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事实上,它只是陆诀路过一间铁匠铺,花二两银子买的,却是聂秋实见过最可怕的剑。
    陆诀抬眼看他,道:知道我为何不杀你么?
    聂秋实摇头,他眼中满是恐惧,连一丝恨意都不敢有。
    陆诀道:因为我在海市的仙酿居见过你,你当时点了一出《天阙山之战》,还买下了穆苍梧的皮影,让它斟酒。我觉得很有趣,因为我就是穆苍梧。
    聂秋实瞳孔一缩,呆呆地看着他微笑的脸,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竟被吓死了。
    陆诀叹了口气,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
    第七十九章 道是无晴
    吕明湖和吕黛江屏就在兖州分手,吕黛生怕穆苍梧再对他下手,再三叮嘱他小心。
    吕明湖觉得待在江屏身边的她比自己危险多了,怕惊动穆苍梧,也不好说什么,便回了庐山。
    千门万户宫里感觉不到辰光流逝,回到杭州,江屏才知道已过去一日。
    满脸焦急的老管家看见他们,眉头舒展道:少爷,少奶奶,你们再不回来,老奴便要叫人去找了。
    江屏笑道:让厨房多做几个好菜,再开一坛金华酒,我和少奶奶劫后余生,得庆祝一番。
    老管家忙道:怎么,你们在外面遇上麻烦了?
    江屏道:一言难尽,说了你也不明白。
    折腾了这一通,在花厅吃了几杯酒,疲倦上涌,吕黛哈欠连天,眯着眼见江屏擎着酒杯,面色沉静,似有心事,便问道:郎君,你在想什么?
    江屏还能想什么,不过是为她舍自己,随吕明湖而去的事耿耿于怀罢了。
    他注视着吕黛,忽然想到一个很傻的问题,忍了又忍,没问出口,道:没什么,困了便回房睡罢。
    吕黛点点头,回房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江屏挥退丫鬟,坐在床边替她脱了鞋,摘了钗环。她脸庞嫣红,身上滚热,江屏解开她的衣衫,一面抚摸,一面把头低下去。
    吕黛笑起来,扭着身子,伸手推他道:莫闹,我还要睡哩!
    江屏按住她的手,在那白生生,香馥馥的嫩肉上咬了一口。他力道不轻,引来一声细细的呻吟。吕黛睁开眼,与他灼灼的乌眸对上,不禁想起捉住猎物的鹰隼,满眼都是非吃不可的凶光,叹了口气,伸手替他解了腰带。
    他身子覆上来,动作有些粗暴,吕黛几次叫他轻点,他都不听。本来就困,又不舒服,小喜鹊便恼了,手脚并用挣扎道:不玩了,你下去。
    江屏心中的郁气一下被点着了,恶狠狠地冲撞她,道:谁跟你玩了,夫妻敦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吕黛痛急了,又哭又喘,双手在他身上乱抓,渐渐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欺负够了,裹着被子背过身去啜泣。
    欲火平息,江屏才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两条胳膊被她抓得惨不忍睹,背上更不知是何光景,苦笑道:好了,你把我抓成这样,我给你赔个不是,扯平了罢。
    吕黛不理他,肩头轻颤,哭得可怜。江屏伸手扳她的肩头,欲使她转过身来,被她反手一抓,臂上又添了三道血痕。
    江屏叹息道:好狠心的鸟儿,不在乎我也就罢了,还下这般毒手。
    吕黛半是气愤半是委屈道:我何曾不在乎你,分明是你只顾自己快活,不在乎我的感受。
    江屏道:成亲以来,我总是舍不得你,只这一次放纵了些,你便这样,我若为了别的女人弃你于不顾,还不知怎样呢!
    他到底忍不住,把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又觉得自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转脸看着墙壁。
    吕黛扭头看着他的后脑勺,心中了然,反倒欢喜起来,道:当时那个情形,换做是你,我也会跟你去的。
    江屏听了这话,舒坦多了,把之前想问没问的傻话也问了出来:倘若我和吕道长同时落入陷阱,你选谁?
    当然选你。吕黛说的是真心话,毕竟跟着吕明湖,她也只是个累赘,倒不如去保护江屏。
    江屏回嗔转喜,温存一番,抱着她睡了。
    梦里他又在海上漂浮,漂到那座岛上,侏儒们拿着长矛驱赶他。跑着跑着,听见有个声音叫他的名字,脚步一顿,被长矛击中,飒然惊醒。
    江屏,梦里那个声音又在叫他。江屏循声看去,借着月色,只见窗外有个人影,头戴高冠,像是道士的模样。
    醒了?出来罢。再听这个声音,清清冷冷的,仿佛是吕明湖,这么晚,他来作甚?
