动,扭腰把左手撑到右侧地上,弓着背垂耳凑近右手边的小脸。
    池珏的呼吸声微弱,但很急促。薄软的鼻翼不停扇动,眉头也微蹙着。
    百里赟淇心往下一沉,贴近池珏的耳朵轻声唤她,没有得到丝毫反应。他挪开右手,反手覆上她的额心,热浪滚滚从皮下组织传导到掌心。池珏怕是病了,他坐回地上,脱力般靠到墙壁上,内心极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他叹了声,环顾着四周想了想,起身脚步放轻又走出门去。
    冰雹比方才小了些,气温却不见回升。屋侧潺潺的水涧懈怠地流过,眼看就快要被冰冻住,百里赟淇走过去,双手交叉抓住上衣的下摆,抬起手臂反手将单衣脱下,如雪的皮肤猝不及防暴露在冰雹下,转眼间被打出点点红痕。他不在意地蹲下身,双手将黑色上衣完全泡到冰水里,用力搓了会儿,才直起身把衣服拿出来拧干。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抖开已经不滴水的湿衣,勉强将它迭成湿纸巾般大小,用指尖拎着径直走回小屋。
    池珏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侧躺着,身上盖着他的风衣。百里赟淇单膝跪在水泥地上,一手托住自制的“降温贴”,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小心地推动让她平躺下来。双手拎着湿巾的边角,轻轻敷到她的额头上,她蹙起的眉目触到冰凉,逐渐放松。百里赟淇靠坐在墙边,时刻注意着池珏的状态,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拾走变得温热的衣服,赤裸着上半身又去冰涧里把衣服浸凉。
    如此重复了两回,百里赟淇伸手摸摸池珏的后颈,十分滚烫却闷着不出汗,看来高烧并没有退降的趋势。池珏正陷在泥沼般的噩梦里,手指抓着身上盖的风衣,后颈感受到他寒冷的手,用鼻音嘤唷几声。
    百里赟淇将舌头抵在齿间啧了声,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抬手解下一直挂在胸前的十字架项链,盯着它看了片刻,终于做了决定。他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用尖细的那头挑开十字架侧面一条细微得几乎不可见的缝隙。十字架顺从地在缝隙处分开,一小片亮晶晶的像是芯片的东西滑落出来。
    这是独属于百里赟淇的卫星信号定位,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可以从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找到他。生死关头的确可以拿来救命,但是……
    少年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将分裂的十字架小心放进裤子口袋。他弯腰捡起那片晶亮,赌气似的去门外空地上找了块石头压住它的一角。这样,她应该很快就会没事吧。随着手上的动作,脑海里的各种想法最终汇聚于一念。
    寒气刺入骨髓,少年昂着头,丹凤眼里渐深渐沉。乌云蔽月,他光洁的身体是黑暗里唯一的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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