    江屏还以为是做梦,回头看看吕黛,睡得正香,一点都没听见的样子,便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梦,下床穿了衣服,拿起桌上的玉簪,一边束发,一边走出房门,果然看见吕明湖手持拂尘,立在月下。
    江屏道:吕道长,你为何大半夜来找我?怪吓人的。
    吕明湖冷冷道: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来找你,去那边屋里说罢。
    江屏有种不好的预感,跟着他进了东厢房。吕明湖点起灯,他之前已在院子周围布下结界,这时又在房间周围布下一层结界,以免走漏风声,被穆苍梧发觉。
    江公子这个称呼从吕明湖口中说出来,比陌生人还生疏,他向一把交椅上坐了,漆黑的眼睛看着江屏,问道:妖王穆苍梧的事,你知道多少?
    江屏被他看得紧张,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下,道:我只听阿黛说过,穆苍梧是四百多年前的妖王,在天阙山一战中败给了琼芳真君,肉身被毁,魂魄不散,被关在地府。
    说着奇怪起来,道:吕道长,既然他被关在地府,前日暗算你的厉鬼又是谁?
    吕明湖道:你还不算太笨,穆苍梧早已逃出地府,地府唯恐天庭怪罪下来,隐瞒至今。而穆苍梧自己想必是有很多顾虑,一直化名陆诀,藏匿在俗世凡人体内。地府为了捉拿他,损兵折将甚多,又以吕黛要挟我帮忙。这件事,穆苍梧多半也是知道的,才会利用吕黛暗算我。
    原来如此。江屏恍然大悟,欠身道:能者多劳,吕道长辛苦了。
    江公子,你听说过崆峒派不曾?
    江屏点头道:听说是与武当差不多的道门大宗派,我和阿黛在仙酿居吃酒时,遇见过一帮崆峒派的弟子,趾高气昂,确实不同凡响。
    吕明湖深深看他一眼,道:就在昨日,崆峒派满门被灭,无一活口,从他们所受的伤看,凶手只有一个。
    江屏呆了呆,道:莫不是穆苍梧所为?
    吕明湖道:除了他,我和家师都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那次在天风阁,割下焦宗主头颅的应该也是他。
    江屏道:这样一个魔头重返阳间,当真是件棘手的事。只可惜我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帮不上你们的忙。
    这倒未必,江公子,前不久我从一位前辈的遗言中得知,穆苍梧之所以魂魄不散,盖因他有个分身留在阳世。只要除掉这个分身,便能破了他的生生不息之法。
    江屏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变了脸色,僵硬地笑道:吕道长,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穆苍梧的分身罢?
    吕明湖道:若非如此,千门万户宫里那么多面镜子,你为何每次都能选中生门?
    江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像那次赢了乔吉,自己好像站在软绵绵的云端,随时会掉下去。
    吕明湖的话加重了他的恐慌,不仅仅是怕死,更怕自己生来便是个工具。
    不是,一定不是,他稳住心神,坚定地冲吕明湖道:我运气好而已,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吕道长,你不能因为这个便说我是穆苍梧的分身,这太武断了。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道符,隔空取来一壶茶和一只空碗,将符在碗中烧成灰,倒入茶水,推给江屏,道:喝了它,你若不是穆苍梧的分身,自然无恙,你若是,我用八卦镜便能照出他存在你体内的妖魄。
    江屏望着碗中的符水,心想我若真是穆苍梧的分身,这碗水岂不就是催命符?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又急忙否定这个念头,咬了咬牙,端起碗,一口气喝了。
    吕明湖拿出八卦镜,道:把上衣脱了。
    江屏脸色骤变,紧紧捂住衣襟,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道:你方才可没说要脱衣服!
    他身上都是吕黛抓的血痕,吕明湖这么聪明的人,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不杀了他!
    本来不喝符水还未必会死,这下喝了符水,是不是穆苍梧的分身都要死,江屏一瞬间把肠子都悔青了。
    吕明湖莫名其妙道:你又不是女人,叫你脱衣服怎么了?
    江屏目光闪烁,看了看门外,心知在劫难逃,垂死挣扎道:吕道长,我若不是穆苍梧的分身,你能否保证不杀我?
    吕明湖觉得他内心阴暗,把自己想成了杀人狂魔,没好气道:你不是,我杀你作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出尔反尔!江屏红着脸站起身,磨磨蹭蹭地宽衣解带,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那些细细长长,纵横交错,还很新鲜的血痕显然是出自女人之手。这会儿功夫,他身边的女人只有吕黛。
    这就是她想要的床笫之欢?
    吕明湖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得出乎江屏意料。他将法力注入八卦镜,镜光照在江屏胸口,赫然显出一条约有两寸长的黑色纹路。
    仔细看,这纹路还在动,仿佛一条被钉住的小蛇。
    江屏低着头,也看见了,脑子里轰的一声,天塌地陷,他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像一尊石像坠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做凡人好不好?江屏一直觉得很好,即便在吕黛的带领下,见识过种种仙家妙法,他依然不改初衷。
    因为凡人朝生暮死,所以对悲欢离合,世间万物有神仙难以理解的热情。就像吕明湖,他法力高强,相貌英俊,只要他愿意,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可他并不觉得男欢女爱有何乐趣。这难道不可惜么?
    看不破红尘,有时是种福气。江屏原以为自己是个再幸运不过的凡人,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个再倒霉不过的工具。
    他抬起头,面色灰败,一双神采全无的眸子好像被风吹灭的灯,看着吕明湖,并没有求饶,只是涩声道:吕道长,有你照顾阿黛,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动手罢。
    他闭上眼,腰板挺得笔直,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倒是比吕明湖想的勇敢。
    吕明湖眉峰紧蹙,收起八卦镜,沉默半晌,道:把衣服穿上罢。
    江屏诧异地睁开眼,道:你不杀我?
    杀人并不是好事,让我再想想,或许有不伤及你性命的法子,除掉你体内的妖魄。今晚我与你说的话,勿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吕黛。
    这样一个人为自己着想,江屏简直受宠若惊,呆呆地点了点头,穿好衣服,道:吕道长,我死了,阿黛便会回到你身边,你不高兴么?
    吕明湖瞟他一眼,道:将来我会带她去天界,我希望她对凡间的回忆都是快乐的。说罢,拂尘一挥,撤了结界,出门化光而去。
    江屏伫立在夜风中,目送那一点星光远去,喃喃道: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啊。
    第八十章 鹊桥归路
    席冲的身份已经暴露,百草街的茅屋回不去,陆诀便带着苇娘住在洞庭湖畔的一所宅子里。苇娘喜欢这个地方,推窗可见湖光山色,每日和心爱的男人侍弄花草,洗菜做饭,过去总觉得漫长的辰光倏忽加快了流速,一眨眼半个月便过去了。
    这日傍晚,陆诀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少女,身材纤细,面孔白净。
    陆诀道:这是我从海市买回来的丫鬟,叫秋萍,往后便让她服侍你罢。
    秋萍上前道个万福,苇娘警惕地打量她一番,拉着陆诀走到一旁,道:我不用人伺候,你让她走罢。
    陆诀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大约三个月后回来,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本想让我的朋友照顾你,又怕你不习惯。秋萍是妖,会点法术,不仅能帮你做事,还能保护你。
    苇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眼中还有几分忐忑,道:你一定回来么?
    陆诀抚上她的脸庞,笑道:不回来,我便是池子里的王八。
    苇娘道:好,那我等你。
    崆峒派被灭门,其他门派都人心惶惶,一时,捉拿陆诀成了道门与地府的共同目标。就连四百多年前,对付穆苍梧,双方都不曾似这般团结。毕竟当时穆苍梧为祸人间,并不是地府的过失。
    阳世也好,阴间也罢,官府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陆诀没有刻意掩盖行踪,很快便被鬼差发现他住在一座无名的小岛上。消息传回地府,地府又通知道门,双方派出二十六名高手前往陆诀所在的无名岛。
    吕明湖是这二十六名高手中最年轻的一个,吕黛闻讯,便带着江屏赶回长乐宫。
    秦广王手下的娄判官也在,吕黛见过他,道:娄大人,您老是长辈,修为深厚,法力无边,到了岛上,可得多看护明湖些。
    娄判官苦笑道:小娘子,莫要给我戴高帽,我虽比小吕道长痴长几百岁,法力还不及他呢。
    吕黛道:您太自谦了,不管怎么说,陆诀是你们地府的逃犯,他的路数,您比明湖了解,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笑了笑,又压低声道:您恐怕不知道,明湖机缘巧合,继承了琼芳真君的衣钵。琼芳真君见在天庭做着水德星君,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明湖这样的天才做他的弟子,明湖若有个闪失,他老人家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吕明湖和琼芳真君的渊源,连秦广王都不知道。子元真人不屑于借这层关系给娄判官等施压,让他们保全爱徒,故而也没有说。
    娄判官闻言,心中一惊,道:此话当真?
    吕黛道:千真万确,琼芳真君的爱物紫金古镜还是我从金陵城,水西门外一姓魏的老汉手中购得,送给明湖的。
    娄判官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便信了,低头忖道:穆苍梧本就是琼芳真君降伏的,若被他知道地府走失了穆苍梧,又折损了他的弟子,岂不是罪上加罪?到时候上司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我哪里还有活路?
    于是对吕黛道:小娘子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断不能让小吕道长有甚闪失。
    吕黛目的达到,满眼感激道:多谢大人,大人也要多保重。
    那边江屏也对吕明湖道:吕道长,前途凶险,你多保重。
    他神态真诚,吕明湖却没搭理,走到娄判官身边,道:娄大人,我们走罢。
    辞别子元真人,一行人和鬼驾云而去。
    天高云淡,陆诀拿着一柄小刀和一块乳黄色的黄杨木,坐在礁石上雕刻。他身边放着一只完工的凤,凤身细长,凤尾铺展如花,光泽灿烂,巧夺天工。
    他手里雕刻的是一条龙,龙昂首,蹲踞于莲花座上,一爪抓握火焰珠,只差一双眼睛了。远处传来迅疾的风声,他们来了,陆诀眼也不抬,继续刻画着龙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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